第1章 第1章
耸天的覃垣双峰之上,其一终年被漫天冰雪覆盖的顶峰处,结界缓缓破开,显露出一座碧水环绕的湖中竹楼。
竹楼被身披白霜的万千枝藤缠裹,楼里空旷无尘,只得白纱飘扬着包围一竹榻。
“噗通——”
一点闷声传出,有个人影从床上滚落入白纱缠绕处。
那人闷哼一句,挣扎着撑起身子,不至片刻又哐当趴下。好半晌才蠕动着,从层层白纱处挣出头脸、身子。
原是个年轻女子,冰肌玉骨,只着亵裙。
她肘腕撑地,一点点贴着竹枝排就的地面,往前行去,脸面难以自控地抽动着,仿似想跟手脚一并用力将人撑起。
竹屋并不十分宽敞,那门仅在咫尺但又仿若千里之遥。她手脚并用地攀着地面,一点点腾挪过去,亵裙的衣裳边角拂过攀附门楣的藤蔓枝叶,待她爬出门屋时,早已大汗淋漓。
四周碧水青天,此处却是唯有水榭一间。
她趴在廊边,低头望进湖面,倒映水面的脸庞也印入眸子——红晕飞脸,给冰肌雪肤平添一抹色彩,眉目如画,荣曜华茂。
她大气不敢喘静看半晌,不由想瞪大眼睛看得仔细,眼角却不自觉抽了抽,直到长可曳地的发丝也落在湖面,将湖中人面目打散。
她终于醒过神来,满背大汗,脑子里不可抑制般浮现出问题:
这人是谁?自己又是谁?
悄无声息间,竹楼上七卷八绕盘着屋顶门窗的青蔓缓慢缩在一处蜷成巨茧一般,片刻后巨茧消散,化成了一个白衣女郎。
女郎脸上闪过一霎那的迷惑,“婴婴醒了?”在看到地上那人时,旋即眉开眼笑道:“婴婴真醒啦,哎,都这么大了,不能叫乳名了啊。好可惜。”
白衣女郎从竹楼顶飞身而下,迎上她回首探来、自下而上的净澈目光,迫不及待强调:“我是你白姨姨啊,白菀、姨、姨。”
说罢,抬手间,屋内竹榻上飞出一件宽大的墨色直裾,落在她手上。
白衣女郎将衣袍给地上那人掖好,好半晌见她不说话,自己嘟囔道:
“这是怎么,不是十九了吗?怎不会说话?不是说人三岁识字,五岁成诗?我家婴婴莫不是个傻子吧?”
那人被白菀清和的气质恍惚迷住,又转头去看水面倒影,慢慢张嘴,“我……是……”
白菀方才见她如见白瓷娃娃,晶莹可爱甚是欢喜。如今听她说话磕磕绊绊,顿时忧愁又怜惜地皱起眉。她没带过孩子,也没人告诉她,久睡刚醒的孩子傻了、或是结巴了该怎么办……
“我、是、谁?”她一字一句,咬字僵硬。
四周结界散去,外侧风雪终于吹进这碧水小境,陌生混杂着别扭。
白菀见瓷娃娃张嘴,竟觉被风雪吹得有些背寒,端正严肃道:“秦晏玖,乃汝承自父母之姓名,可记住了?”
这姓名如有万钧之重,将她的呼吸压得为之一滞,如同给她落了个枷锁。可她心里隐隐有个清甜声音,在说:这不对,一切不对。
“姨姨。”她一字一句问道:“可我为何没有过去?”
白菀闻言,许久才反应过来,多少有点破涕为笑的意思,“怎么会呢?你……你是记不得之前的事?一星半点都记不得?”她迷糊地摇摇头,笑道:“我不太懂这些,但想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再等你心神稳定些,也许你就会想起来,但你想起也切记不可宣之于口。”
白菀的话语或者说她心口绿光传出的田田叶声让人如沐春风般恍然平和,秦晏玖指尖掐入掌心,生生将自己从那种平和中拖了出来。
继续一字一句慢慢追问:“那我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
如此再三,引得白菀也微微侧目,“婴婴不傻呀,会问这么多问题啦。”
眼见她眼中似乎哭笑不得,白菀想了想,才用软软的语调很认真地道:
“有许多关于你的事,我知道的我不能做主告诉你。我真正认识你,不比你认识我早多少。若真的要追个究竟,再过几日会有人来跟你说的。”却是不愿意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秦晏玖深深看向她,下意识想抿唇,脸上依旧僵硬,没做出表情来。
言语间,外间风雪呼啸起来,呼啸声中似乎夹有哀切的呼叫声。
秦晏玖瞬间被吸引去了注意力,一字一句慢慢道:“有人在喊我……”
“嗯?”白菀环顾一圈,只见着风雪。“有人?”
“她在喊救命……”
白菀顿时来了兴致,将人扶起,道:“哪边?我们去看一看。”似乎很乐衷于此。
秦晏玖闭目感受片刻,想抬手指方位,手臂却没甚力气,于是改换眼神示意,“那边。”
白菀不疑有他,手上甚至没使什么力气,便托着秦晏玖腾空而起。
秦晏玖被护得严实,眼见着风雪从面前刮过,却没有一星半点打到她身上,直到二人行至接近山脚的位置。白菀瞧着雪面掩盖得严实,直勉强看到个人形的雪堆。
轻声感慨道:“婴婴这耳力,真好,不愧是人。”
秦晏玖正想蹲下身来,去拂那人身上雪霜,便见那人被一根青绿藤条裹着推出雪堆来,露出一张青白瘦弱的小脸。
白菀只看了一眼,就知这人多半是药石罔顾,啧了声,摇摇头,正想说没救了。可一转脸,看向秦晏玖,却见她眼神如鹿,似含秋水,心中一软。
“也不是不能救,就是……强行续上也不知管用不管用……哎,救救救……”
秦晏玖看着白菀蹲下身去,用手十足轻柔地拨开那人眼皮,那人似有生息,浑浊的眼球动了动。
白菀大手一挥,那人脸色霎时间由青转白,勉强看出了是个瘦弱的小姑娘。
“醒了。”白菀转过头去,对着秦晏玖邀功。
秦晏玖不由跟着勾起了个笑容。
白菀又看向那小姑娘,“你可愿意跟我们走?”
小姑娘嘴唇翕动,吐了两口气。
白菀却仿佛一切了然一般,直接拍了板,“那便跟着我们就是。做我们秦娘子的奴役还是使得的。”说着,甚至自顾自唱起来:“杯酒身相许,千金意自轻~”
二丫刚醒时觉得脑门还闹哄哄的,整个人被一股陌生热意包围,她的指腹摩挲了下身下的被褥。
这样柔滑绵软的被褥子,好熟悉……
她莫非在帮工的驿站客房睡着了!这怎么得了,弄脏这被褥子还不够被打死!
她噌地坐了起来,仿佛跑堂赵哥那尖利刻薄的声音已经传到耳边,她慌忙把脚探下地去穿鞋。
床边只摆了双小鞋,黑黄的面是老牦牛皮,泛黄的里是密缝棉布。她左右去看,也没再找到她的草编鞋。要完!她竟穿了阿娘的棉鞋出来?
她魂惊未定,就听身旁传来一声浅浅的咳嗽,吓得一哆嗦,没穿鞋就站起身来。也不敢抬头去看,眼泪已从眼框里冲了出来。
直到一青陶碗被推过来。
碗如脸盘,装的大半碗是白米水,米粒倒是稀稀拉拉,上边张扬地飘了点耗牛肉沫子欲盖弥彰——这是给客人备的药粥……
二丫恍惚以为是哪门子客人在等着叫她伺候呢,忙端起这碗药粥,作势去喂那坐在椅上那人。
那人却伸出手作格挡状。
二丫疑惑抬头看去,泪眼模糊间看到了个穿着墨色直裾长裙,越发显得雪白莹润的仙女人物,一时愣住。
他们这小镇说是大却极为偏僻,尤其是这几年,一年过得比一年穷苦。莫说是美人,这样年纪的女子,找个骨肉匀称的都难。
二丫听到她说:“这是你吃的。”
那个烧得差点懵掉的、闹哄哄的脑子终于静下来,那些恍惚的记忆悉数归来——
她骤然转醒在熟悉的地方,误以为自己帮工时偷睡了过去……
可其实,她原先烧了两日,赵哥说没得救了,阿娘也没再花心思搭理她。于是剥脱能来年改小给阿弟穿的鞋袜和外袍,只给她留了荆棘麻衣,就丢她在山谷背后的雪山脚下——
据说雪山有神仙,偶尔会捡娃娃回去。若是被神仙捡回去,兴许就能活了下来,若是没有,冻死在雪地里,大家就说是这女娃子平日不检点,神仙不乐意要她。
大雪又盖了一夜,她实在没熬住,以为神仙不会来了。可是……可是神仙来了呀,白衣神仙大手一挥让她身体骤然回暖,还问她愿不愿意跟她们走。
那两个救她的神仙娘娘,其中那黑裙的神仙不就正在眼前。
二丫手抖了抖,将碗放下,“秦娘子……”
秦晏玖看她回过神来,认出了人,称心地轻轻点头。
二丫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门外传来了尖利细碎的说话声。她看了看这熟悉的能迷倒一头牛犊的大碗药粥,环顾一圈熟悉的客房环境,又定睛看眼前柔弱的“神仙娘子”,意识到了什么。
门外的说话声越来越近,二丫已来不及解释什么,白着脸,低声快速说了句:“别说我醒了!千万别说!”又躺回炕上,七手八脚盖好被褥,重新合上眼去。
昏暗间她听见有人敲门,敲门声轻但急促,是那赵哥——赵奕长了幅直鼻凤眼的瘦窄模样,掌柜的三叔最看好他彬彬有礼的书生气。
赵奕的声音响起:“娘子,我带了我们店里的厨娘来给您请安。”
阿娘也来了……
二丫在被窝里攥紧了手。
“进。”这是那神仙娘子的声音。
门板子被拉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有人接连进了来,冷风也跟着进,房里没有挡风板子,冷风就这么直勾勾蹿到二丫颈脖子,嚣张得很。
门合了起来。赵奕声音响起:“娘子,这鞋……啊,原是娘子给她准备的,哈哈……娘子高义……对,这、粥子您不爱喝?可是不合您胃口?您有什么交代,有什么忌讳只管与厨娘说。”
秦晏玖慢悠悠道:“不必了,这也不是给我准备的。”
“丫头……这丫头,烧还没退去?”这是二丫阿娘的声音,她状似关心,却没有半分真情,将二丫心中那点几不可见的希冀打消得干净——她阿娘竟不敢认她!
好一会安静,却听秦娘子笑了笑,“从雪地里捡来的,要真是救不回来,可能是她的命了。”
二丫恍惚听到阿娘舒了口气,“是,只怪她命不好。”
秦晏玖又道:“我早几个时辰捡她,那段山路到这里不过小半天的脚程,她竟不是这里人?莫非附近还有其他村落?”
赵奕突然高声急着道:“是!确实没见过这小丫头。可能是附近其他山头的吧。”
二丫阿娘常年在后厨待,被问到点子上就慌了手脚,说话时声音也有些抖,“娘子要是没得什么吩咐,我先下去干活了。”就听她脚步声远去了些许,又顿住,又道:“若是这丫头醒了,娘子再差使丫头来……”
“后边的活计还多得很,少再这墨迹。”
听到阿娘被赵奕一句话赶了出去,门开了又关,二丫心里头也跟着凉。
“娘子,您这边这程来就您二位?后边可还要再准备些房屋给其他客人?”赵奕又开始问。
二丫知道,这是赵奕又要套话。
她的后槽牙许是咬得紧了,竟然引得赵奕注意。“这丫头,怕不是熬过来了?怎么脸上还有……是泪痕?”
他的声音逐渐逼近,已经走到了炕前,二丫心跳到了嗓子眼,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秦晏玖道:“许是烧坏了,今天听她说了好一阵胡话,也听不清,就一直哭闹。”
“那就可惜了。”赵奕的声音又远了去,似乎是背过了身,“娘子,您这边……您是乏了?那小的可不敢打扰您,您早些歇息……若是您还有吩咐尽管喊我,若是有哪些不便,我就把厨娘叫来。”说着,人已走到门边。
门开了又关,赵奕那标志的后脚拖地声逐渐远去,二丫才记起呼吸,猛地吸入一口凉气,差点呛到,二丫忙用双手捂住口鼻,连着发出一阵闷咳的气音。
没待缓过来,二丫坐起身,朝着秦晏玖说道:“娘子,他们是坏人,别信他们!”
许是烧了三天,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像锅里煮开得雪水,一斤雪水混了二两泥沙,沸水才冒泡,锅里就是一阵沙子打在锅壁。
秦晏玖一副并不甚在意的样子,让二丫更是心急如焚,她不敢想象,这样漂亮柔弱的神仙娘子落到那帮人手里能落得什么模样……前两年,她就在阿娘指示下端了碗药粥给北行商队的小郎君手里,到了第二日醒来,她只见着那套精致的衣袍空落落地与箱笼堆在一起。
“娘子,他们吃人。他们是将你当成了两脚猡。”二丫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似乎大点声就有吃人魔听见,冲出来将她们掳走。
秦晏玖睁了睁眼,似乎很努力想做出个吃惊的表情,落在二丫眼里却像她见过的街角摊子上木炭棍子画出的年画仙女,过于一板一眼反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二丫见说她不动,急得脑子发懵——她本来就烧了几天,方才醒来还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种境地,如今一急,脑子更似摆设一般。
秦晏玖还依然慢悠悠地道:“你认识他们?”
“认、认得的……”二丫道:“刚才那一个是赵哥……他名叫赵奕,一个是我、我娘……”说完,那憋了几天的泪水夺眶而出,淌了一脸。
什么娘亲,什么家人,这点老子娘的温情,早在昨夜的雪地里被冻成渣滓,早晨的风一吹就碎了一地去,什么都没剩。十多年的亲情缘分浅薄得叫人害怕。
秦晏玖的目光不似她的面庞那般僵硬,眨眼间已经提溜转了几圈,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神情,就是眼里似笑非笑,面上却不加动静,这在二丫眼里果然更像神仙了。
这活的神仙娘子忽然幽幽道:“那你们不得一起吃人?”
“不是的,我没有,”二丫在神仙娘子的目光中逐渐自惭形愧,她摆动否认的手缓了下来,
“我、我一开始不知道的……但第二日我就见他的衣服空落落的,跟搜罗出的箱子笼子放在一处……听说那个小郎君被赤条条拖了走……我问人,他们都不说他怎么了……三叔说,怪他们命不好,落了在这个吃人的世道。可分明是他、是我们,是我们不好,谋害了他们。”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就几乎听不见了,哭噎了好一会,她又偷偷抬眼去看那位秦娘子,待发现秦娘子似乎没有露出她以为的嫌恶,心又莫名静下。
“你来。”
二丫应声过去,就感觉到秦娘子抬手轻抚她头顶。
“你多大了?”
二丫答:“十三了。”其实她还不到十二,但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算法。女娃子到了十四就该嫁人了,就不算娘家人了,因此小女娃子的年龄总是往虚岁记。
秦晏玖道:“那你还是孩子。这些事不是你左右得了的,便算不得你的错。”
二丫多年的愧怍在秦娘子轻缓的三言两语间得到了化解。
她在家里有兄长,有幼弟,四岁就帮着洗衣做食,六岁帮着带幼弟,七八岁来三叔这里帮工跑腿,要收拾被褥,要端茶倒水。世道自她记事起,就是夹杂着血腥的,同龄的女娃子一个接一个夭折了去,大多死在收成不好的冬日,埋在那座据说有神仙路过的雪山山腰子。收成不好不是只有粮食、牲畜不好,还有两脚羊——那些路过的行商……
可从没人跟她说过,你是孩子。她听到最多的是——没用的东西,光长了嘴不下蛋的母鸡……
二丫吸吸鼻子,听她继续道:“来与我说说,他们怎么谋害了人?我从外边看,这镇上倒是人来人往,面目和善,不像是你说的那样瘆人。”
二丫绞尽脑汁却发现说不出个所以然,她见过从两脚羊身上扒下来的空落落的精致衣袍,见过他们的随行箱笼被三叔他们收拾一车拉到不知哪里,但是她从没看见过两脚羊的去处……
不对,她见过,在比帮工的更早的时候,她就见过。那时她哄着刚出生的幼弟,在路上掀开了三叔带的车上木笼黑布,黑布下是一片白花花的肉。
她问三叔怎么有人的眼睛在动,三叔说,哪有人,那是猡是羊,是要进献给龙神的祭品。
原来是“两脚猡”、“两脚羊”……
二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记忆的场景,说完又期期艾艾地问:“您是仙人吗?”
秦晏玖摇头道:“我不是仙人,我是个过路人。像你口中的,若真要吃人,那必定也算不上仙人。”
是了,仙人应当是护佑一方平安的,要人命去填饱的算哪门子仙人!二丫眼中的火焰忽地亮起。
秦晏玖伸出手腕,二丫试着伸手往前接她,待见她点头致意后才敢真上手去搀住。
这个柔柔弱弱的秦娘子就着搀扶,极其慢地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还有些颤颤巍巍,活像一千八百年没够过地一样。
二丫愣了愣,压不住眼里的错愕,就听秦晏玖说道:“我日里崴了脚,现下走得不好。”
也是,这云雪镇在北灵山脉深处,单是从山谷背后的雪山脚下那处到镇上就得脚程小半天。若不能正常走路,怎么好好走到这里。
没得见识的小丫头,竟不觉得她眼中的弱质女流徒步走到这深山大林里,比不能好好走路更奇怪。
秦晏玖柔柔嫩嫩的手攀着二丫,二丫才觉着这位神仙娘子竟然这般高,都比阿娘她们高,枯瘦的小丫头还没到她肩膀处。但高挑而匀称的秦娘子长了双不识阳春水滋味儿的柔荑,细滑漂亮,没有一处滞涩茧子,亦不见有杂乱纹路,在二丫眼里只有三叔家束之高阁的奶白瓷樽可与之相比。
在这心思千回百转的搀扶下,秦晏玖在屋内走了数十圈,一点一点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兴许是找到了崴脚状况下最省力的姿势,才肯坐回去。
秦晏玖的目光在那几圈转悠时已经划过屋内的一干事物,此时沉着着不知还在想什么。这小姑娘已将她所知的信息抖擞而出。她能在母亲在侧时拒不相认,大约也确实是没了留恋。可她温良了十几年,要她去想着对抗她一直遵从的世道是不可能的。
二丫以为秦晏玖知道真相会有狂风骤雨,但看起来只是水面泛开一层涟漪,她觉得自己是死过了没什么好怕的,可这位神仙娘子不该这样,于是心中莫名就涌起一股怒其不争的怨气,也不管周全不周全,就出谋划策:
“入夜了我就带您走,趁着外边没人,周边没灯火。我们往南边去,村上有好些家都往那边搬了,我们也去……再也不回……好不好。”她看向秦晏玖的目光浮出微光,满眼希冀。
秦晏玖不应好,也不说不好,先指使二丫凑去窗楹处看天色,天色隐隐有些灰败了。
“你可还记得平日里这个时辰的道路?”秦晏玖问。
“都认得,”二丫想了想,问:“这个时辰天色还算好,大家都该生火烧饭了。娘子是想?”
却见秦晏玖又站了起来。
这回她是自己起来的,看起来有些不太顺利地扭拐,她一边走一边道:“有人来了,回床上躺着。”
二丫什么声响都还没听见,但她还是顺从地一骨碌钻上炕头,掀起被褥给自己盖上。
好一刻,门头传来后鞋跟拖着地的踢踏声,赵奕扣响了门,“娘子,晚膳了,小子来给您请安。”
秦晏玖应了门,赵奕立刻就推门而进,他一边走近一边重复问道:“娘子,晚膳了,您要进食些什么?跟您一道来的那位夫人没有应门,可是歇下了?可要给她备些……”
他问得轻声,但眼珠子不住嘀咕转,盯着秦晏玖的背影。
早些时候第一眼见着她,他便觉着她如同精雕细琢的冰雕玉像一样,除却唇上半点嫣红,整个人晶莹剔透,少有多余色彩。
秦晏玖没转过身看他,自然不知道赵奕目光多放肆,眼里尽透着谈斤论重的审视。
她盯着床上瞧呢,“你来看看,她是不是醒了?我瞧她方才一直说胡话。”
二丫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秦娘子这是要做什么,她难道是不信自己?
可自己已经是掏心掏肺都与她说得一清二楚了呀。
赵奕的踢踏声慢慢靠近了些,他绕过秦晏玖,靠去炕边,来回审视着二丫。
瞧她脸上泪痕汗迹都被擦净了,他心里还想着这娘子真是个讲究人,捡回来的还管得她干不干净。突然后脑就被讲究人一个陶碗给敲了,稀拉的粥水兜头淋下。
这玩意敲人是疼,可还没到让人直接倒下的地步,激起火气就是够够了。
赵奕被这个大陶碗砸得脑门儿清,什么还猜不到。
“死娘们,有得你受……”
他转过身去,正想发狠,就见一把莹光尖锥冲脸而来,他反射扬手打去。
秦晏玖手中的尖锥霎时散灵。
赵奕也愣了下,然后得意洋洋发狠道:“你个死娘们……”话音未落,一个木凳冲头而来——闻声睁眼的二丫也呆了,她没想着秦娘子动起手来是这样的,二话不说、毫不含糊,和她颤颤巍巍的走姿不可同日而语。
赵奕伸手护住了脑袋,手臂却被砸得一抖,直接就麻了半边身子,人摔在炕上。
二丫见他要叫喊出声,扯过被褥就按住他的脸。
可口鼻被盖住不代表发不了声,充其量就是没那么大嗓门罢了,更何况他还有个完好的手在拽开被褥。二丫看他这样,人已经有点发慌了,不知不觉手上酸麻,力气小了些就被逮着空隙拽开了些被褥。
赵奕挣扎着去抓二丫的手,泛红的臂腕青筋一片。
“来……”
“嘭!”他的求救被秦晏玖一凳子打了断。
二丫发觉自己刚才的致命失误,更用力拽着被褥往上头按。
一时间,房内只剩硬物砸到血肉之躯上的闷响,和被褥下嘤嘤呜呜的口舌之音。
照秦娘子这个发狠的架势,二丫毫不怀疑,这人和这木凳子她总会砸碎一个,可不知怎么木凳才断一个脚,她突然就收了手,甚至还算轻手轻脚地把木凳子放了下。
二丫就听她说:“来,扶着我走。”
于是二丫顾不得去探一声不吭的赵奕是否还有鼻息,她跳下炕跻上鞋,上前去搀扶秦娘子,秦娘子一走起路来又恢复了那颤颤巍巍的滑稽样,但好歹是比之方才走快了。
才走出院门,秦晏玖看似随意指了一下,“这边有没有路走?”
二丫顺着她手指看去,“能,只是……”
“那就走。”秦晏玖打断了她,心有成竹的笃定模样,与方才让二丫都怒其不争的仿似不是一人。
“那……白夫人呢?”二丫依稀记得将她救起的是两个神仙娘子,当时主事的是那姓白的白衣夫人,可现在白夫人却没和她们在一道。
秦晏玖依言顿了顿,目光定定在二丫脸上停了停,嘴角勾了勾,突然有些奇异地笑,道:“你提醒得对,她现下却不在房里,可能去附近道上瞧了。我知你关心她,她不会有事的,等她来找我们,我们也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伸手在一旁的墙垣处在雪堆里按了个指印。“可以了,她会找到我们的。”
二丫对这一指的浅坑抱有怀疑,但此时不是解答疑问的时候,她依言搀扶着秦晏玖往她指的方向去。不曾见着身后处二丫娘子从前边的院子兜了出来,没找着赵奕又漫不经心兜回后厨。
这一道还是有烟火人家的,二丫每路过一个人家就心虚地发抖一阵,秦晏玖似乎脚上还没见好,走走停停,好几次险些和人撞上。也许是哪路好心的神佛保佑,这一片心惊胆战中,她们竟也安然穿越过了还有烟火气息的人家。
云雪镇地处高原,白日里艳阳高照晒化了雪,现下日头西去地上又凝了霜,虽不比雪地留印明显但也终究不是来去无痕。
二丫的心还没放下,远处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不欢快,但嘈杂得催魂。喧闹声由远及近——附近的人家应和般敲了起来。
二丫颤着唇,“这是镇上用来知会大家的信号,意思是家畜失窃……”
这也才吃个饭的时间,竟就被发现了。
秦晏玖刚才还看着可靠,这关键时刻却不太着调突然扑棱蛾子似的平地摔下,连着搀扶她的二丫也被带着跌倒。
二丫不敢发声,正想手脚并用爬起,却又被拽着跌了下去。
遮掩着她们身躯的矮墙后突然响起一阵敲锣声,三轻一重,意为未见疑人。
二丫仿似被捏住了后颈皮,将自己贴在雪地上,大气不敢喘。又听到矮墙后粗犷的女声道:“先吃着,哪里管得他们那多腌臜事。”一个男声低低应道:“说到底同宗人……”
说着,雪地里逐渐回归寂静。
顾不得分析辩白,秦晏玖真正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拽着魂惊未定的二丫贴着矮墙,拐进了一片巷道狭窄房屋逼仄的区域去。
这巷道上有两侧瓦遮顶,地上没什么积雪,这一路踏去反而没留下足迹。
北地的冬林昼短夜长,日头溜得飞快眨眼就入了夜,房屋伫立紧密处隐约能看到小镇山坡背后的雪山,白雪峰尖上低垂着零星几颗明星还在闪烁。
白日里是没那么冷的,但是日头一下去,窗楣就肉眼可见凝了霜花。弦月高挂不甚吝惜放出点微光拖长了雪地上的两道身影。
二丫迫不得已再次习惯这种刺骨锥心的寒冷,老牦牛皮的棉布鞋也没能阻止双足逐渐失了知觉。
只见雪地上的身影原本还是并肩的,逐渐地矮个的越走越慢了,最后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步伐,终于带着顺拐歪扭的高个子七拐八拐钻出小巷。高个子率先钻入雪花压顶伪装成清河芦花的枯草丛子,两人最终消失在夜色街道里。
枯草丛子的深处是一面高墙,墙壁残破了些,以至于墙角处的偌大破洞都不显得突兀。
进了这高墙的破洞,二丫麻木的双脚就彻底没了知觉一般,整个人蓦地往雪地倒,那个走路不太好看的神仙娘子也没有什么神仙气派地被带着一并摔下。
这高墙院子里的积雪不知是积了多久,又厚又松,二丫摔进去也不觉得疼,反而将脸埋在雪里,发出一串似驴嘶吼般的闷笑声。
后院的驴生气了还会撂挑子,撅着蹄子要踩人。二丫温顺了一生,被弃之如履也不敢在挥鞭子的亲人面前表现出一点不从,简直比驴还要听话顺从,如今却将他们志在必得的“两脚羊”偷了出来——她一生的反骨都硬挺着在这事上了。
老一辈常说英雄气短,因此凡事忍耐。也许忍耐在骨子里的英雄气概用尽了,人就到头了——二丫奋力将自己翻过身来,呆呆地看向天,一张双颊凹陷的脸泛出了青白。
时至如今,秦晏玖还觉得有点茫然,距离白菀把她从湖中小屋带出,踏入这白雪茫茫又寒影绰绰的人世间,不过短短半天。她手脚并用攀着地面爬出门屋时衣裳拂过枝叶,于是披着白霜的青青藤蔓便动了动,蜷在一起化成了白菀。除却白菀告知的她所冠姓名,她于这世间的认知,只似是而非的白纸一张罢了。
蝼蚁求生尚且向死而去,她才确信自己落入险地,便立即拽紧了手中唯一的绳索——对这小姑娘蛊惑亦加以诱导。她利用她逃出生天,却一直都没敢真心信这个姑娘,既没将白菀早说要离开一日的消息据实以告,也没真信她信誓旦旦的逃离计划,更没告诉她为何能如此顺利避开人,甚至还自作主张将她当诱饵去吸引那伙计的注意……
秦晏玖将一切推敲得八九不离十,唯独不知这小姑娘竟真会对她舍身相护至此。
这个荆棘麻衣的瘦小姑娘,是日里下山时在雪地里捡的,捡到时就奄奄一息了。白菀不知想着什么,说不如留下做个伺候的,便强行给这命悬一线的瘦弱姑娘渡了一口生气,暂时救活过来。
可如今,她一口生气快要被这冰天雪地给透支尽了,还是如初见时一身霜雪,带着自己在这废墟里匍匐着。
二丫早已目光涣散,找不到人在何方了,只一直哆嗦着咿呀着:“娘子——”
秦晏玖撑起身子,看着这个傻姑娘,缓缓把掌心覆在她心上。“你做得很好,再坚持一下。”
掌心之下一股温润暖气缓缓输了过去,二丫才觉得嘴唇没有那么僵,便挣扎着说:
“娘——娘子,这、这是,以前镇上,一破落人家的旧址,娘子在这里先躲着,那些无赖寻不来!等白夫人回来了啊……就能接娘子走了,娘子可不要怕。”说着,二丫眼睛蓄起眼泪,刚亮起的眼神忽的又如风中残烛,开始摇曳明灭。“秦娘子,别怕,别怕,自己走路要小心,别再摔……”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否再……”
再坚持一下——她就有办法的,真的!
秦晏玖看了看雪地里这张青白的脸,她的话已经说不下去了。
若是白菀还跟她们在一处,这小姑娘怎会生机再灭。
谁曾想,大梦三千,她记不清自己是谁了,忘记了过去一切,还变得如此孱弱。
好像一切本不是如此才对。
“秦娘子啊——”
一声呢喃后,这小姑娘强行续来的生气,逐渐灰败,已经彻底散在这雪地里,再照不亮她的脸庞,心口那处属于生魂的些许生明火转而变作幽微的青灰火光。
秦晏玖是白菀告诉她的姓名,她既记不清自己是谁,索性也只能依言先当着这个秦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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