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七章 敬茶
正式拜封太子丐妃那日,是在四月二十,丐儿穿着仅次于太子妃正红的品红服制,和赵迁一起去跪谢皇上、皇后,皇上笑着问了几句嵘儿的情况,都是赵迁替丐儿作答的。皇后嘱托丐儿“克己慎行,贤淑纯良,宁心养德,绵延皇嗣”,丐儿打着瞌睡,听得迷迷糊糊的应了。
翌日是给皇后、太子妃捐。这一关原本丐儿是不愿意来的,如果封一个名分都要过五关斩六将的话,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但赵迁说,婆婆喝儿媳的茶,就在民间也属天经地义,叫她无论如何再规矩这一次。
丐儿抱着走走过场的玩心,就同意了。
将茶水满上,递给了皇后。皇后神色淡淡抿了一口,道:“味道有些寡淡。翔的时间太长了吧,以至于失了醇厚的口感。”
丐儿笑道:“虽说口感差了些,但于皇后娘娘贵体健康是有益的。”
“哦?”李皇后颇感兴趣道:“何来此说?”
丐儿道:“茶叶在制作的过程中,要经过精挑细选,尤其以明前嫩芽为好。可是茶树生长在野外,嫩叶上难免有灰尘、沙土等积污存在。纵使经过人工清洗,也不可能把每一片洗得干净,后期再经过好几道工序,每一步都可能带入更多的杂质。茶叶干燥定型之后,这些杂尘藏于褶皱之间,微乎其微,眼睛炕到,却是存在的。翔的时候,泡得微微久一些,等茶叶舒展开,再迅速把水倒掉,这样可以把茶叶上的残尘,最大限的去掉,喝的时候味道也就难免清淡很多。另外,就从养生的角度,对年岁较长者来说,喝过浓的茶不利于消化,造成胃部滞胀,反而造成肠道负担。”
皇后释然,浅笑道:“说得有理。太子丐妃貌似对制茶的细节甚懂呢,莫非研究过?”
丐儿想说,前世茶叶的种类多了去了,花草茶、绿茶、红茶……平常的,珍稀的,算下来有上百个品种。丐儿不是雅人,对茶道并不关心。但前世污染较严重,土壤重金属、空气悬浮物,绿色环保的茶树也未免含了畸变的成分,再加化学食品添加剂横行,防腐剂,干燥剂,保鲜剂,更有可恨的给茶叶上色。整天处于百毒侵身之中,每喝一口饮料、每吃一口食物,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更安全无害些。所以即便不精通,也粗知一部分。
但这些能说么?
柳采娉哂道:“太子丐妃虽懂制茶,然懂饮茶。都照太子丐妃这般品味饮茶,茶就全无滋味了,喝茶等同于白开水,就不用细品了,渴了就大口大口的吞咽,不渴就把杯子一掷,岂不是如同驴饮了。”
赵迁不悦,袒护丐儿道:“丐妃的茶,自有妙处。本太子听着,竟从茶里品出了务实孝顺的心意。”
李皇后指着赵迁,笑骂道:“这一张烂嘴,果然是锦上添花。”
丐儿瞧着太子妃柳采娉,从她刚才的话中,开辟了新境界辩证道:“太子妃觉得白开水无滋无味吗?我倒觉得白开水是最有味的呢!它是最寻常最易得的,人却离不开它,就算泡茶、冲,哪一个少了它能行?早上喝一杯白开水,能带去体内累积了的毒素和废物;晚上喝一杯白开水,能补充血液中的水分,在睡眠时保证血管畅通,大大减少了因血稠血黏导致的病发几率。它是最基础的,也是最清浅低调的……人生的百味,做人的学问,都在这里面蕴含着呢。驴饮有驴饮的畅快和实惠,阳春白雪是精美飘渺的艺术,下里巴人是质朴厚重的艺术。”
柳采娉嘲笑丐儿不成,却被抢了风头。这一通话里,包涵大气,竟衬得她这太子妃小家子气了。偏偏又堵得人发慌,一句应对之词也无,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赵迁忍不住流露赞叹道:“好,太好了!本太子以前只知丐儿是个独特的诗人,没想到还是个博学的医生!以后本太子就把白开水当做饮料了!”
“长久坚持。日饮水八杯,善饮会饮,自见好处。女子可美容,愈发见纯粹;男子可强身,百病皆绕道。”丐儿见有人捧场,忍不住夸大了其词道。
李皇后微笑道:“太子丐妃不说则已,一鸣惊人。本宫越来越爱听你不着边际的乱侃了,偏巧每次总有收获。”
“谢皇后夸奖。”丐儿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望着皇后道:“说了这么久,我有些口渴了。”
李皇后的笑,又暖了一层,她温声道:“那就先喝几口茶吧。”
丐儿给自己连倒了三盅,都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吐吐舌头道:“要是白开水就更解渴了!”
太子无语。李皇后笑得颇无奈。
柳采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阴得能拧出水来。
这个乞丐是来敬她茶的,怎么只敬了皇后,然后就自斟自饮起来?
这是来敬她的,还是来添堵的?
柳采娉只觉得一口痰堵在了喉咙里。因为气急,所以嘴干舌燥,有焦灼之渴感。
丐儿几盅茶下肚,感觉舒缓了很多。抬眼一扫,看见太子妃面皮泛紫的坐在那儿,大有煎熬之态,丐儿恍然叫了一声道:“只顾与皇后娘娘掏心窝说话呢,怎么忘了敬太子妃?”
丐儿急忙倒了满满一杯茶,小心翼翼递给了太子妃。
太子妃早气得干渴难耐,也不管茶淡不淡、冷或热,端起就一饮而尽了。比丐儿刚才好不到哪去,并且因茶水太满、她喝得又急,茶水顺着她的手指和下巴往下淌。
“这……”丐儿嘀咕道:“这不是白开水,这是茶!你这……比驴饮还驴饮了……”
太子妃身子一悚,连连咳嗽起来,刚才被茶送下去档气,立即上涌而起,她怕失了仪态,慌慌张张去找痰盂。
丐儿一脸无辜:“太子妃,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像生病了似的?”
李皇后久久看着丐儿,点头道:“很好。你很好。”
丐儿心中一悸,只觉得冷。这能叫做赏识和夸奖吗?
柳采娉咳出了喉中的堵塞,拿帕子擦了擦脸和手,调整情绪,然后端直身子走了过来,在贵妃椅里坐好。
赵迁道:“母后,茶已敬完。没别的事,就让丐儿回去看看嵘儿吧。”
李皇后还未来得及说话,太子妃已恨声道:“没敬完茶,就自己先喝了。如此不懂规矩、不尊主位、以下撞上,是不是该受些惩罚?”
太子顿住脚步。木头一般立在那儿,冷眼瞧着柳采娉。
丐儿做惊吓状,期盼看向皇后道:“我可是得了皇后娘娘的允许。这么大的罪名,如果扣下来,是不是皇后就成了包庇纵容了?另外敢问太子妃,我敬你茶时,你的喝法合乎规矩吗?你狂饮下去,憋得四处找厕所的样子,如果传出去也不大好吧?”
柳采娉鼻子都要气歪了。“咕噜”一声,刚才喝的茶因为气不顺,打了个嗝。
李皇后脸色也很不好,摆手道:“好了好了。迁儿,你带着太孙之母回去吧。”
赵迁、丐儿刚走,柳采娉就扑在李皇后怀里哭起来:“母后!再这样下去,儿臣非被她气死不可!”
“气死是因为你气量不够!”李皇后表情穆然,肃声道:“不是我说你,你有一半丐妃的鞋,就不会每次都惨败在她手下!你以为她没心没肺的像个糊涂虫?她通透着呢!她每次谈笑风生之中就能把你气得捂肚掏肠,你想过其中的缘由吗?”
柳采娉只嘤嘤哭泣着。
李皇后道:“你也不要整天想着把嵘儿带到身边养了。那丐妃若是不足以担负重任,母后自不会让她养嵘儿!说句实在的,你行的路不如她多,见闻不若她广,就连涉猎的书、腹中学问,都赶不上她!但让你走四方是不可能的了,你还是闲来多读些书吧,人从书里精,读书也能使你修身自制……既然赢不了她,就得把宽宏和容纳做到位!”
柳采娉边拭泪便断断续续道:“嵘儿若是我的,她还凭何与我抗衡?”
李皇后拍了拍她的肩,只叹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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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迁、丐儿还没走到神珠殿门口,就看到兰狐来来回回忙得团团转的身影。见惯了神珠殿慢节奏的悠然生活,丐儿心生不祥的预感,叫住兰狐道:“你在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兰狐擦了擦脸侧的汗道:“祉儿……落水了!”
丐儿吓了一跳:“怎么落水了?落到哪儿的水里了?”
“太子丐妃到屋里去看吧。”兰狐道:“奴婢得赶紧把盆子拿过去。”
匆匆到了屋里,看见祉儿小小的身体瑟缩躺在上,不停的抖,身上搭的一条深蓝色毛毯,越发衬得他的脸色苍白如死。南宫峙礼在为他诊脉,绣姑则一手焦急地试探他的鼻息,一手触着他的额头。何乳娘抱着嵘儿,她脸上有着还没能消去的惊恐,嵘儿却怡然自乐的摆弄着帽子上垂下来的缨穗,眼睛亮亮的闪烁着聪慧神采。
“嵘儿怎么在这儿?他不是在张武师那儿吗?”丐儿道:“还有祉儿,他怎么回事?”
绣姑看了眼丐儿,有些迟疑,不知该怎么说。
丐儿瞧向何乳娘,道:“你来说。”
“太子丐妃……是这样的……”何乳娘好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利索地道:“我从张武师那儿抱嵘儿回来喂……绣姑想着你去捐一上午了,还没回来,担心你受到了刁难,就抱着祉儿在殿门外的栏杆旁,坐着等你。过了一会儿,祉儿饿了,绣姑让兰狐端了马和荷叶糕过去,祉儿喝不惯马,绣姑让换冰糖马蹄羹。奴婢也想抱着嵘儿出来透透风,就顺道把冰糖马蹄羹带来了。绣姑喂祉儿了几勺,奴婢开始给嵘儿喂,哪知祉儿一见嵘儿吃,说什么也不肯再喝那马蹄羹,非也闹着绣姑吃。绣姑让他吃了几下,他还不依,嵘儿不停他也不停,大有他吃我也要吃的比试意思。嵘儿大概是被祉儿时不时偷看得恼了,小拳一抬,打在了祉儿的屁股上,绣姑说只觉得一股冲力,推着祉儿从她的怀里飞出去,直直越过栏杆坠到了湖里。绣姑和奴婢都吓傻了,还是神医听见动静,翻下去把祉儿捞了上来……多亏了神医好身手,不然……不然祉儿……就没命了!”
赵迁、丐儿听得心惊。
知道嵘儿奇异,不想到了这样让人汗颜的地步。
力量强大诚然是好,若不自制,将会闯多大的祸端。
可是,一个小儿,该怎样教他以理智和道义,让他不再胡来?
不然,今日是祉儿,明日等到嵘儿会跑会飞了,阖宫里不会武功或武功差的的人,还不今日被他踢进了井,明儿个又扔进了湖?
“得找张武师商量一下。”赵迁严峻道。
“也好……待会你我陪乳娘过去吧。”丐儿说着,转脸看南宫峙礼道:“祉儿怎么样了?”
南宫峙礼道:“先把肚子里的水弄出来,应该无性命之忧。”
丐儿好久没与南宫峙礼置气了,因为他扮演的神医角色实在可圈可点,没什么能挑剔的。此时一听这话,登时恼了,丐儿叉腰道:“如果有性命之忧,麻烦就大了!本来别人恨我恨得能挤出水来,再要了她儿子的命,岂不恨我恨得掐出汁来!”
“可一时半刻,祉儿是醒不过来的。”南宫峙礼慢条斯理道:“在这儿待下去,潜在危险太大。就祉儿这体质,这样折腾几回,小命还能保吗?”
丐儿无语。
绣姑问赵迁和丐儿道:“那该怎么办?”
“要么把祉儿送回他娘亲那儿,要么看看祉儿能耐住怎样的折腾。”丐儿想了想正色道。
赵迁听了,急而笑道:“也只有把祉儿送到蔻儿那里了!还敢看他能耐住怎样的折腾!”
绣姑有些失落:“那我岂不得离开神珠殿、再住到宰相府去了?”
丐儿拉着她的手,笑道:“我是太子丐妃,你是祉儿的亲亲乳娘,我想见你,召你到宫里来,现在应该也有这个权利了吧。再说,你这些日子照顾我,都没回坎平鞋庄看看荆岢和你孩儿,你不想吗?”
绣姑低声道:“真在这儿住习惯了。”
“先别说这个了。”丐儿道:“这个事儿,还需要太子与皇后、公主商量。”
丐儿正自说着,忽而美目一盼,伏在绣姑的鬓旁低语道:“你真不想住宰相府,我倒有个主意。反正祉儿这样依赖你,宰相一家也奈何不得你,不如你提议把祉儿抱到坎平鞋庄养,这样你就可以在自家奠地里自在生活了……这个想法如何?”
绣姑忖了一下,悄悄道:“你说得虽不错,但我家那孩儿大一些,正是顽皮的时候,纵然他没嵘儿那样的破坏力,他整日看着祉儿缠着我,心里未必不会起疙瘩,若是他也坑害祉儿,祉儿焉有还手之力?如果在宰相府出了事,过程明了,料想他们也不会怪到我头上来;若万一在坎平鞋庄出了事,百口莫辩,一旦出事我要负起所有责任,那不是冤得很?我看啊,嵘儿早慧,会争大人的爱了,得赶紧把祉儿送出去,以免再出类似事故!”
“你说得有理。”丐儿道:“还是姐姐想得深入。一个地方难容两个孩儿,尤其是这两个孩儿的母亲还有很深的过节!”
绣姑与她相视一笑,眨着眼睛道:“丐儿妹妹一点就透。”
赵迁看两人高深莫测的,“卿卿我我”不知说些什么,忍不住插话道:“眼下该怎么办?”
丐儿问何乳娘道:“嵘儿吃过了吧?”
何乳娘怯怯道:“把祉儿打飞之后,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直到吃饱了才停下,看了的祉儿一眼。”
丐儿越发心惊而且澎湃。她除了些微的后怕,竟有几分对儿子的崇拜,如小笋芽一样,潜滋暗长着。
“还是快些把嵘儿送到张武师那里吧。”绣姑眼光扫过兰狐、何乳娘等几个,道:“祉儿醒了也就好了。今天的事,大家都不要说出去,省得乱了神珠殿的平静。”
兰狐、何乳娘齐声应“记着了”。
何乳娘抱着嵘儿,随赵迁、丐妃一起到了张帙莳的居处。
张帙莳好像预见了他们会到来,盘腿而坐静待着。
赵迁与张帙莳不和,也不过多寒暄叙旧,直接把刚才嵘儿闯的祸述说了一遍,忧心忡忡道:“张武师的启蒙效果,显而易见。嵘儿的真气被你封着了,每一日放出来一点点,循序渐进让嵘儿来掌控,确实颇见成绩。但怎样才能让嵘儿衡量是非的道义感,随着武力值俱增呢?”
张帙莳傲然得连眼皮都懒得抬,漫漫道:“我只负责武学启蒙,不叫嵘儿因真气乱窜而走火入魔。至于道义是非,不在我的教辖之内。他纵是成了举世无双的大魔头,他也是我徒儿,我也喜欢得紧。”
赵迁倒吸冷气。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丐儿见此情景,平和对赵迁道:“你我都非暴虐之人,相信嵘儿也不至于成那样。我总认为,人奠性是至纯至善的,嵘儿在神珠殿这样干净不见泥污的地方,更容易形成真性情。是非曲直,所谓道义,你别看嵘儿小,他也许有自己的评判。由着他奠性去吧,你我能够做的,就是要相信他,努力给他提供一个好环境。”
赵迁机械点了点头。
张帙莳眼中蓦地射出了一道光芒,在丐儿脸上打个转便隐去了。他拢一拢宽大如蝙蝠翼的衣袖,淡道:“你们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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