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章 念绝无言语,千古伤心人
连续三天,薛浅芜几乎都沐浴在水汽氤氲的大木桶里,不思饮食。因水雾朦胧的缘故,整张脸看起来虽然水嫩,但苍白得就像刚从海里打捞出来的鱼尸。如谷心急如焚,每隔半刻就要过去问一遍“想吃点什么吗”,薛浅芜皆沉默着摇摇头。期间太子也来干霖院了几次,听得如谷禀报情况,一语不发,表情黯沉,仿佛负载着不能面对之重。
如谷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一个劲儿催促道:“太子赶紧去宰相府把东方爷请来吧。只要他来了,一切也就好了!按照眼前的这情形,不吃不喝,拒绝就医,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过四五天啊!”
赵迁顿了很久,轻声说道:“你去给丐儿说,如果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冲着本太子来,我什么都能承受得起!让她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若还是不肯出来,本太子就要进屋去看她了!”
如谷吓住,左右为难,最后跺了跺脚,急匆匆往屋里钻了去,几乎要哭出来,把这话一五一十对薛浅芜重述了。薛浅芜怔呆呆问道:“几天了?”
如谷想她问的是浴洗这件事儿,答道:“已经三天了!”
“也算把命清洗去了半条。”薛浅芜语气淡淡道:“把我的衣服拿来吧。另外你去告诉太子,让他走吧,就说我没事儿,别让他再来了。”
如谷有些踟蹰:“这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太子也是一番好意,总不能拒绝了。”
薛浅芜冷笑了一声,寂寂不语。抬眼看向窗外,眼神如灰,带几分悲怆自言自语道:“东方爷好几天没来了。”
如谷忙劝解道:“东方爷或许有别的打算,在准备着给姑娘惊喜呢!”
薛浅芜自嘲道:“什么惊喜,不绝望就是万幸了。”
如谷听得糊涂,不知该怎么说,转身去卧室里拿衣服了。赵迁看到,以为薛浅芜仍固执地不肯出来,紧紧地握了握拳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向薛浅芜洗澡的房间里走去。
薛浅芜骤然看见赵迁缓步而来的颀长身影,灰蒙蒙的眼眸里,织进了一丝惊诧并着无尽愤恨。她抖着音,声音仿佛不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你……快给我滚出去……”
“丐儿!”赵迁急痛地道:“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纵有千错万错,你总不能为了我这个不值得的,来惩罚自己吧?”
薛浅芜一字一迸道:“我怎会为了你惩罚自己。我只是冷静下,下一刻出了这水桶,我什么都忘了。前尘往事,一场噩梦,全都冲洗尽了。”
赵迁喉头紧了紧,眼中有些湿润。说不出什么感觉,可能是舍不得,也可能是不甘,他着了魔似的,一步步向水桶走去。
薛浅芜无处可避,长久泡在水里而滋生的困乏,让她无丝毫的反抗之力。赵迁弯腰在水桶旁,揽过了丐儿的裸肩,眼里含着怜惜,细腻的温存的摩挲着。正巧如谷拿了衣服过来,当场“啊”了一声,衣服掉在地上,再也合不住嘴。
薛浅芜醒过来,拼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乱掐着,水花如暴雨般,打湿了赵迁的衣服。赵迁也不躲避,只转脸对如谷道:“下去。”
如谷满腔话也问不出口,一颗心揪得异常的难受,最终扭头去了,掩上了门。
剩下赵迁、拼命反抗的薛浅芜。因为恨意,因为羞耻,在这种场景中又被太子摸了身子的薛浅芜,再也难以冷静,又撕又抓拳打脚踢,最后木桶倒了,所有的水流了出来。薛浅芜瑟缩着肩膀,抱着双臂,蹲在那里,眼睛里全是恨。
赵迁心里千万种滋味掺杂着,他拾起如谷落在门口的衣服,看了一下,还尚未被漫流的水弄湿。他给薛浅芜披上了,然后轻轻抱起了她,往浴室相连着的一间寝房走去。
用一块大毛巾,把怀中的人儿擦干了,轻柔放在上。薛浅芜的精气神儿在刚才的挣扎中已耗得无几了,只空洞洞睁着眼,心里涌着无穷无尽的烦恶,任赵太子挨着她的身体。
赵迁俯下身子,轻轻说道:“是上天给了我机会。以前我克制着自己,现在我要争取,既然有些事发生了,我怎么也不能轻易地放弃你。你是我的,我不想放你走……我不要放你走……”
薛浅芜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只用鄙夷的眼神,彰显着对太子的厌弃。
赵迁再道:“你试着接受我,我会对你非常好的。东方弟给你的一切,我都给得起你。”
细微的呕吐感,从薛浅芜无知觉无声息的胃里渗出,想吐,却连吐的力气都耗净了。
“我要让你一点点爱上我……”赵迁深情/欲醉地沦陷着,吻上她的嘴唇:“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薛浅芜僵如木偶,只想死了算了,可她目前,连死都没力气。
赵迁难得看到薛浅芜乖得像只猫。她脸上的那种哀戚绝望,楚楚动人,比起平日的活泼无心机,别有一番韵味。太子竟忘了她绝食三天、在水里泡那么久的虚脱身体,把她披着的衣服褪下来,以惊人的温柔缱绻,再次宣泄了自己的隐秘。
薛浅芜闭了眼,泪水冰凉流出。如一片无生命力的叶子,被动痛苦地承受着这个男人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在轻微地进出。若有力气拿刀,她也许一刀就把身上的男人穿成透明了。
眼越来越昏了,太子可憎的脸,渐渐昏得没了轮廓。头脑好涨,涨得像是塞进了无数团棉花。胸口好痛,如刀片般割裂着她的呼吸。她伸出左手,往右臂上掐去,以证实自己还活着。
“东方爷,您不要进屋啊!”
是谁的哭叫声,那样的大?让人满脑袋乱哄哄如数不清的黄蜂乱撞?她苍白着纸一般透明的脸,用尽力气,侧脸看向外边。东方爷模糊而深刻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他,终于来了。是来接她的吗?她好想对他笑,傻傻地裂开嘴,她笑得好看吗?
眼里心里满满是东方爷,她并没有察觉,她试图伸向东方爷的手臂,因无力再支撑,正好搭在了太子的腰上,以而迎合的画面,绽放在东方爷的瞳孔中。
赵迁物我两忘,内心深处可能恐惧失去,只想抓住这一刻的欢愉疯狂。所以才把丐儿的虚脱绝念,看成羸弱风情,所以不顾一切地奋力耕耘着。他要让这个女子,这辈子深深地打上他的烙印。
薛浅芜看着东方爷,冲进来时兴奋而激动的喜悦神情,一点一点垮下,震惊、伤痛、愤怒、不可思议……各种各样的情绪,如小虫子一般,蚕食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庞。阳光慢慢地躲进去,整个世界黑沉沉的乌云密布。
“相公……相公……”薛浅芜弱而散漫的声音,恍若是在远方奠空中飘来的,她道:“外面下雨了吗?”
是啊,她多么想在挚爱人的怀抱里,撒着娇嘟着嘴,甜言蜜意,一句一句唤着相公。某种绝望,让她预感到以后再也不能了,就算叫得出来,也失去了最初无忧无虑的纯净快乐。她恐惧,她骇然,所以她想抓住机会,叫出自己最喜欢的称呼。对东方爷,对那个爱了很久的月神男子。
赵迁听她曼声唤着,动作一滞,微微一怔,然后印下一吻:“你这样叫,我很欢喜。”
东方爷僵硬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的一个大红色穿金丝线的袋子,砰地掉在地上。做工精巧的纯金新娘新郎头冠,摔得七零八散。在门口呆愣的如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哭泣着走到东方爷面前,小心拾起了一地的杂碎。
往袋子里装时,东方爷僵硬地摇摇头,喃喃地道:“不用了……再也用不着了……”
赵迁似乎早感觉了气氛异样,缓缓地转过脸,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东方碧仁。手里却依旧温存着,抚摸着丐儿的每寸肌肤。之后,恍若什么事都很正常的样子,给丐儿和自己分别穿了衣服,一只手臂环着丐儿的腰,诉不尽的情意绵绵。
丐儿呆若木鸡,无悲无喜,所有愤恨和恼怒的情绪,在东方爷面前全沉静成了一片无波海洋。她那样看着他,不眨眼看着他,想把他永远藏在灵魂里。
东方爷的喉结上下抖了好久,困难地哑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赵迁亲一口丐儿的额头,淡淡地道:“事到如今,也不好瞒你了。我和丐儿之间,也许早就有了感情,只不过那时候,两人都不知道。她在太子府住了这么久,看到你对蔻儿的事,解决得那样没力度,心就慢慢淡了。想到你快要接她出宫了,心里忽然对太子府生了留恋不舍……事情就自然而然发生了……实乃顺理成章,怨不得谁……”
“是这样吗?”东方爷如灰的眼眸,牢固地盯着薛浅芜,恨不得把她的心盯出窟窿来,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薛浅芜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只是看着东方爷,眼神如灰,枯井平静。
“你说,我要听你亲口说话!”东方爷从胸腔里透出来一句:“你亲自把这一切说明白!”
“没什么……可说的……”薛浅芜眼泪都没了。凭那么久的相知相惜,你竟不懂我的心、以及我对你的情爱吗?如今你来问我,我却能说什么?
深深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是她此生最爱。原本以为,有些话不必说。他自会懂。他若不懂,说了又有何益?
东方爷蹲下身,伸长手臂,想要拥抱住她,那样脆弱地道:“不是那样的……对不对?丐儿,你对我说,不是那样的对不对?”
薛浅芜看着他,傻傻地笑,那笑容有着说不出的遥远和凄绝,仿佛是画在脸上的薄薄一层。
赵迁坐立不安,赶紧挡在丐儿与东方爷之间,止住东方爷进一步的动作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丐儿也有自己的幸福,请不要为难她了……你如果真爱她,就要学会放手……而不是逼迫她……”
东方爷僵直地伸着手,木然地重复道:“我不该逼迫她……我不该逼迫她……丐儿,我是在逼迫你吗?我不该逼迫你……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有你的自由……”
薛浅芜僵坐着。我的幸福,只掌握在一个男子手里。然而全葬在今日了,什么也不能说。无从说起。
东方爷忽然转向了如谷,遍遍狠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你为什没告诉我?为什没在刚露出苗头的时候,就给我说?啊?啊?”
如谷嘤嘤地哭泣着,压抑得很低很细,抽噎地道:“奴婢也不知道……也是刚才看到的……或许,不是看到的这样,或有别的什么……”
如谷心里半是恐惧半是纷乱,表达不清自己意思。赵迁微微皱起了眉,不悦地责备道:“你一个小丫鬟,能知道些什么?你以后别在干霖院侍候了,我会为丐儿再找个院子。”
如谷不停地磕头哀求道:“太子……奴婢再也不乱说了……请让奴婢侍候丐儿姑娘吧……奴婢不想走……”
“你先下去!”赵迁俊眉一冽。如谷爬着退了下去。
薛浅芜看着这一切,眩晕的感觉又袭了上来。但她死命撑着,怕闭了眼,就再也炕到东方爷了,东方爷亦不会再来与她相见了。
东方爷向太子和薛浅芜靠近些,身上带着颓废而危险的气息,不带任何希望地问一句:“丐儿,我今天带你走,今晚就是咱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你愿意吗?”
薛浅芜混沌的脑海,如冰冻了一锅粘稠的粥。然而那天晚上草丛里的场面,却像一个个小气泡,从身体的各处缝隙里往外挤,提醒着她,讥笑着她。咕嘟咕嘟,那些小气泡笑得那么欢,几乎吞噬了她的所有勇气。
怎能今晚就做他的新娘?洞房花烛,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儿啊。她摇了摇头,眼神昏昏地看着他。
“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你的脸色不大好……”东方爷捧住她的脸,轻道:“今天的事,我不会刻意去在乎,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会过问什么。你和我一起回家去,好么?”
薛浅芜想伏在他肩膀上,嚎啕大哭出来。可她眼睛是干涩的,已流不出泪来。赵迁的拥抱那样紧,她亦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应。
为东方爷的这话,赵迁显然有些慌了,他把丐儿往怀里抱了抱,躲开东方爷的手掌,劝道:“东方弟,你这是何苦呢?丐儿现在是我的人,如果你再让她作难,惹她伤心,为兄怎么能忍,也不好客气了。”
丐儿的脸,在赵迁的心虚后退下,脱离开了东方爷的掌心。东方爷空茫地看着,自责地道:“你有你的幸福……这不怪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怪我把你送到这儿,怪我拖拖拉拉了断个事情那么难,怪我总是忙于各种事情不能时常陪你。”
薛浅芜更难受,两排牙齿咬得那样的紧。赵迁又道:“丐儿要休息了,东方弟也赶紧回吧。为了丐儿的心更平稳些,东方弟还是不要再打搅她了。既然我和他相爱了,自会待她很好。再者,她已是本太子的人,你总割舍不断,别人传出闲话来就不好了。”
东方爷站起身,身形有些不稳,微趔趄了一下,落寞笑道:“好……好……我做得到。你要对她好些。”
赵迁在薛浅芜耳垂畔呵着气,应道:“这个自然,不用东方弟交代的。”
东方爷的背影,忽然间异常的落魄。在薛浅芜的视线中,他一步步费力往外移着。走到门口,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道:“丐儿?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薛浅芜看着他,不点头不摇头,木如雕像。东方爷怅然悲笑道:“好得很啊!你何时竟对我这么没心念了!”说罢,没有回头,出了干霖院的门。
赵迁搂着薛浅芜的双臂,有些哆嗦。刚才真的好险,他好害怕丐儿把一切说出来,然后一切成空。走过了这一关,以后会稍容易些吧。赵迁如释重负地吸口气,对丐儿柔声道:“我让人给你煮些粥,好吗?”
薛浅芜没反应。赵迁看她容颜灰败精疲力竭,骇了一跳,叫道:“丐儿,丐儿!”
薛浅芜的身体,恰如一片羽毛,毫无重量地软在了赵迁怀里。她的头颅却是很重,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就这样去了吧,见东方爷最后一面,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如谷听到太子的喊叫声,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看主子昏了过去,连气息都没了,边哭边道:“陈太医……”
在干霖院另一角住的老宫医,匆匆赶来。诊了良久,摇了摇头,给薛浅芜开了一大包药,忧心地道:“这姑娘近些日,好像受过极严重的创伤,以至心力衰疲,再加上数天未进食,实在不好恢复。就算服下,也不保证药到病除,如不注意排遣心中郁气,恐怕……”
赵迁额头上流着汗,着急地道:“眼前管不了那么多……先煎药吧,其余的后来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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