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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壹一章 婉妇驯暴夫,一箭双穿心


  南宫峙礼一听要赔银子,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直了身,差点没把薛浅芜掀翻进莲藕坑里。他指着她的鼻子尖,嫌弃祸害那般,训斥她道:“你这个二女人!你把人家竹篱卸掉,不还一样掉进淤泥坑里了!就算搭着了我,终究难逃现世现报!自作孽,不可活,本尊走了,你在这儿好收场吧!”

  在薛浅芜的傻眼中,南宫峙礼身影一晃,从小舟里跃出,在密密麻麻的荷叶间穿梭而去,好似风雨欲来穿林打叶之声,“沙沙”“娑娑”作响,转瞬没了踪影。

  她独自木呆呆、半侧卧在小舟之中,世界变得一片静寂。却又像潜伏着危险的不确定因素,在下一秒就要吞没了她。

  直到从残缺的篱笆边,传来一声粗暴大汉的吼骂:“哪个作死的贼泼,把大爷的栅栏拆了?”那声音充沛洪亮,中气十足,好像是个常年杀猪的,听得人胸腔内嗡嗡震响。

  薛浅芜一哆嗦,惊醒过来,这下完了,人家主人来捉贼了,这还了得?

  只听这雄浑至极的屠夫音质,就足以把自己单薄的小身板,卸成九九八十一块儿!薛浅芜略略一迟疑,当即作出决定,驶着那蚱蜢舟,往被拆篱笆的对面奋力划去。

  对于把舵,薛浅芜是个外行,尤其在这众多的荷叶障碍物间,更增添了不便。无数大大小小的荷叶,纷沓扑面而来,向她点头致敬,荷叶心里的残露被打翻落,沾湿了她刚晾干的脸颊。

  蚱蜢舟开路的痕迹过于明显,被岸上的人察觉了,那人骂道:“好大胆的蟊虫,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毁我赖以养家糊口的莲藕池!今天我不抓着把你千刀万剐了去,算你命大!想我‘荷花屠’的名号是虚叫的?”

  薛浅芜慌张中,差点吐血,见过荷花这般清香高雅的词,是怎样被糟蹋的吗?后面加一“屠”字,就是古今罕有,唯此绝配!真难想象,这样一位花中屠圣,是如何养得这一片好莲藕的!

  那人看出了薛浅芜逃往的方向,骂句“往哪儿钻,看我怎样来个捉鳖!”于是也往另一面跑去。

  薛浅芜处于大不利的境地,无论怎样,自己在荷叶间行船,都不如他岸上走得快,怎样都会被截个正着。薛浅芜一时间,想起了“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不过她常拿来整人的这招儿,竟落到了自己身上。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他瞧出自己的方向意图。薛浅芜使劲划着舟儿,不辨南北,忽左忽右,在整个荷花池横向乱撞起来。

  一时之间,花残落,叶残破,好是一片凌乱狼藉。

  岸上的人被她晃得眼花缭乱,往东追时她往西了,往南堵时她往北了,如无头苍蝇般,被她戏弄了几圈儿,本就肥壮胖硕的荷花屠,在烈日下气喘吁吁,挥汗如雨。跑到最后,流进他眼里的汗水越来越多,竟是火辣辣的涩,让他几乎睁不开了眼。

  薛浅芜趁他歇菜的当儿,一鼓作气,沿着直线,径向有篱笆的北岸划去。到了岸边,险险停稳了船,她抓紧竹篱笆,一个翻身跃过,恰如离弦的箭一般,不顾烈日当头,狂跑起来。

  荷花屠缓过了昏昏的神儿,向她追去。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一块头儿,一身影儿极小,两人间拉开了十澜的距离,她拼命跑,他用力赶。

  他追不上薛浅芜,薛浅芜却也甩不掉他。

  再往前跑,就是坎平鞋庄了,说什么也不能把人丢到家门。想至此处,折回身子,见巷就拐,见弯就转,兜了一大圈子下来,那荷花屠终于不见了踪影。

  薛浅芜长出了一口气,扶着一处屋檐,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呼吸炙热,就差七窍流血了。消耗水分太多,口中干渴难忍,就近找了一户人家,敲了敲门,想要讨碗水喝。

  一位长相颇是柔婉甜美的妇人,打开了门。薛浅芜以可怜的眼神,弱弱说明了来意,那妇人和气地笑了,没有作声,转身给她舀了一瓢清水出来。

  薛浅芜端起就喝,大口大口下肚,如饮甘泉佳酿。妇人蹙着浅烟纤眉,雄地道:“慢着点儿!不然会伤身的!”

  薛浅芜没听到她开口,起先还以为她是个沉默类似于哑巴的呢,听这一声,不禁耳朵酥软,吃惊羡慕极了。万没想到,一介粗布妇人,竟有如此美妙的嗓音,黏黏叼甜的,好似扯不断的棉花糖,让人一听神魂皆沉醉了起来,心里满是温柔怜惜。

  薛浅芜正要赞叹,哪位男人有如此耳福呢,忽然大门被踹开了,粗重暴戾的声音响起:“他的!累死老子我了!气死我了!他的龟孙子……”

  那妇人一转身,急忙迎了过去,为他擦着脸上的汗,绵软妩媚叼嗓音,细细担忧地道:“怎么了这是?”

  闻声已觉不妙,薛浅芜打眼看时,虎背熊腰、面堂黑红的彪形屠夫,不是刚才追赶自己的汉子,又是谁来着?

  他不会是这甜甜美妇人的丈夫吧?如若真是,那倒堪称绝配了。简直对比到了极端,可谓登峰造极的一对儿!

  听了妇人的话,那男人的线条柔和了些,神情明显驯服很多,粗暴嗓音低缓下来,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质感:“荷儿,咱们的心血白费了,莲藕池被人糟蹋了,今年收成肯定会跌许多……”

  薛浅芜的心突突跳着,刚被凉水压下去的热腾腾感觉,又回到了脸上。微侧着身,低低把头垂着,企图不让男人看到自己的脸。

  同时脑中闪过一丝情由,怪不得这男人叫“荷花屠”!原来妇人名为“荷儿”!想必是人们为他起的绰号了。只看妇人之姿,年轻时定也是芳华绝美的人儿,正如颜色动人的荷花,是很多小伙子心仪的对象。然而不知何番纠扯,她爱上了或者说是跟了一个很剽悍的莽男子,于是就有了“屠”字的诞生。

  那荷妇人听他这话,美目里满是忧色并着焦急道:“怎么回事?”

  男人强压怒火,对着小绵羊似的妻子,以一种粗犷奇异的温柔,平抚她道:“你不要担心,也损不了多大年成!就算莲藕会减产些,咱还有一池子的鱼苗呢!”说完这句,才讲述道:“一个泼皮女儿,趁着这太阳当头、我一时疏忽看管时,把篱笆端掉了半边,然后开着小船儿,藏进了荷叶里,还弄倒了一大片!八成是想着池子里有鱼,企图不劳而获,偷偷捕得几条的,正好被我撞上,夹着尾巴逃了……那丫头诡谲得很,的竟坑得我迷失了方向!她要是哪一刻再撞到我这儿,我非收拾她个七零八散不可!”

  那被换作荷儿的妇人,微微伤神了一刻,仍自,劝说她男人道:“算了吧,毁了就毁了,咱们再把那拆坏的边儿,修葺一番就是!”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想给她些教训!”男人闷声瓮气地道:“便宜了她,只怕她还会来!”

  妇人半睁半漾着美目,拉着他请求道:“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好吗?”

  薛浅芜听这话,心里又紧张又祈祷,你们赶快去吧,我也好趁机会溜走了。

  “你还是别去了,看了难免雄落泪,过些时日叶子重新长出来了,你再去看……”男人笨拙地柔情道:“外面天热,太阳又大,你要是晒黑了,或者中了暑气,又该有人说我对你不住,把好好的一朵花给屠踏了!”

  妇人浅婉似水笑道:“她们都是些该打嘴的!再者说了,人家意思哪是把我屠了?还不是因为你昔年,是这街上第一号的屠夫?后来碰着了我,因为我见不得杀腥,才改了行换了道儿,做起这种莲藕养鱼苗的活计?街坊叫你为屠,只是为了保留一份回念罢了!”

  男人亦粗哑地笑了:“那为啥要加上你名字?说我是荷花屠?”

  妇人娇柔嗔道:“因为你是我荷花的丈夫啊!后面缀的屠字,只是你的职业罢了。想来想去,也就这一‘屠’字,最可亲可爱了!若是换成现在操持的家业,不就成了‘荷花鱼’‘荷花藕’吗?与你可是没有半分搭调的了!”

  “照你说来,还是‘屠’顺耳些!”男人粗大条的眉目间,含着认同服从,而凭添了几分乖觉。

  薛浅芜感受着他们的浓情厚意,妻以柔驯,夫以剽服,真是有趣极了。

  正沉思着,男人不经意间虎目一瞟,终于注意到了她这个局外人。气氛一时变得微妙凝重压抑,他的暴戾之气越来越显,眼也越睁越圆,千万斤的火药蓄势待发,爆破于一瞬间,不过就是如此紧张。

  薛浅芜的气势蔫了,毕竟理亏在先,心虚得眼皮直跳。

  男人伸手掇过一根面杖,向她招呼过来。这一力道,挟进了所有暴怒,非把她的脑浆夯出不可。薛浅芜急中生智,身子一矮,堪堪闪了过去。为了避免他的失控袭击,可怜兮兮着,躲在了美妇人的身后。

  妇人被这突发状况弄得糊涂,柔弱弱娇声命令道:“放下面杖!”

  男人的手一软,面杖应声而落。荷花屠指着薛浅芜道:“她怎么在咱家?她就是那个毁了竹篱笆、闹腾莲藕池的泼皮女!今天我不教训他,枉为半世屠夫!”

  薛浅芜“哇”的假哭起来:“好嫂子,你快救我一命!他要像杀猪那般,把我宰了!”

  妇人说道:“有话好说!这位小妹,你快说清楚咋回事儿,你大哥他脾气躁,不然我可护不住你了。”

  薛浅芜耸拉着脑袋,真心实意地道:“我只是想掐一枝荷叶,用来遮阳……”

  妇人疑惑地道:“这不防事。你掐一枝也就罢,为何要毁了整片莲藕池呢?”

  妇人的黏甜柔美声音,让薛浅芜更惭愧,低低地委屈道:“我想要的那片荷叶,在最中央,我够不到,就拆了半边竹篱笆,横在水面当做桥,结果一个失足,掉进了水里……”

  妇人大惊失色,说道:“水那么深,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薛浅芜抽搭道:“就快淹死的时候,突然抓到一只小船,我就不顾一切爬了上去……我想活命,只有开着船从荷叶丛里钻出去,这个时候大哥降临,他一声虎狼吼,把我吓得提心吊胆,丧失理智,乱冲乱撞,结果很多花儿叶儿就遭殃了……我不是故意的……”

  妇人听了这段情由,一双妙目转向男人,柔约数落着道:“原来是你吓惊她了。”

  男人急了,指着薛浅芜骂桑道:“休得胡言乱语,欺骗你荷儿嫂!你肯定是来偷鱼的,不然你那小船是咋回事儿?难道你只采摘一片荷叶,还会提前准备一条船吗?”

  越说越是暴跳如雷,男人揭露她道:“你说你快淹死的时候,摸到了一条船!我整日在那儿晃荡,我还不知道吗,莲藕池里根本没船!”

  薛浅芜顿住了,南宫峙礼给自己遗留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该如何交代呢?

  薛浅芜硬着头皮道:“大哥不相信也罢,确实有条船在那儿,并且船上还有个人!当你喝骂之时,他飞身窜走了,你没看到而已!那船很可能是他的!”

  “又在坑爹!”男人瞪着眼道:“有什么人影儿,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我竟有不知道的?你再大白天里装神弄鬼,吓唬住你嫂子了,有你几条命儿,我也把你掐断!”

  薛浅芜听他说她“坑爹”,登时恼了,返还他一句道:“我还坑过‘爷’呢,被儿子骂也无所谓!”

  这话说得蹊跷怪异,什么“儿子”“爷”的,这女孩子已有了娃不成?荷花屠听不出意思。

  薛浅芜暗笑,她那个“爷”自然是特指东方爷,至于“儿子”则就是骂眼前之人了。语言游戏就是好玩,能于无形之中,骂他回去,释放自己的一肚子憋火,还让对方听得摸不到北,发作不得。不然惹他暴了,他再夯起她来,受罪的可是她呢。

  还是他媳妇儿善意可人,偏向薛浅芜道:“依我看来,她也不是装神弄鬼。如果没有旁人来过,凭她一个小姑娘,从哪儿把一条船弄来的?”

  荷花屠怔一怔,觉得有理,自问自道:“船是哪来的呢?”

  薛浅芜看事情终于平歇了,有关南宫峙礼的存在,还是不说为好,说了也没人信,徒增争议罢了,于是说道:“估计是晚上有贼头,想要偷鱼,刚放条船进去,没过多久,就被夜巡的大哥察觉了,那人大概是个善泅的,匆匆落下船去了。”

  “此言有理!”那荷花屠粗嗓门道:“多亏妹子,这次倒是提醒我了!我以后会更加注意的!什么细节也不放过!”

  薛浅芜闻言乐了,眉开眼笑道:“那条船儿,哥哥嫂嫂就留下吧!算是贼头自顾不暇,给你们留下的!也算补偿我给你们带来的经济损失了!”

  荷花妇人甜颜一笑,问道:“妹妹是要往哪里去?这大正午的。”

  “家里来客人了,我买菜呢!”薛浅芜想了想,迈着步子边走边告辞道:“就不多絮叨了,我得赶紧,不然过了饭时,会挨一家人埋怨的!”

  “本来想着天热,留你吃完饭再走呢!看来耽搁不得……”荷儿妇人紧走两步,拉着薛浅芜道:“我这儿有个斗篷,你且拿去戴着,也可避避日头。”

  薛浅芜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傻乎乎笑着道:“我会常来看你们的,荷儿嫂子,屠夫大哥!”

  夫妇两人相视一笑,目送她离去了。

  薛浅芜走出了很远,某个角落里藏着的南宫峙礼,看她又把一桩难缠之事化险为夷,并且还把自己的船巧做人情抵押去了,脸上浮起一种复杂表情,又气又爱,又觉好玩,还有充满挑战之喜悦感。

  这个女人,是他愿意用漫长岁月来赌注的。不求眼下,不急一时。

  薛浅芜轻纱拂面,姗姗然来到了坎平鞋庄。绣姑看到她时,惊奇地责备道:“你昨晚没与东方爷说上情话儿,怏怏不乐萎靡不振,不是正在府中补觉吗?怎么顶着大太阳跑来了?”

  薛浅芜一边摘着斗篷,一边回想路途经历,本没太在意绣姑的话,等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坐了之后,准备给绣姑答复时,忽然薄怒嗔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混账话?什么萎靡不振怏怏不乐,说得我跟害了相思病的弃妇一般!”

  绣姑美目里充满好奇道:“这不是你托人传达的吗?”

  薛浅芜哼哼道:“好个秦延!竟然这样转变我话!”

  “你是怎样说的?”绣姑似猜到了什么,含笑问她。

  薛浅芜把自己的话重述一遍。绣姑笑道:“人家没跑题啊,意思正对着呢!”

  薛浅芜拿眼觑着绣姑,倒吸气带奚落地道:“你这是在替他说话么?”

  绣姑有些不大自在,低头看着一双手道:“我站在事实的立场上说话罢了。”

  “你是在对自己的手,澄清事实吗?”薛浅芜笑她一句,不再多逗弄了,咳了一声说道:“姐姐,我想让你给人做一双鞋!”

  绣姑平静得很,丐儿妹妹找她做鞋,那还不是理所应当?不用点头也得同意的那种。所以只等着她下文了。

  薛浅芜嘿嘿笑道:“就是上午来传话的那个,他叫秦延……”

  绣姑想起他说要她当心被卖的话,微微迟疑着道:“他是东方爷的人,府上就不特供鞋吗?”

  薛浅芜撇嘴摇头道:“这不一样!就是想要你做一双嘛!啥鞋比你做的还舒适呢?”

  绣姑淡淡答道:“那就听你的,给他做一双。因你而做。”

  管你是因谁而做呢,反正都是个做!薛浅芜当场就乐开怀了,急忙补充说道:“能不能再绣两颗心上去,中间用丘比特的箭穿着?”

  “什么是丘比特?”绣姑茫然问道。

  薛浅芜胡乱摆手道:“这个你不用管,就是个神名儿!你只绣一支箭,穿着两颗心就好!”

  绣姑美目里盛满疑惑道:“这是什么寓意?心心相印,还要一箭穿心?”

  薛浅芜吓一跳,还能这样解?又不好对她说丘比特是爱之神,省得她起疑心。想了半天,只得撒谎答道:“这个箭嘛,是习武的!至于那两颗心,一颗代表秦延对东方爷的忠心,一颗代表他对武学的赤心……”

  “倒是能说得通!”绣姑忖了一会儿,接着问道:“急着穿吗?”

  “这个越快越好,但不能累坏了我的好姐姐!”薛浅芜跳着道:“我这就回去趟,问问他穿多大鞋码!”

  绣姑止住她道:“不要跑来跑去的了,省得中暑昏倒在地!我知道他穿多大鞋……”

  薛浅芜啊一声,合不拢了嘴道:“你怎连这个都知道?!”

  绣姑略有些不自在,说道:“他上午在的时候,我低头做着活,无意中看到了他裂开帮的鞋子!正想问你新府上有没有鞋子换呢,你就来让我帮忙了……”

  薛浅芜闻言愣了半天,搂着绣姑的脖子道:“姐姐你真心细!这样就太好了,我就不麻烦了!好事啊,太好了……”

  绣姑看她癫着,心里好是忐忑,只觉这鞋未做,莫名的压力感就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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