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杳杳桃源仙路邈 7
沈修篁筑基之时，薛湘灵几乎要以为他性命将尽。他的对手是一只四阶蛊雕，这实力相当于筑基中期修士的妖兽相当难缠。背生双翅使它天然占据了空间优势，更遑论它利箭般的长羽、短刀般的利爪与尖喙，以及镇魂慑魄、重创肺腑的尖利如婴啼的魔音。
尚未筑基的修士无法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因而他只能在地面、河水、树丛、山壁之间躲避着，在薛湘灵眼中，他已然化为一道虚影，位移不过瞬息之间，但在蛊雕眼中，他的速度还不及自己的一半。而且，作为剑修，他不能有丝毫畏怯之意，躲避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为了更好地进攻。无论他躲闪得多么狼狈，身上有多少刻骨之伤，五脏六腑、经脉丹田损伤得几近破碎，他的意志决不能畏惧倦怠，必须时时刻刻坚如磐石，甚至越战越勇、无坚不摧。
蛊雕的魔音贯耳甚至能震慑百米之外的薛湘灵，与其对战的沈修篁所承受的压力不言而喻。除了元神与意志，他近乎毫无还手之力，但也只是近乎罢了，对如今的他而言，蛊雕无疑是强大的对手，却并非不可战胜的对手，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不能失去昂扬的斗志与锐意。
他逐渐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不仅是痛苦，连自身躯体的存在也感受不到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二者——对手与战意。没有痛苦、无感悲喜、超脱生死，除了一往无前、无可匹敌的意志，他一无所有。
不知何时，原本占据上风的蛊雕尖叫突然化作悲鸣，或许它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双翅为何摧折，尖喙与利爪如何被斩断。一人一兽纠缠良久，原本他完全遭蛊雕压制，它却始终未能将他杀死，反倒使他越战越勇。蛊雕之死，只在一瞬之间，前一秒，它仍不依不饶地翱翔、尖鸣、啄击，后一秒，它双翅已遭折断，再下一个瞬息，它的爪喙断裂，随着躯体一起从空中坠落。在落地之前，它便已然彻底失去了声息，化为细碎荧光，散落逝去。
泯然无迹，和光同影，此乃三剑剑意也。
没有磅礴的灵气，亦无异常的天象，只在无声无息间，他已然筑基。
“你……没事吧？”直到薛湘灵走到他面前，这般问道，他才稍稍从那种悍然无己之感中回过神来。
“没事。”他回以微笑，但她却实在无法从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容上看出笑意。且他遍体鳞伤，仿佛刚刚从血池中爬出来的模样，也不像无事之状。
让薛湘灵确信他无事的，唯有他的气息，如果说之前面对他，像是面对一泓深泉，虽然深，却仍然能见底，那么这时，他身上的气息已经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让她完全无法探测。炼气大圆满到筑基，看似一步之遥，实则是化茧成蝶般的质变。
他仿佛也察觉到自己的形容难以见人，在她还没说出道贺之言时便涉入水中。薛湘灵本想转过身避一避，但见他并未解衣，只是借河水之势加以洁净之术沐浴，便径直望向他问道：“筑基是什么感觉？”
“能够感知到原子结构，”他眉目舒展，愉悦地说道，“像是星系一样，美丽至极。”
薛湘灵好笑，作为一个剑修，他的关注点未免偏得太厉害了，又问道：“那前辈有没有什么经验传授？”
“叫我一声好哥哥就告诉你。”他忽然起了玩笑的心思，从水里遥遥望来，眉眼乌黑，肤若白璧，水气覆于其上，映着日光，竟是容光慑人，粲若朝阳。
“呸！”她啐了他一声，抬起脚使力朝水面上一踏，溅起的水花化作数道水箭朝他射去。
他不闪不避，水箭尽数正中胸腹，他仍然笑嘻嘻的，仿佛只是被寻常水花溅了一身。但薛湘灵知道，她虽然没有使十成力，但七八成还是有的，那水箭势头强劲，锋锐无比，换做她自己，非闪避不可，筑基修士躯体之强可见一斑。
他拖着湿漉漉的衣衫从河里走出，见她登时后退两步，双眼睁得圆溜溜的，警惕地盯着他，像是防着他报复似的，一阵好笑，说道：“炼气大圆满到筑基本是从量变到质变水到渠成的过程，倘若不能筑基，必是有某一方面积累不够，不足以引起剧烈变革。正如我，之所以一直无法筑基，只是因为欠缺剑修的锋锐凌厉之气，凛然无惧之心而已。”
她若有所悟，垂眸沉思。
他以术法烘干了衣服，说道：“我稳固境界后，便去往昆仑。师父与我皆是剑修，对传统法修的修炼之道所知甚少，你筑基之事我也没有更多经验可传授，倘若你没有筑基的把握，或可先随我前往昆仑，入得门派后再探取筑基之法。”
她觑他神情，竟略显歉疚，不由笑了笑，摇头说道：“待我事毕，再依约行事。”她对紫清派心怀不轨，不到山穷水尽，不欲蒙其恩惠。
见她坚持，他并未多言，只有告辞。离别在即，但两人都没有什么离愁别绪，反倒各怀心事，忧虑重重。
沈修篁大约两日后便离开了幻境，幻境中无昼夜交替之象，筑基之后，才能对外间时日流逝有所感知，据沈修篁之言，自两人入幻境以来，已是三月有余。薛湘灵牵挂赵时秋病情，愈感心焦，虽说八月渡船东瀛探望老师时，她的病情尚且稳定，但世事难料，万一……她不敢想象那个万一，她唯有尽力抑制下心浮气躁，重新检视自身。
在接受沈修篁指点后，她已对自己的躯体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探寻，她躯体细胞的变异程度几乎达到百分之百，再加上识海中玄妙青莲的存在，才能在不知功法的情况下修炼至此。而如何驱使细胞最大程度地汲取灵力，经历多次实验，她亦了然于胸。
由于与自然元素结合后，灵气表现出粒子的特征，因此就单个灵气粒子而言，自旋释放出的能量最大，而在多个灵气粒子的情况下，粒子对撞能释放出更为巨大的能量。如今，控制灵气汲取灵力对她而言已如呼吸一般自然。
她究竟于何处有所不足呢？
作为剑修，沈修篁认为自身意志力不足，因此不顾性命与妖兽搏斗，但她既非剑修又非法修，对于元神与真元融合程度的要求没有那么高。自己或许并非在意识层面有所缺憾，而是在自身躯体的物质层面，有忽略之处。
在体内灵力盈满时，她每每自觉如同一个装满水的瓶子，只有消耗掉一部分，才能纳入新的灵力。筑基后的灵力比炼气时更充盈百倍，倘若瓶子的容量不变，必是装不下的，因此从炼气到筑基，经脉丹田的扩容势在必行。
这扩容难道是自然而然的么？她初以为是，如今却觉并非如此。依沈修篁之言，从炼气大圆满到筑基，是水到渠成，而非自然而然，水侵于地，方为之渠，倘无水势冲击，何以成渠？再者，从量变到质变，必然伴随着系统内部的剧烈运动变革，静态的质变是绝无可能的。沈修篁的筑基看似无声无息，其实剧烈变革之象恐怕只是被掩饰在先前的惨烈之下罢了。
她在空荡荡的楼阁二层盘腿坐下，像往常无数次一样闭目入定，但她知道这一次有所不同，且筑基之法仅凭一己推测，前途未卜，难免紧张，心脏跳动的频率比平常稍快了些
在识海的最深处，那盏二十四瓣青莲盈盈绽放着光华，而她的元神仿若一道桥梁，沟通着这不知虚实的青莲与她的躯体，让它的灵力缓慢而稳定地流入自己的躯体中。很快，她浑身上下灵力满溢，却贪得无厌似的不管不顾地汲取灵力。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胀满的气囊，濒临爆炸，而经脉和丹田特为尤甚，已然涨到了极致，仿佛再容下毫末便要爆裂开来。
她不知修真界中有筑基丹能够提高筑基的成功率，原理便在于这丹药之中要么蕴含了巨量灵力，要么能够强制吸收外界灵气。一旦服用，不必自己引入灵气，巨量灵力自发涌入体内冲击经脉和丹田，修士只需忍住痛苦将灵力从原先松散的气态压缩成为稠密的态，便可成功筑基。而没有服用筑基丹的修士，只能靠自身意识引气入体，凝气成液。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在痛苦已经达到极致的情况下，却还要继续引入灵气并运转灵气冲击自己的经脉和丹田，难如登天，非无可比拟的意志与神识支撑不可。只要稍有放松懈怠，中断了灵气的输入与冲击，筑基便会功亏一篑。
她强忍着丹田和经脉被充斥满溢的胀痛，运转体内灵气向丹田与经脉冲击灌涮而去。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她的丹田与经脉逐渐承受不住寸寸裂开，随即又被灵力完全修复，修复后的丹田与经脉比之前有了细微的扩张，但很快，这点扩张出来的空间又被充斥殆尽，在灵气冲击下，丹田和经脉再度开裂……如此周而复始，不知多少千次万次，直到丹田与经脉无论是在广度还是强度上，都完成了质变，能够容纳更多的灵力，并能承受住更为剧烈的运转和冲击，筑基才算成功了一半。
薛湘灵自诩意志力不差，但丹田和经脉破裂的痛苦绝非仅凭意志力便可忍受的，无论她意志力有多么强大，终究也只是个练气期小修士，肉体凡胎根本无法逃脱本能的控制，在极度的痛苦之下，甚至她的知觉还未曾反应过来，她的躯体便本能地中断了对灵气的吸收，放缓了对丹田和经脉的冲击。
她首先感受到的是痛苦的缓和，而后筑基失败的挫败感在她的识海中蔓延，但这知觉也不过持续了瞬息，须臾，灵气再度源源不断地灌输而来。那些涌入她体内的灵气不同于寻常的平和，而是无比狂烈，在她的丹田和经脉里狂烈爆炸、飞溅四射。她来不及欣喜，也没时间追究来源，比先前更为剧烈的痛苦便再度夺去了她全副心神。
在丹田和经脉最大程度地扩张之后，她便要开始压缩体内的灵气，使其凝聚、凝结，直至液化。在体内运转灵气压缩其体积虽然同样艰难而痛苦，其程度却比不上经脉和丹田不断破裂修复的惨烈，她几乎是木然地凭着本能运转、压缩灵气，所有感官都似乎已经在痛苦中麻木了。
灵气化为真元灵液点点滴滴淋漓落下，甫触之经脉丹田，便如春风化雨，先前的苦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温暖与舒适，这无疑给了她莫大动力，使她更起劲地运转压缩灵气。当灵液在经脉丹田中积蓄满盈后，如沐春风之感不仅充斥了躯壳，连神识都神清气爽起来，仿佛脱胎换骨、焕然新生了一般。
她睁开眼，竟有一瞬的不知所措，她这算是……筑基成功了？随即而来的却并非欣喜，而先惶惑地掐指一算，她这一入定，竟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她曾听沈修篁提及，修士筑基时间不定，有三五个月，也有长达数年，她生怕不知不觉间时日飞逝，子欲养而亲不待，错过挽救老师的机会。
一念及此，心急如焚，稳定境界根本不及为老师治病重要，简单梳洗后，即刻动身，离开幻境，往东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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