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十七 六
金色符纸颤抖着,涌出更多的水来。
姜小鸢犹豫地指着符纸上的柳树图案,被线条化的大柳树躬着身体,一抽一抽的。
“爷爷,它是不是在哭啊?”
虽然听不到大柳树的声音,但是,姜小鸢却能感受到它切切实实的悲伤。
姜祖父叹了口气,右手在符纸上面一拍,喝到:“出!”
符纸上金光四溢,片刻后竟有一股青绿色的烟雾从纸面上腾起。烟雾在半空中逐渐地扭曲、变化,最终化成了有些透明的人形!
“哇塞!”姜小鸢张大了嘴巴。她头一次见到这种奇异的场景,简直是目瞪口呆。
化成人形的大柳树,是位有着一头绿色的长发,还有着柳叶状细长柔美的墨绿眼睛,一身青色的长袍的美男子!他漂浮在半空中,裸着的双足被从一条金色锁链牢牢缠住,锁链的另一端隐没在符纸里。
“柳十七,你为何要害人!”姜祖父喝斥道。
这株大柳树,姜祖父老早就认得他了。柳十七这名字还是姜祖父给的!
柳十七是中华路北侧这一排第十七棵柳树,当年他初获灵识,姜祖父恰好路过。姜祖父深知草木成精非常艰难,他好好鼓励了一番这株柳树,还给它留了个名字。
姜小鸢小时候很喜欢在这棵柳树下玩耍,姜祖父都打算好啦,等柳十七沉淀几年,就把它移植到老家的院子里,让它去和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草木们做伴。
今天也是巧了,姜祖父觉察到了柳十七的怨气,赶来查看情况,正好救了陈尚和小鸢。
对柳十七,姜祖父恨铁不成钢,“嗔恨心一起,多年修为功亏一篑!你这样会害人的精怪,留下也是祸害。”
柳十七闭上眼睛,泪水蜿蜒而下,“姜公,黄鹂儿死了,我要为她报仇!”
很多时候,柳十七都恨不得自己没有灵识才好。如果只做一株无知无觉的柳树,生活大概会轻松很多。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模糊的意识,他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兄弟姐妹都不同。他能听懂各种物种的语言,能感受到日光月华里的精气,他也渐渐地有了自己的“思想”。
在他还是一株小树苗的时候,姜公感受到了它的灵息。他赐给了他一个好听的名字,还鼓励他要一心向善,好好修行。
多做善事,他就可以尽快修得人身,脱离草木本体的桎梏。多年来,柳十七竭尽自己所能,做些好事。若哪一天,他能够离开脚下的泥土,他一定要来一次旅行。他的柳絮飘得不是很远,看不到人类口中那么多的壮丽山河。
黄鹂儿是一只黄鹂鸟,她是第一窝在他身上出生的幼鸟。柳十七从她的父母开始在他身上筑巢时就很激动。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这一家子。
黄鹂儿和她其他的兄弟姐妹很不同,柳十七觉得,她能懂他的想法,她还会“啾啾啾”地跟他交流。
一开始,柳十七有些羞涩,他从来没和别的物种交谈过。“啾啾啾……!”黄鹂儿又跟它说话了!
“你好。”柳十七谨慎地开口了。
“啾—”你好。
下面该说什么呢?柳十七苦思冥想,他是男人,黄鹂儿是女孩子,人类的大妈经常说男人要主动些才对。要学那只狐妖拿腔拿调地说话吗?不,狐妖一说话就惹那人类女孩生气,不能学他!
“啾啾——?”黄鹂儿又跟他说话了。能麻烦你把柳枝抬起来点儿么?我想看看外面。
“呃,好的,马上!”柳十七忙忙地挪开挡在鸟窝前面的柳枝。
这一带小孩子多,柳十七怕那些顽皮的小鬼头爬上来掏鸟窝,平日里总是用自己的柳枝把鸟窝给遮挡的严严实实。
“啾啾啾—”黄鹂儿把她毛绒绒的脑袋探出来,欢快地唱起了歌。
听着她清脆的嗓音,柳十七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鸟儿们总是长得很快,黄鹂儿的父母见孩子大了,在一天夜里悄悄地离开了他们。黄鹂儿的兄弟姐妹们发现后,也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柳树并不是黄鹂鸟筑巢的首选,他们会离开,柳十七早就想到了。
“那个,一路顺风。”柳十七头一次主动开口说话了。
“啾?”谁说我要走啦?
难道……不走吗?柳十七默默地看着黄鹂儿抖动翅膀,一副要远行的样子。
“啾——”这里挺好的,我决定留下来了。黄鹂儿拍拍翅膀,“我出去转转,回见。”
黄鹂儿飞得很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那是柳十七过得最漫长的一天。他真的很怕黄鹂儿一去不回,那样,就没有人陪他说话聊天啦。他望着天空,非常的渴望能够和黄鹂儿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
一直到深夜,黄鹂儿才兴奋地回来。她一身的泥土,羽毛上还沾了很多草籽。“啾啾啾—!”外面太好玩啦!
柳十七安静地听她讲述外面的一切。
黄鹂儿打了个呵欠,“我要困死了,睡觉睡觉。”
“等一下。”柳十七用最柔软的柳枝把黄鹂儿托起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但在这之前,得先把你收拾干净。”
柳十七把黄鹂儿身上的泥土草籽等全部去掉,细心地为她理顺每一根羽毛。
黄鹂儿迫不及待地去看礼物。
树干上,卧着一只崭新的鸟窝,编织的牢固又透气!黄鹂儿欢呼一声立刻就钻了进去,太棒了,头顶的盖子还能够合上、推开,合上、推开,充分保护隐私!
“喜欢吗?”柳十七轻声问道。
“喜欢极了!”黄鹂儿探出头来,“谢谢,太感谢了。”
“不用客气,快睡吧。”柳十七周身的柳条惬意地拂动着。
柳十七和黄鹂儿搭伴过日子,一过就是很多年。黄鹂儿一直单身,柳十七很为她着急。和她同龄的鸟儿大多都生了好几窝小鸟了。上次她的妹妹来走亲戚,身后飞了一串幼鸟,它们叽叽喳喳的热闹极了。
柳十七劝来劝去,黄鹂儿生气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她拍拍翅膀飞走了,一天没回来,两天没回来。
柳十七焦灼无比,却又毫无办法。头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这感觉很不好,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轰隆隆——”雷声猛然在他头顶炸响,闪电一道道地劈下来。竟然全部都是冲着他来的!
柳十七深埋地底的根系都在颤抖。雷电劈在他的身上,那种力量简直要把他整个都撕碎!
熬不过去了……
柳十七全部的枝条都被狂风拔向天空,他的根系正在一点点从土地中剥离出来。更为暴烈的雷电笔直而下,直冲着他劈来。
这是雷劫!
柳十七突然明白了。姜公曾经说过,草木成精,大都要挨过雷劫才能修得魂体,能够脱离本体而存在。但这一步非常非常难,很多精怪都熬不过去,被雷电劈的灰飞烟灭。
扛不过去的。柳十七闭上了眼睛,黄鹂儿,真的很想再见见你……
“啾——!”熟悉的叫声传来。
竟然是黄鹂儿回来了!
“快离开这里!”眼看她小小一只,却如一颗炮弹般射过来,神情坚毅。柳十七猛然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了,“走开,你会死的!”
然而一切都晚了,黄鹂儿迎面向上,撞上了那道雷电。雷声炸响,电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柳十七飞扑过去,接住了黄鹂儿坠落的小身体。
“黄鹂儿……”柳十七泪如泉涌。
“啾……”黄鹂儿虚弱地叫了一声,一道黑烟从她口中吐出。
雷雨过后,天空放晴,阴云散去露出明净的月亮。黄鹂儿睁开眼睛,“啾……”柳十七,你变成人形啦!
“嗯?”柳十七这才发现,这回托着黄鹂儿的,不是柔韧的柳条了,而是一双修长的手!
“恭喜你。”黄鹂儿道。
柳十七呆呆地站着,他能看到自己原本的身体,歪斜着身体的大柳树,看起来生机勃勃,和以前是如此的不同。而自己,他慢慢地升到半空中,从高处往下看,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同!
黄鹂儿替他挡了雷劫,虽大难不死,却伤了一只翅膀。她再也无法飞翔了。
柳十七绞尽脑汁,到处求医问药,甚至大着胆子去了最令妖怪闻风丧胆的姜祖父家里去寻求帮助。
“不行,小家伙被天雷伤着了,不死就是万幸,翅膀是治不好了。”
“没事啦。”黄鹂儿却反过来安慰他,“有你在我又饿不死。就是你以后,不能再逼婚了啊?不过……我现在都成残废了,估计更嫁不出去了。”
柳十七郑重地发誓,“黄鹂儿,我这一生定对你不离不弃。”
“呃,你在乱说什么啊?”黄鹂儿把头埋了起来,闷声道,“有些话你不懂就别瞎说。”
此后,黄鹂儿只能在树枝上跑跑跳跳。有时候,她也会望着天空发呆,然后尝试着扇动那只坏掉的翅膀。
“黄鹂儿,我们搬家吧。”这天,柳十七严肃地跟黄鹂儿商量,“这一片的柳树要全部铲掉,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我去找个更好的地方。”
“好呀。”黄鹂儿很是赞同。这些天,她看到那些伐木工人走来走去的,也挺害怕的。
“我在巨榕山看了个地方,但要得到山神的通行证才可以。你乖乖在这里等我两天,一办好通行证马上回来接你。”
“嗯嗯。”
柳十七没想到,这一走,他与黄鹂儿竟成了永别。为了给黄鹂儿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他在山神那里多耽搁了几天。
在他离开的日子里,黄鹂儿独自守着大柳树的躯壳。她眼睁睁地看着伐木工人的车越来越近,焦急万分却又毫无办法。他们拿着可怕的锯齿,轻松地斩断一棵又一棵的树木。
黄鹂儿托路过的鸟儿给柳十七带信,让他赶快回来搬家。可他还是来晚了,伐木工人们在柳十七前面到来了。
可怜的黄鹂儿,为了保护柳十七的身体,拼命地扇动着翅膀要飞起来,她要把那些砍树的坏人都赶走!可是,僵硬的翅膀带不动她的身体,她重重地摔落到了地上。
开车的伐木工人们没有注意到她,厚重的车轮径直从她身上碾压了过去。
伐木工人后面跟着施工队,施工队正在修补路面,滚烫的沥青被浇灌到路面上……柳十七回来后,他连黄鹂儿的一根绒羽都找不到了!
有目睹这一切的鸟儿告诉了柳十七这一切,“……就是这样,你节哀吧。……老实说,你真不该把她自己丢在这里,人类有多可怕你是不知道。”
柳十七整个人都僵住了。黄鹂儿,黄鹂儿竟然死得这么凄惨!巨大的痛苦之后就是深深的仇恨。他要为黄鹂儿报仇,他要杀掉那些伐木工人!
听完柳十七的故事,姜小鸢的眼泪都下来了,“黄鹂儿太可怜了。”
姜祖父很冷静,“柳十七,你也知道那些工人们不是故意的。事已至此,你把他们都杀了,黄鹂儿也回不来了。”
“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吗?”柳十七的长发飘扬在身后,怨气爬上他的脸,他看起来可怕极了。“人类无止尽地砍伐、杀戮,却依然主宰这个世界,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我的黄鹂儿,就是想活下去而已……她是为了我……我要为她报仇!”
柳十七的身上散发出邪恶的气息。原本绑着他双脚的金色锁链感应到了他的怨恨,蛇一样爬上去,将他从头到脚捆绑得结结实实。
姜祖父双手合十,念道,“回去。”
金色锁链将柳十七又拖进了符纸里面,把他牢牢地禁锢住了。
姜小鸢揉揉眼睛,“爷爷,您真的要烧掉柳十七吗?他,他太可怜了,还有黄鹂儿。他又没真的杀人……”
姜祖父沉思半晌,背着手站起身,“跟我来。”
姜祖父进了姜盛的工作间,那里面堆放着制作风筝的各种材料。
姜小鸢和陈尚跟进去,两人看到姜祖父迅速地扎好了一只最简单的四边形风筝,然后,他的手伸入了那张金色符纸中,伸回来时手中竟然握了一把柳条。
柔韧的柳条在姜祖父的手中变成了两只编织铃铛,他把两只铃铛缀在风筝的两只角上。接着,他把那张封印柳十七的金色符纸贴在了风筝的背面。
做完这一切,姜祖父带着姜小鸢和陈尚下楼,来到小区的一片空地上。
“小子,”姜祖父把风筝递给陈尚,“跑起来,放得高高的。”
“哼。”陈尚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风筝很快升入高空。
“爷爷,这是在做什么?”姜小鸢有些摸不着头脑。
“招魂啊。”姜祖父道,“柳十七钻了牛角尖,没有见到黄鹂儿最后一面,他不甘心。把黄鹂儿叫来跟他说说话,希望能消掉他的怨气。”
“哦。”姜小鸢仰头,只见风筝越飞越高,渐渐地成了一个小黑点。
“老头,你的风筝行不行啊?”陈尚见风筝上久久没有反应,赶紧损两句,“姜氏招魂幡不过如此嘛,哼哼。”
“啾?啾啾——啾啾啾——!”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清脆的鸟鸣声。从远到近,越来越清楚。
“爷爷快看!”姜小鸢惊讶地看到,风筝猛地降低了高度,边角上的两只小铃铛正在摇晃,鸟鸣声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
“啾啾!”伴随着鸟鸣声,一只嫩黄色的黄鹂鸟竟然从铃铛里面钻了出来。
“是黄鹂儿!”姜小鸢欢呼道,“黄鹂儿回来了!”
“啾啾啾啾啾……”一时间,天地间都是黄鹂儿欢快的鸣叫声。
“黄鹂儿……”柳十七的身体从符纸上站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在他眼前欢快飞翔的小鸟。
半透明状态的黄鹂儿的身体又渐渐发生了变化,她竟然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穿着黄色衣裙的小姑娘。
“柳十七……我回来看你了。”黄鹂儿站在风筝上,表情忐忑,“你不会骂我吧,我没听你的话,没有乖乖地藏起来……我很后悔,真的……”
“傻瓜。”柳十七抱住了黄鹂儿,“我怎么会骂你呢。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黄鹂儿……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黄鹂儿踮起脚为柳十七擦眼泪,注意到他眼角弥漫的黑气,她握紧了他的手,“柳十七,别为了我做坏事。你好好修行,我还会回来找你的。……你要是变坏了,被捉妖师打得灰飞烟灭,我去哪里找你呀!”
“黄鹂儿……”柳十七还想说什么,可是,他发现黄鹂儿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她像雾气一样快要消散了。
“等我哦柳十七。”黄鹂儿说完这句话,又变成了一只小鸟,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在黄鹂儿消失的瞬间,风筝骤然降落。姜小鸢飞快地跑过去把它捡起来,“爷爷,给。”
姜祖父把上面的金色符纸撕下来,对着里面的柳十七说道,“怎么,想通了吗?”
半晌,柳十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要等她回来,请不要杀掉我。”
“爷爷?”姜小鸢期待地看着姜祖父。
“咳。”姜祖父把符纸放进衣袋里,“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耶!”姜小鸢欢呼一声,“爷爷你太好了。”
姜祖父摇头,“小鸢你要保持警惕啊,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妖怪的话。草木疙瘩一根筋还稍微好点,像什么狐妖啊之类的,哼哼,他们说的一句话都不要相信。”
陈尚咬牙,“臭老头!”
柳十七的事情告一段落,可姜盛夫妇依然杳无音信。虽然有爷爷奶奶的陪伴,可姜小鸢心里,对父母的思念却是与日俱增。好不容易等到了暑假,姜小鸢怎么也呆不住了,她要亲自去寻找父母!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姜小鸢不打算让他们二老长途跋涉地陪她。她谎称要上高三了,报了封闭式的补习班,骗过二老后,就此打包离开了家。
到底是年少冲动,飞机在湘南市落地后,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姜小鸢傻眼了。她该怎么寻找?
姜小鸢先住进了预定好的酒店里,放下包后先去了警局。警察同志一看她是未成年人,非要找她的监护人,吓得她赶紧跑出来了。在街道上乱转了一阵子,她老觉得有谁在跟踪她,强烈的不安驱使她早早地回到了酒店。
“啊啊——到底该怎么去找啊!”姜小鸢筋疲力尽地扑倒在床上。
“笨蛋一个。”陈尚的声音突然出现了。
“我是出现幻觉了吗?讨厌的陈尚狐狸,出来也不放过我。”姜小鸢呻-吟。
“你再说我坏话,我马上吃掉你!”陈尚阴恻恻地说道。
“啊?啊—!”姜小鸢一抬头就看到陈尚在床边站着,吓得她一下跳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尚抱着双臂,揶揄地看着她,“我来上补习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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