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师爷
“先是殴打驿丞,再长驱直入内衙,把里面搞得人仰马翻,李县尊昨天真是好大的官威,啧啧啧……”内衙的西侧书房,头戴方巾,一身茶白直缀的男人懒懒坐在一侧的柳木圈椅上,托着腮靠在茶几上,长指把~玩手中纸扇,端的是风流潇洒的样子。只是一双深邃的柳叶眼微眯,微微扬起的薄唇满是浓浓的嘲笑,还向李昭拱手作揖,“东翁长进了,承颐甘拜下风。”
书房里陈设简朴,连点多馀的家私也没有,除了一旁有圈椅和茶几供客人坐,就一张老旧的榆木书案置中,案後摆了一张配套的官帽椅,好几叠书随意堆满案头。李昭正站在墙边的书架前收拾,头上只是覆着网巾,身穿居家的燕尾青色直身,手上还拿着几本书,听到吕继函的话便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後颈:
“承颐哥哥,不要叫我东翁啦……”
“啪——”綷不及防,一把扇柄重重敲在李昭的後脑。
“痛痛痛痛痛!”李昭痛得飙泪,双手忙护着脑袋。
吕继函不知何时站到她身旁,脸上仍是和蔼的笑容,似乎适才打人的并不是他:“您以为我是在夸您吗?”
“不敢……”李昭喃喃道。
“而且我不是说过,授职之後我便是您聘用的幕友,您要叫我的字,不可再‘承颐哥哥’地叫。”吕继函续道,纸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的手心,在李昭看起来份外触目惊心。
幸好这回拿的扇是竹骨,而不是乌木骨。
李昭犹有馀悸地摸着後脑,让吕继函眼梢馀光抓个正着,轻咳了两声,走神的某人马上乖乖坐下来,目光格外清明,一副拿起笔就随时可以办公的样子。
吕继函差点没被她气笑,如此孩子气居然能蒙过去,没让人发现她是女的,还从童生一路考到进士二甲六十八名,不是祖宗有灵,就是祖宗走了眼吧。
“……承颐,旭明只有一妹一弟,而我可以倚靠的唯有你一人。”
一想到那个极度溺爱弟妹的某兄长,吕继函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千不该,百不该,最不该就是欠了那人的人情。
“〈到任须知〉都看过了吗?”他取起案上唯一一本放得整整齐齐的书,随意翻了几页。
李昭点了点头,在授职後已不知翻过多少遍,沿路上她看得最多的就是〈到任须知〉和恒山县志,可心里仍是不踏实。
恒山县隶属湖广承宣布政司的衡州府,是个位於衡山脚下的小县,被湘江三条分支包围,平日能不泛滥已经是祝融保佑了,兼之山丘多而平地少,开垦的耕地根本及不上邻近州府,变相田租收入要少得多,所以亦被朝廷划为简缺。
所谓简缺就是看你田税收得少,事务肯定也少,这官肯定当得很轻松简单,对不对?如果真这麽想就实在是太天真了。穷的县啥都缺,就是不缺贼,不过因为湖广左邻右里不是河南就是江西,还不可以漏了广东,民风真个是一个比一个彪悍!要不然这里怎会在志书里得了个“民风纯朴”的美名,那是一山还有一山低呀。但是往好处想,至少他们不会一言不合就械斗。
李昭很努力要乐观点,可是现实情况却让人很绝望。恒山县太穷,连带县衙的编制人员也少得可怜,居然把县丞和主簿都裁掉来减省县衙支出,要由不入流的典史兼任佐貮,但奇妙的是仵作竟有三名之多,这让她深觉不妙呀。
而且昨天在衙门里转了一圈,勉强只有大堂和大门能看,其他地方久未翻新,梁柱掉漆已是小事,墙壁漏缝也很等闲,後衙那排房子都旧得不能住人了,像随时会倒似的,这样的衙门真能撑起整个县吗?不过之前每任知县都能任满调迁,应该没问题的吧……嗯……或许吧……
吕继函瞧她又跑神了,屈起指节叩了叩榆木案,李昭的元神立刻归位,腰板挺得笔直。
“何谓县令之首责?”吕继函问道。
“除奸去恶,维持纲纪。”李昭字字铿锵,神情肃直,俨如城隍庙里的神像。
“错。”吕继函举起扇柄又是“啵”地一敲,“您这是戏曲看多了,催课收税才是您的首要任务。”
果然不该偷懒只戴网巾,哪怕戴个方巾都没那麽疼,至少有硬纱挡一下。李昭揉了又揉自己倒霉的脑袋,豆大的晶莹泪珠可怜兮兮地挂在长睫。
“只有钱粮收足了,您的考绩才会好,懂吗?”吕继函接着说。
“我又不是为了考绩才做官的……”李昭低声咕哝。
“哦?”吕继函挑了挑眉,脸上似笑非笑,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要是敢继续说,你这脑门是不打算要了吧”。
李昭颤颤缩回椅子,生怕再惹毛吕继函。
“给我少做些青天梦。您要记清楚,一县之令,以催科与爱民为首务。地方稳而税足为上品,不稳但税足为中品,稳但税不足则下品,不稳又税不足自是下下品,那可是要丢官的哦。”吕继函的语气听起来与给孩童开蒙无异。
“承颐岂非没有用武之地?”李昭问道,承颐哥可是专攻刑名,举凡大小律例都了如指掌,再棘手的案件都无法难倒他。不是她护短,她最崇拜的人除了她大哥就是承颐哥,聪明绝顶不在话下,除了对她凶点就没有其他缺点,然而财榖钱粮似乎并非他所长。
岂料她真诚的担心却换来一声冷哼,但清冷的声音轻柔得像鸭绒,轻飘飘地让人心里发毛:“劳您费心,贵县绝对不会用不着不才的。”
她一抬头,便迎上男人的笑容,这个从旁人看来绝对当得上温润如玉的笑容,莫名使她背後一凉。
“呃丶呃……对了!承颐,你看钱庚如何?”还是说回钱粮比较安全。“前任王知县推荐他管财榖,说他是连续七任恒山知县的幕宾。”
吕继函静默不语,良久,正色道:“他的姓氏与他的志向倒是很匹配。”
李昭差点被吕继函冷不防的诙谐给噎住,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遂问:“承颐,你是认真的吗?”
吕继函居然反问:“我不像在开玩笑吗?”
李昭顿时无力,没精打采趴倒在案上,像魂魄被抽走般软瘫在桌面。
“那您怎样看?”吕继函放软声线问道。
李昭埋在双臂里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我总觉得……那钱庚有点不太对劲。”
昨天在她拜见乡亲父老之後,钱庚第一个上前向她道贺,看起来不过是个五十岁上下丶慈眉善目的中年儒生,要说有什麽特别之处倒是谈不上,除了说话比较慢,笑容非常亲切之外(拜某人所赐,她现在对笑容亲切的人总是格外有戒心),而且昨天根本不够时间与他详谈。
虽说他管帐经验老到,又是本地有名望的乡绅,但为何这个钱师爷不随前主调迁,偏偏在此恒山县待了超过二十年呢?真的因为他熟知此县的钱粮税收?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县官,师爷也有铁打的吗……
“若此人真有问题,就算故意把他投闲置散,他总会有办法迫得我们不得不用他,还不如把他放在身边就近观察。”吕继函自是明白李昭的顾虑,但他们才到恒山县没两天,不宜操之过急,“况且他熟知恒山县的情况,有他在不无好处,而且……”
他顿了一顿,微笑道:“我们又不是只有一个财榖师爷可用。”
李昭顿时意会过来,双眼发亮,没错!他们还有人可用!
“虽说您之前如此大闹衙门是很胡闹,不过现在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日後会好办很多。”若这衙门真有什麽魑魅魍魉,亦正好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且我相信他们肯定对您的官威非常深刻。”
“承颐哥哥,你就别嘲笑我了……”李昭被他调侃得忍不住又埋首在双臂。
真是不给她长点记性不行。吕继函举起扇柄正要敲下去。
“吕先生!您又欺负我们少爷!”采儿身穿榴花红窄袖圆领短衫丶藕粉细褶裙,鲜嫩娇艳得有如正值花期的杜鹃,一双细柳眉竪起,像只护雏的老母鸡气势冲冲地走进书房。
“采儿姑娘想多了。”吕继函若无其事地从袖里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仔细擦了擦扇骨。
少女双腮还是气鼓鼓的,菱唇半张,似是还想和吕继函争辩,李昭忙站到两人中间:“采儿过来可是有事?”
采儿跺了跺脚,先不跟吕继函计较,双手递上一幅大红全帖。
“刚刚张典史奉上拜帖,同书让我拿过来,说人还在门口候着呢,由他先招呼着。”
李昭接过全帖,居中以端楷写着:“恒山县典史 张元恭拜”。
吕继函瞄了一眼,了然道:“这个张典史是个守礼的。”
虽说县官和吏员同住在衙门里,但初次拜会上司,理应送上全帖,而非一般的拜帖,李昭昨天完全不按牌理直闯衙门,连正式的见面礼也没办全,便已登堂入室。唉,三书六礼都未完成,人却已进洞房,那如何得了?幸好张典史主动做足礼数,铺好了下台阶,光是这份细心已不可小觑。
吕继函和李昭对了一个眼色,她也马上明白过来。这位张典史可算是县衙里第二号人物,像昨天如此匆忙,亦能马上安排衙门上下跪拜,不至於落下全体蔑视上官的罪名,还保全了县官的面子,便知他不单守礼,更是个有能耐的人。
李昭到侧室换上官服,然後才让采儿去通传:“快让同书带他进来花厅。”
一个年约三十上下的清瘦男人随同书而至,一进门便屈膝跪下,向坐在圈椅上的李昭一拜:
“属下张元恭,字文敬,拜见县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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