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他回来后,他们度过了很尴尬的一段时日,莫名变得拘谨、不熟。他们不知道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对方都经历了什么,他们也都不想讲述,不想询问。因为每次回忆,都要触及那些屈辱的伤口。

于是他们都变得小心翼翼,言辞间只字不提过去的事情,却分明能在对方脸上见到那种刻意的逃避。

有些更琐碎更实际的问题浮到了水面上——他们是不是还要同枕而眠?他们该如何像从前一样亲密?他们之间还有感情吗?

张知存借口自己需要养伤,独自住在书房,徐叩月也松了一口气,就当他是真的要养伤,不去细想,不去深究,就这样默契地保持着距离。

再后来,张知存去了一趟沥都府,带回谢却山要被车裂的消息。徐叩月愤怒极了,那是张知存回来后他们第一次发生激烈的争执。

那种愤怒让她口不择言,她骂张知存假君子真小人,她说你怎么不替谢却山去死,这么恶毒的计谋你怎么说得出口……张知存也不回嘴,就这么受着。可骂完之后,一种巨大的无力浮上了徐叩月的心头,她什么也改变不了,王朝护不住它最忠诚的子民,而她身为庇佑在战士羽翼之下的幸存者,她甚至更没有立场骂张知存。

她知道在她不曾亲眼见过的那段日子里,张知存又何尝不是生不如死,如果在同样的境遇下,他一定也会慷慨赴死。或许是想到这一点心生愧疚,又或许是想到可能只差一线,他们也会阴阳两隔的后怕,她抱着张知存嚎啕大哭。

从那之后,张知存开始酗酒,若不喝醉,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他以养伤为由,拒绝了出仕,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得知谢却山依然活着,他的状态总算有所好转,但酒已经喝上瘾了,戒不掉了。他试过,努力让自己从这种颓丧中走出来,去书院给太学生们讲经。他戴上儒师的面具,可回到家后,他依然是个酒鬼。他已经在这种似梦似幻的状态里找到了甜头,只有这样的时刻他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选择不那么清醒。

他能看到徐叩月眼里的失望和麻木。

他等待着,终于等到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对他说:“我们和离吧。”

他过了很久才回答道:“只是,能不能不要让人知道?我不能再没有驸马的身份。”

有那么一刻,徐叩月心里溢满了酸楚。

她很希望自己能因此厌恶他,可她又太清楚张知存的为人——驸马对他来说,有什么重要的?和离后,他甚至还能再娶妻生子,但他放弃了新人生的可能性,因为公主和离的事情一旦公开,就会有人窃窃私语地提起完颜骏,那些或许没有恶意的猜测会成为一把利刃刺在她身上。在她提出和离之前,就想过了这种后果,可她觉得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末路,非得有个决断,才能让他们摆脱这种无解的痛苦。

她唯独没想到,他仍想着保护她免受流言蜚语的困扰。

她流着泪道:“但我死不与你同穴。”

“好。”他说。

张知存知道,哪怕她从未承认过,她是有一点点恨的。

谁不曾幻想过冲破一切阻力、矢志不渝的爱情呢?

可他没能给出那样热烈的爱情。他受不了明月的陨落,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介意,介意得快要发疯,又毫无立场。

张知存想,他们大概就要一辈子这样纠缠在一起,做不了夫妻,也会做家人。他那么懦弱那么不堪,但他依然想做她退到最后,依然在的后盾,这应该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他们已经分居很久了,除了人前装装样子,同进同出,往常根本连面都见不到。

若非宋牧川大婚,他们都不会共乘一车回家。

也许是今夜的酒太过香醇,也许是难得的喜事让人忘却烦恼,他抓着她的手,不知觉地喊着她的小名。

“杳杳……”

“你醉了。”她望着他的脸,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端详他了。她不敢看他,每一次看到他,都是在撕裂已经试图愈合的血痂。

她想,他应该也是如此。

他们都不是故意的,可求生欲让他们完全没办法靠近彼此。

但这一刻她凝视他,也许是借着几分酒意,她忽然想不起来很多事情了,只注意到他鬓角多了几丝白发。

他们从年少夫妻走到如今,已经不再年轻了。

“杳杳。”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句,眼中好似含着泪,唇角却笑了起来。

他笑得毫无杂念,有一瞬间,仿佛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驸马爷。

“我没醉……我们成婚那天,我喝得比今晚还要多。”

有什么在这个悄无声息的春夜里,死灰复燃地滋长。

他们经历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失控,一场久违的靠近。是压抑已久的放肆,是无路可逃的茫然,那种熟悉的感觉如温柔的潮水一般将快要溺死之人重新托上水面。

可他们依然在海里沉浮,他们并没有得救。

一夜之后,又心照不宣地恢复了原状。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不够勇敢、不够相爱,但他们之间依然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它深厚但锋利,无声又悲凉。

就这样,竟也到了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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