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法华寺(二)
容瑾和雀儿欢喜地下了百余石阶,才终于见着右侧湿润的青草地上,密密麻麻的一丛白蘑菇。
雀儿双眼放光,几步上前便要去采。
容瑾忙咳嗽两声,雀儿顿住步子,悻悻回身扫一眼四周,发觉阶上不少华服贵人,有几个正望着她们,她倏地红了脸。
原先在徐家巷野惯了的主仆二人,在林家受了一年半的调教,也愈发顾及脸面了。
“雀儿,咱们去那儿瞧瞧?”容瑾指了指不远处无花果树下方,一条只容一人走的小径,那小径两旁也有零星的几朵蘑菇,显然是被采剩下的。
二人于是往那小径上去……
十月底,已是深秋,道旁青草稀疏,东一片西一片,随意涂抹着,红黑的地皮像块伤疤,裸露出来。
愈往里那草色愈深,红的黄的落叶织成一张巨大的被,盖住地面,风一来,便掀起一角。
往里走虽没了香客,可白蘑菇也没有了,不过容瑾又有了新的发现——腐木上长出的平菇。
平菇大多色白,天儿愈冷则色愈深,如今容瑾所见的平菇都是灰褐色,这平菇不像白蘑菇,一朵一朵,而是一簇一簇朵朵垒起来的。
容瑾像只自由奔跑的小兔子,蹦上前,一口气撸下半截木头上的平菇。
雀儿那也收获不少,她将腰间豆绿的汗巾子解下,展开铺在落叶上,把摘来的平菇都放上去……
二人愈行愈远,愈摘愈多。
容瑾回头一瞧,已堆了一小堆,再采下去便无物可盛了,于是她停了手,与雀儿将一大捧平菇用汗巾子裹起来,她喜欢得很,非得自己抱在怀里。
收拾好了便要往回走,忽闻得小径深处,一丛枯萎的青芒后传来沙哑的男音。
荒郊野外的容瑾不敢去探听,立即拉了雀儿的手快步往回走……
待到再听不见人声时二人才慢下步子,这时雀儿却犯起了嘀咕:“那声口听着怎的恁么熟,像是小蒋子的。”
“小蒋子是哪个?”容瑾随口问道。
“是府里的长随,可怪了,今儿他并未跟着过来呀!”雀儿挠挠耳朵,细细回味了一阵,忽而瞪大了眼,“是他,定是他,他那破锣嗓子谁听了能忘?况且他话里还带点儿南方口音,定是他!”
容瑾步子一顿,神色渐渐凝重。
容清忽而要来上香,又忽而着凉犯病,深山老林中还有府里的长随,难道是早有预谋,容清要在太太的眼皮子底下逃跑?
极有可能,毕竟容清这些日子都被禁足在内院,不得出垂花门半步,确实眼下是个逃跑的好时机。
“快走!”容瑾于是催促雀儿,立即加快步子,几乎小跑起来。
她得去劝容清从长计议,毕竟在这深山,逃走几乎不可能,若被抓回去必会被一顿好打。
哪怕侥幸逃脱了,太太也会遣人在山上各处搜寻,到时事情闹大了,于她的名声也无益。
“不过细想想又不大像,唉,奴婢也搞糊涂了!”雀儿重重拍了拍脑袋。
容瑾缓下步子,无可奈何地瞧一眼雀儿,“我也被你弄糊涂了,你再想想,究竟是不是?”
“奴婢真不记得了,”雀儿瞪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
容瑾一口气泄到尾,食指一点雀儿的额,“你呀你!”
容瑾又觉着自己太疑神疑鬼,毕竟二姐姐就不是不守规矩的人,她向来知轻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心里有数的。
容瑾继续往回走,在离石阶不过十几步远处,一抬眼,忽望见一身雪白锦袍的白柳,嘴角微微勾起。
“容瑾?”与此同时,在下首十几阶处,程宗纶负手而立,玄色哆罗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如一只将要高飞的雄鹰。
“见过白公子,见过程公子,”容瑾忙将怀中的平菇递给雀儿,朝二人深深福下去。
她垂在耳侧的一缕青丝被风扬起,程宗纶忍不住瞧了眼容瑾的右耳。不知是否害了羞,那小耳朵白里透粉,圆圆的耳垂上挂着一银白点珠耳坠,下串一片羽毛,在耳侧轻轻摇曳,扫着她纤柔的颈。
程宗纶看得自己的耳垂也有些痒痒了。
程宗纶虽与容瑾即将定婚,可尚未纳采,是以在人来人往的山道上还是避嫌的好。于是他与白柳冲容瑾淡淡打过招呼后便继续上山。
容瑾轻吁了口气,双手捧着发烫的脸,轻拍了拍,待二人走上十几阶后才微提裙摆,不急不缓地跟上。
她想不不明白,程宗纶一个爷们儿,怎会无事来上香,且还与白柳一起?
难道是为了见她?
是了,今日是休沐,想是特地上山来见她。
思及此,容瑾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就那般呆呆仰望他的背影,一路走一路走,像着了魔似的,甚至连入了寺门也不晓得,最后在一株菩提树下,程宗纶驻足,回头饶有兴味地看她。
容瑾也顿住步子,离他还有十几步远,心里的波涛便汹涌,涌上两颊、眉目,额头。
当眼前人不是你的夫君,可你又知道他将是你的夫君时,那感觉,像躺在金灿灿的麦田里望天,甜蜜和满足是堆积的麦子,羞涩则如拂过两颊的清风。
“你不过来么?”程宗纶双手环胸,望着她。
容瑾这才醒过神,四下张望一眼,眼前是祈竹殿,后头是祭坛,其间只有零星的几位僧弥行走,香客几乎不见。
她愈加羞窘了,方才魔怔了似的跟着这人一直走,连自个儿到哪儿都不晓得,唉,幸好这是自己未来夫君,不然岂不要被人卖了?
既然周围没几个香客,那她也就不扭捏了,她走向菩提树下那个人,与他并肩往祈竹殿东侧一朱色围栏前去。
那是一处山崖边上,他们凭栏远眺,一望无际的绿中间杂着黄,对面山上的古树郁郁葱葱,只山顶长着几株红枫,枫叶从峭壁上飘下来,像掉下来的颜料,把底下的树染红了。
阵阵山风涌过来,容瑾不由打了个寒噤。
“你冷么?”程宗纶说着便要解披风。
“别,”容瑾忙制止他,道:“教人看见了多不好。”
可她也确实冷,便引他往菩提树下的石墩处去。
二人围着大理石案而坐,容瑾羞得不敢抬眼看他,只不由自主拨弄手指头,心里催促自己:快想些话来说呀,怎的这时候哑巴了?
到底还是程宗纶先开了口:“你方才在小径上做什么?怀里抱着的又是何物?”
容瑾回头望了眼退至祭坛处的雀儿,和她怀里抱着的平菇。她不好说自己随太太来上香,却独自一人采起了蘑菇,如此岂不显得她像个野丫头?
“是蘑菇?”
糟糕!被猜出来了!
“我……”容瑾抬起那双带怯的杏眼,心里像拧着一股绳,许久才下定决心道:“我不是在林府长大的,我原住在京城的小巷里,幼时常与邻里伙伴去采蘑菇,是而方才见道旁蘑菇长势喜人,便忍不住……”声音愈来愈低,容瑾简直要把下唇咬破了,“你可不会嫌弃我是个野丫头罢?”
她亦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同旁人她可从不避讳说这一段,可在程宗纶面前,她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眼巴巴等着他的裁决,生怕他因此小看了自己。
程宗纶撒开腿坐着,双手放在膝头上,很一本正经地忖了忖才道:“你为何说自己是个野丫头,如此我这般常年混迹军营的岂不是兵痞子?”
原以为会铡下一把刀来,谁知竟是个温柔的抚摸。
容瑾扑哧一笑,忙用帕子掩了口,佯怒道:“哪有这么说自个儿的?”
“正是,哪有这么说自个儿的?”程宗纶大笑,笑得畅怀,问道:“那你果真是去采蘑菇了?”
容瑾轻轻颔首。
“什么蘑菇?”
“平菇,大多数蘑菇天儿一冷便腐了,可这平菇却是从七月直到十一月都生长的,平菇炖汤,爽滑可口。”
程宗纶似乎很有兴致,凝望着容瑾,静静听她说。
容瑾愈发放开了,献宝似的,手舞足蹈地说着:“方才我还看见白蘑菇来着,这蘑菇最适宜与肉一同炒,蘑菇得片成一片,不能太薄,肉也得肥瘦相间的……”
程宗纶连连颔首,“你懂得真多!”
他这话发自肺腑,毕竟程家大公子从未下过厨房,五谷不分,更不必说平菇和白蘑菇的区别了。
他是个杀伐果断的爷们儿,与同僚聚在一处时便谈兵法、论剑道,不曾想有一日竟会听一个小姑娘说蘑菇,还听得津津有味。
他心想,这姑娘可真是他程宗纶命定的妻子啊!如此他愈加憧憬成婚之后的日子了,真恨不能今日纳采,明日便成婚!
不过,眼下他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不知该不该同容瑾说。
容瑾谈兴正起,忽见他垂下眼睑,放在膝头的手有节奏地轻拍着,容瑾料想他在思忖什么,便住了口,只默默望着他。
他的睫极长,垂下时几乎盖住的眼,他的眉骨凸出,鼻头高挺,便显得眼窝深邃,这样的人深思时,便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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