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母女（二）

容清抬眼望着朱氏，朱氏一脸疲态，可眼角眉梢锋利不减。

她明白了，这场母女之间的斗争，终于还是自己输了，她彻底甩开朱氏的手，蔫蔫坐着，眼中一片荒芜，笑道：“太太，我就是您手里的一个玩物，您想怎么揉捏便怎么揉捏，罢了，随您的意罢，横竖我这辈子是完了！”

“起来，你起来！”朱氏双手插入容清腋下，往上提，咬着牙发了狠地往上提，衣襟歪了，钗环乱了，她顾不得，她要把自己女儿提起来……

朱氏强忍泪，哽咽道：“你是要往为娘心上插刀子，让我死了你才痛快是不是？我生你养你，花了这许多心血，你却在埋怨我，你在埋怨为娘！”

朱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容清托起来，却只是托起了她的躯壳，她的眼是空洞的，朱氏明白，容清怨恨她。

朱氏的泪终于止不住了，压抑着轻声啜泣，若不是到伤心处，朱氏绝不会落泪的。

她最后索性抱住了容清，哽咽道：“清儿啊，怎回事，你是怨为娘么？娘的良苦用心你可明不明白啊！”

容清纹丝不动，任由朱氏发泄。她今日才发觉，原来那个板正严肃的太太，冰冷得没一点儿人情味的太太，只会督促她和哥哥读书，完不成任务便打手板子的太太，也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容清冷眼望着她，空洞无物的眼中忽而有了一盏烛火跳跃。

挂在春晖堂里的西洋钟，当当当地晕摇起来，一下，两下……八下。

朱氏回过神，终于用帕子揩了泪，她恢复一贯的从容，郑重道：“清儿，回去好好想想罢，你入宫的事撤不回了。”

此时，妃色纱窗上印出的个倩影，愈来愈大，渐渐轻缓的脚步声也闻得见了。

“谁？”朱氏冷喝一声。

这么多人在外头守着，谁敢闯进来？

“太太，我能进来么？”门口传来细声细气的一句。

听这声口，不是容辞又是哪个？朱氏纳罕张妈妈她们怎会放她过来，可既然来了，她们母女两个哭也哭过了，这便索性道：“进来罢。”

容辞缓步走进来，反手阖上菱花门，将外头喧闹都挡住了。

她其实是先去秋禾堂里同林潜说了许久的话，林潜准她过来，众婆子这才不敢拦。

容辞一上来便朝朱氏蹲了个深深的福，不紧不慢道：“若姐姐不愿入宫，不知妹妹可有幸代姐姐去？”

二人俱是一怔，扭头望向容辞……

选秀这事儿，原本要落选是不难的，一则趁着名字尚未递到后宫主子面前，托专管此事的公公把名字拿去，二则可在才选貌选时出个错儿，轻易便能刷下来。

可容清这儿难就难在她姨母在太后面前提了一嘴，太后又说朱翰林的外孙女儿必是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是以透露出不必筛选，进了宫直接领去给她瞧瞧的意思，如此一来，倒不能糊弄了。

容辞想替，还真不一定能替。

次日，朱氏便给宫里表姐递了信，两日后才得知那表姐在太后面前只提了林家的女儿，也没说是哪个女儿，是而换人一事行得通。

容清那边厢足足震惊了三日，她怎能想到容辞会愿意替她跳这火坑呢？她这几日一直在屋里徘徊，想去玉笙居致谢，又总觉着别扭，斟酌再三，终于还是过去了。

容辞此时正坐在湘妃榻上绣花，一针一线在绷子上来回穿梭，绣得极熟练极认真，连容清撩帘子的声响也没听见，一旁伺候的几个丫鬟瞧见了，便要上前提醒，却被容清一个手势挡下来了。

容清就立在那风口那么瞧着这个妹妹，容辞今儿着一身草绿色鹅绒绣花袄，半弓着身子，日光打在她线条流利的背上，她的半幅裙摆随意铺在湘妃榻上，是春风拂过后土地上冒出的新绿。

从前她们日日在一处，容清从未如此细细端详过这个妹妹，今日一瞧，不认识了似的，似乎她突然便长大了，印象里她不才到自己肩头高么？

不知怎的，容清竟想落泪。

“二姐？”容辞忽抬起眼，见是容清，圆溜溜的眼中光芒一闪，她放下绷子迎上去，欢喜地像往常一般拉了容清来湘妃榻上坐，吩咐婢子道：“去把今儿新做的甜碗子端上来，叫二姐姐尝尝。”

“不必了，”容清忙摆手，尴尬地笑笑。

容清可不如容辞这般不见外，上回的吵嘴还历历在目呢！隔阂有了，一日两日是弥补不回了的。

容辞神色一黯，料想容清是有话要说，便屏退了屋里的婢子们。

“近来不常见你出门，都忙些什么呢？”容清同她说起了家常。

“也就绣绣花，”容辞扭头把绷子捡起来递给容清，道：“一朵玉兰绣了我两日，针脚又密又乱，还不如二姐姐你随手绣的。”

容辞在容清面前便是如此，无论何时总要自贬以抬高容清，若是往日，容清听着还觉受用，可一想到容辞做的那些事，便觉她口是心非，只能强扯出笑。

“姐姐，怎的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容辞凑过去，紧张地望着她。

容清肃了肃，道：“三妹妹，确实有些话，只不过当日我便同你说明白了，我与你做不了亲密无间的姐妹，你在太太面前说要替我进宫，恐怕是为了弥补我罢，容辞，你不该为此赌上你的后半辈子，不然，你将来必会后悔的！”

容辞轻轻摇头，神色反倒平静了，“我不会，二姐姐，其实这几日我想了许多，真的，这是我这么些年来头一回反省，”容辞面上的神色近乎安详，她道：“以往我跟在你身边，只会奉承你，为你出头怼大姐姐，其实我心里不舒坦，我觉着是姐姐压制了我，我总想着要在哪一处找回来，所以那时我糊涂了，才会将你与白公子的事同太太说。”

容清望着容辞，也陷入沉思。这些年，她与容辞相处的真像姐妹么？容清问自己，是否容辞像她的丫鬟多一些？

“可后头二姐不理我了，我才明白，”容辞眼中渐渐起了雾，委屈道：“府里对我最好的便是二姐了，是我不知好歹，既然此事既是我惹出来的，便该由我平息，二姐你有了心仪之人，便与他好好在一处罢，我嘛，”容辞自嘲一笑，低头捻着绷子上的绣花针，“心里空空的，嫁给谁不是嫁，伺候当今圣上，何等荣耀，旁人求之不得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容清那略淡的远山眉深深隆起，她轻启口，却又没吐出一个字。

这么些年的相处，容清太明白容辞是个什么人了，她是爱荣华富贵的人么？不是的，她是个走到哪儿都想弄出点儿动静，好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的人。

可她并无过人的才艺和美貌，又是个庶女，能怎么着呢？便靠着奉承讨好来获得她人的喜欢，甚至对她这个姐姐也是如此。

“三妹妹，你可得想好了，”容清极郑重地望着她。

容辞便极郑重地颔首，“我想好了，我只望姐姐莫再怨怪我了！“

容清苦涩一笑，定了一会儿，转问道：“那甜碗子可是你自个儿做的？”

“是呢，姐姐要不要尝尝？”

“尝尝罢，三妹你做点心的手艺阖府无人能及！”

容辞得了一句赏，心里像吃了蜜，高呼绿浓端两个甜碗子来。

容辞为讨好爹爹太太，自小练就了一手好厨艺，连府里专做点心的厨娘也夸过，只不过这是容清头一回夸她。

……

当日，朱氏便与林潜商议女儿入宫一事，私心她还是愿意自己亲女儿去的，可那日容清怨恨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心，她不敢再逼着容清了。

而林潜也深知容清刚烈又清高的性子，于是夫妻二人一合计，便决意换了容辞去。

而后林潜立即托了宫里的全福公公，把容清的名字换成了容辞。

两日后，知书也从庄子上接回来了，上回在法华寺，因着她掩护容清逃跑，朱氏一怒，当日便将人捆了，命人将她送去簸箕庄。

知书自小陪在容清身边，干的是磨墨侍笔的差事，在庄子上不过五六日，一双嫩手便肿得同红萝卜似的，一回来容清便命她修养，还专门调派了两个丫鬟过去侍候。

只是从此容清与朱氏千疮百孔关系更添一道裂缝，二人去万寿堂请安时故意错开，甚至容瑾用当日摘的平菇做了一道平菇炖雉鸡，朱氏去了一筷子，容清虽想吃，却也不愿意下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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