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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万寿堂(三)


林潜一进门,便见眼睛通红、跪坐在地的容瑾,忙上前将人扶起,而后才与朱氏一同在右首边落了坐。

夫妻两个面色沉凝,尤其林潜,他冷喝一声:“把那兔崽子押过来!”

老太太立即从震惊中回过神,甭管正铎犯了什么错,眼下在他老子面前绝不能抖露一星半点,不然今儿非打死不可!

老太太打定主意要保正铎,于是立即叫住那要去拿人的小厮,道:“不必去了,又不是甚么大事,大过年的何必闹得鸡飞狗跳,悠之,你方才不是去周家吃酒了么,怎的这就回来了?”

有老太太不慌不忙地岔开话,陈姨娘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她缓步退回去坐下,掏出洋绉帕子轻轻拭汗。

容瑾和朱氏却如飞流直下的瀑布,突然被阻滞了,心里那叫一个不爽快!

容瑾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子,她于是往外探了探头,恰望见一妈妈对两个婢子耳语了两句,二人立即踅身往外院门口去,不必说,定是去绛云斋报信了。

容瑾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既然事情都到这一步了,索性说开去,还捂着做什么?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站起身打断林潜的回老太太的话,揉着眼哭道:“爹爹,求您为雀儿做主!”

林潜知道容瑾急甚么,他回头朝容瑾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坐下,而后才起身,拱手朝上,道:“母亲,您的话儿稍后再回,先把正铎那小子押来是正经!”

“慢着,谁敢去!”老太太茶几拍得山响,冷冷一眼横过来,盯着右首边坐的三位。

那林潜的小厮顺子一条腿迈出门槛,另一条腿进不是退不是,尴尬立在那里。

林潜不耐地对那小厮摆摆手,他才逃也似地退下了。

“母亲,”这时朱氏端端站起身来,神色冰冷,“有件事儿媳妇本想晚些告诉您,为的是新年和和气气,可谁知铎哥儿这些日子愈发放肆了,媳妇才不得不说。一则,去岁他手底下的管着的三个酒楼,两间布行,年关交上来的账面上是没亏损,可前两日我查账才知,原来是用别处的银子先填补上了,待年关一过,那笔银子又支出去了,且这些银子都是酒楼确确实实赚了的,只是铎哥儿一点一点的支出去,用公账还了赌债。”

陈姨娘瞧着对面的朱氏,眼睛里恨不能飞出箭矢,把人射死。

可多年与朱氏斗智斗勇的经验让她深知此时不能辩白,因朱氏敢把这话拿到台面上说,定有证据,而她若狡辩,回头账本一扔过来,她面上反倒不好看了。

于是陈姨娘道:“这不正说明铎哥儿经商有道么,几个酒楼铺子都有盈余,只是……只是他贪玩儿,喜欢去赌坊玩两把罢了,又不是甚么大事,这个年纪的哥儿有几个不是如此,往后便好了。”

“往后便好了,往后便好了,哪一年不是这般说的,可哪一年他有长进了?”林潜浑厚的嗓音响起,透着老父亲的无奈和愤怒。

“陈姨娘说得有理,这个年纪的哥儿去赌坊的不少,可做假账的并不多,寻摸妹妹房里的婢子的更是闻所未闻,偏偏铎哥儿便是如此。”

“太太这话可是偏颇了,分明是那贱蹄子勾引铎哥儿,”陈姨娘拔高声调。

此一事不像前头那件,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这事当事人不抓来对峙,白的也凭她说成黑的。

容瑾于是立即起身,仍装模作样地揩了揩眼角,道:“此事与我婢子相关,她眼下正在鸿雁斋呢,我这便喊了人来对峙,”说罢一个福身,全不理会陈姨娘的叫嚣,急急走出去。

而后,她先是同偏房里正与几个婢子吃果子的红袖耳语了两句,红袖立即去鸿雁斋喊人了。容瑾再忖了忖,大着胆子遣顺子去请正铎过来,说是林潜的秘密吩咐,那小厮立即去了。

容瑾站在庭院里,望着小厮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轻轻一笑。今儿非把那败坏伦常的二哥哥打个两腚开花不可!

待容瑾理理披风,急急走回万寿堂时,情势又有了变化,似乎戏弄雀儿一事翻篇儿了。

此时陈姨娘已跪在老太太面前,林潜则站起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食指指着地斥道:“前两件便够他一顿家法了,我竟不知道他还要开赌坊,怎么的,是嫌这些年输的银子还不够,想把我整个林家放在赌桌上?啊?他真是我林潜的好儿子啊!”

林潜说罢一指门口,大喊道:“顺子,去绛云斋把人给我押过来,快去!”

“不能去,不能去!”陈姨娘哭嚎着。

“慢着!”老太太急得站起身,正待说话,可因起得太急,脑袋一昏,“噗”的一声又坐下了,于是她索性身子一歪,装作昏倒。

一旁的钱妈妈急得上前搀人,大呼:“老夫人,老夫人……”

林潜却是吃透了自己老娘装晕的手段,往常小事上他也就陪着装装样子,给老人家一个台阶。

今儿他是气得狠了,一面吩咐人去找大夫,一面遣人去把供奉在著存堂的九节鞭拿过来,总之正铎这顿家法少不了了。

“你是要气死你娘我是不是!”老太太忽的睁开眼,坐起身,将涌上来灌水按穴的婆子们一把拨开,捶着自己的胸膛吼道:“你若要打他,先打死我!”

陈姨娘显然是被方才林潜的阵势吓着了,两滴泪挂在两颊上,扑到林潜跟前去求。

她回头一见老太太醒了,索性哭开了,拉着林潜的下摆便嚎起来:“是妾教子无方,妾命苦啊!当初生正铎时,生了一日一夜,险些要了妾的命,那是妾的命跟子呀老爷,妾能不偏疼他些么?”

接着,陈姨娘便说起来当初正铎因使房里丫鬟怀孕而被林潜用家法时的情形,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时铎哥儿高热了两晚,都开始说胡话了,老爷,他可再经不得第二回了!”

一声声,哭得林潜好不心疼,他望了望一脸悲愤的老娘,又看了看声凄色哀的陈姨娘,终是无奈地仰天长叹,到底将陈姨娘拉起来,扶着她回原位坐了。

容瑾看陈姨娘用帕子极快地擦去泪,面上顿时没了哭相,便知她在卖惨了。

当日用家法一事容瑾曾听入画说过,据说才抽了几鞭子老太太便过去劝下了,怎会有这般严重,至于躺了一个多月,那也全是陈姨娘为了留儿子在家里多住几日。

于是乎,万寿堂中老太太一怒,陈姨娘一哭,立即云卷雨收,林潜一脸懊丧地坐在原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朱氏在一旁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容瑾呢,虽然也想看正铎被打一顿,可想着有了今日的教训,往后他也不敢再动雀儿一根手指头,便也觉够了。

谁知此时,一身竹月色朵云妆花缎马蹄袖右衽的沈阔却是随顺子过来了,正立在门口。他望着堂中人这般情景,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回避还是怎的。

堂中几人哭的哭、捶桌的捶桌,唯有冷静的朱氏和容瑾见得门口多了个外人。

容瑾率先走上前,将人往庭中拉,质问顺子道:“你怎回事,怎的把客人往万寿堂领?二爷呢?”说话间目光瞪向沈阔,心里想的是这沈阔当真是被养野了,好生没规矩,人家不召见,他一个客人怎的好进内宅来。

“方才有个婢子过来报信,你二哥哥早出了府,我之所以过来,是你二哥托我代他向林老爷解释一件要事,”沈阔一字一句,语气十分恳切。

顺子早低下头,连声自责。他是个才被派上来伺候林潜的,规矩倒是懂,就是才当差不久,性子绵软,沈阔强说要来,他也不好不让人过来。

容瑾这便示意顺子退下,领着沈阔往万寿堂缓缓而行,不住提醒他道:“崇明,眼下我爹正在气头上,你说话留心些,至于那赌坊的事儿便别提了,明白么?”

容瑾定定看着他,生怕这位十三岁的哥儿不懂她的意思。

然而这一眼却是将沈阔看住了,他愣在那里,似是丢了魂,接着,奶白的面上渐渐浮现一抹绯红,他抓了抓后脑勺道:“姐姐,你可真好看!”

容瑾面上开始火烧云,又好笑又好气,啐他一口,“往后这话可少说,你也是十三岁的哥儿了,该避嫌,”说罢便疾步往万寿堂走,沈阔忍不住笑,快步跟上……

而后,沈阔进门,拱手朝上说明来意。

“你便是便是你撺掇的正铎?”林潜听了他的话,顿时怒气上涌,横眉冷竖,“你是哪家的,小小年纪这般不学好,还来祸害我林家!”

“林大人不记得扬州沈家了么?”沈阔挑了挑眉,再报了一回家门。

“你是……那沈家崇明?”林潜起身走近他,细细一瞧,眉头竟渐渐舒展了。

他一拍沈阔的肩头,道:“半年功夫竟蹿高了这许多,快认不得了!”

二人寒暄了会子,才重说起正铎,林潜客气了许多,这便将人往偏厅引……

正厅中,四人大眼瞪小眼,老太太和陈姨娘经过方才一通发泄,累的很,于是喝茶顺气,不发一言了。

屋里忽而静谧无声,只闻得屋外北风呼号之声。

容瑾朝朱氏投去感激的目光,陈姨娘见了,在心底冷笑,愈发认定此事是容瑾与朱氏合着设的套,而容瑾的婢子并非被戏弄,恐怕是故意勾引的正铎。

可眼下这局面,她不好再发作,只得暂且忍了。

不多时,林潜和沈阔自偏厅回来了,林潜面色平和了许多,他对陈姨娘肃道:“这回的家法留待以后,他若仍不知悔改,便打一顿赶出家门,我林家不要这样的逆子!”

陈姨娘连连称是,赌咒发誓说自己定会好好管教正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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