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证据
容瑾定定瞧了眼红袖,直把红袖瞧得低下脑袋。
红袖何时低过头?
是她了,定是她了!
跟在太太身边多年的果然不一样,哪怕当初春晖堂一通闹,哪怕红袖的身契攥在她手里,哪怕连入画都一心侍奉她这个主子了,红袖仍未养熟。
其实经这些日子的相处,容瑾深知朱氏是个怎样的嫡母,想必她安插人过来也不是为了害自己,可一思及自己的一举一动朱氏都了如指掌,她便觉着自己像是只笼中鸟,不得自在,她厌极了!
是而,她入春晖堂后便没给好脸色。
端坐上首的朱氏先就当夜她为林潜出主意一事,大大赞扬了她一番。
容瑾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她呆坐着在右下首,望着斜对面花几上一内填珐琅石榴春瓶,里头插了三支鲜妍的大红杜鹃,然而太红了,红得像血。
“听闻你从那徐家姑娘柜子里寻出一包来历不明的首饰?”朱氏右手扣住米黄釉粉彩竹纹盖碗,故作漫不经心。
容瑾说是,“我还当她是受了府中人的指使,要下毒害我呢,却始终寻不着证据,想是我错怪她了罢。”
容瑾自己就把话说明白了,可声口冷冷清清,目光也淡淡的。
朱氏放下盖碗,捵了捵密蜡黄提花春衫的衣摆,不装了,聪明人说话压根不必遮着掩着,其实谁都看得清谁的手段。
“四丫头,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此事你为何不来报我?我是一家主母,院里出了事儿,哪怕此人是你的亲戚,也该由我定夺,你把人藏在自个儿院里,难道你独自一人也能查出来?”朱氏语带不屑。
她当然不仅为行使主母的职权,更是为了自己。
府里有谁恨容瑾,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恰好陈姨娘眼下正受冷遇,此时再添一把火,定能扳倒她和她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而容瑾便是这把火,她生怕这火突然熄了,往后几十年自己还得忍受那对母子。
“我也是怕打草惊蛇,证据不足时把人交给太太您,有人听见风声,去祖母那儿一通哭求,太太还得放人,”容瑾看向坐上之人。
朱氏了悟,轻轻颔首。
“太太,您若也想找出幕后之人,便暂且装作不晓得,先把人留在我院里,至于找证据么?”容瑾忖了忖,忽道:“您可能请来太医?”
林家的面子自请不来太医,可朱家能请来。因皇帝太后爱重朱翰林,便遣宫中胡太医为其每月请一次脉。
其实也不必请太医,朱氏那庶弟便是前太医副院判,医术了得。
容瑾想着这是最后一回了,若仍查不出什么那便算作自己误会落梅,把她送回徐家巷,往后她与她们两清了。
那时若朱氏不肯放手,要对落梅用刑,她也不会答应的,毕竟是多年姐妹。
然而,容瑾起身欲走时,朱氏却说出一番匪夷所思的话。
“记得徐家姑娘头上簪的碧玉簪罢?”
容瑾回头,疑惑地望着朱氏。
“那是你姨娘的簪子。”
“我姨娘的簪子?”容瑾疑惑更深,蹙眉回想着所有关于她娘的事。
入画曾告诉她,周姨娘病殁时屋里雪洞一般,寻不着一件值钱物件。
徐姑姑和落梅一年到头总有好首饰戴。
还有当日朱氏饭桌上让落梅取下那碧玉簪来给她瞧。
容瑾眸中精光一闪,忽而明白了,是徐姑姑私吞了她娘留给她的所有物件!
她们骗得她好苦啊!连她娘的遗物也不给她留,一根簪子都没给她留?她们怎的恁么狠的心呢!
朱氏一看容瑾惊怒的神色,便知她已明白,于是接下来的话也省了。
容瑾像是掉进了一个深渊,双手双脚并用也爬不上来。
她几乎是由一仆妇搀着才走出了春晖堂,春光明媚耀眼,刺痛她的眼,那温暖打在她身上,她竟觉害怕,她得走到那遮荫的廊下去,她得走到那阴暗无光的阴沟沟里去。
她从出世起便未见过母亲,后头见了,是棺材里一具陌生的尸首,与母亲要说有多深厚的感情,那绝谈不上。
是而母亲在容瑾心里一直只是个祖宗排位一般的东西,那她的遗物,也不过是个纪念,于她并无多大意义。
她只是不能原谅徐姑姑和落梅。原以为徐姑姑对她不坏,这么些年至少有感情的,原以为落梅只是因着无血缘之亲,不愿意喊她姐姐。
原来不是,原来人家压根没把她当个人看,而将她看作一个能赚银子的随便的阿猫阿狗,所以才大冬天的都非得命她绣帕子,还骗她说给她娘亲寄去,所以连她母亲留给她的物件都夺去,一件也不给她留!若不是怕她冻坏了饿坏了会失去每年的一百两纹银,大约她们会把她像猫儿狗儿一般遗弃在路边上罢?
容瑾终于明白了,人家只是把她当摇钱树罢了。她活着对她们有益,她们便养着她,她若是死了才对她们有好处,那她们便往她的粥里下毒,可笑的是,她见落梅饿着居然还心软?
容瑾回到倚梅院,站在厢房的梢间门口,盯着那穿着自己的衣裳,簪着自己发饰的妹妹。
落梅此时正坐在架子床上,四五个弹墨大迎枕垫着她的背,她本就瘦小,又因多日未进食,身子软趴趴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便能把她吹走。
红袖侧坐在床沿边喂她喝粥,时不时用帕子擦擦她的唇角。
容瑾不知该如何,是进去将那粥碗摔了,把她拎起来问:“你吃什么?你配吃我林容瑾的东西么?”然后把她的衣裳剥了,首饰也都扒拉下来,把她扔出府门?
容瑾并不这么做,她反倒是冷静了,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于是她煎熬着,煎熬着,直到次日辰时,朱氏的庶弟,曾经的太医院副院判以探望朱氏为由上林府来了。
此人名唤朱崇,同林潜一般是个络腮胡子,不同的是十分清瘦,一身鸦青色锦袍穿在身上像套了个麻袋,空空荡荡,想来这是他先前的衣裳。
容瑾这些日子装着病,此人便进她屋里为她“把脉”。
而后,容瑾命雀儿将那放在冰窖里冻着的鸡丝粥端上来,道:“二舅舅,有劳您跑这一趟了,实因此毒太不寻常,我原请了几位大夫来瞧过,都说这粥里无毒,不过是加了些肉苁蓉和羊藿,吃下去也无碍。”
朱崇捋着他的络腮胡子静听着,连医箱也未打开,只问:“你通常用甚么熏香?”
容瑾望了望雀儿,雀儿立即去把贮在螺钿柜里的香料端过来。
朱崇只闻了个味儿便摆手,说不是这个,“有一个秘方,用当归种子、干薰衣草叶、百里香叶、樱粟花,墨角兰叶以及薄荷等捣碎了放在酒中,有奇香,再配以口服肉苁蓉,羊藿,”朱崇清了清嗓子,“可致女子发情。”
容瑾顿觉浑身血气上涌,致女子发情?那不就是媚药?好个落梅,竟对她用如此邪毒的药!
她恨得咬牙切齿,透过南窗望着那厢房,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郑重道:“还请舅舅移步厢房。”
……
当日,落梅在左手袖管和指甲盖中都藏了香粉,虽七八日过去了,那香味已极淡极淡,可朱崇仍是一靠近落梅便问得此味,并命红袖将她的外裳脱下来,他嗅了一阵,发觉右袖的香味极浓。
容瑾便一直坐在湘妃榻上,冷冷瞧着这个娇小瘦弱的妹妹,实在想不出这个目光怯怯的小姑娘,如何能行这般恶毒之事。
那头红袖送朱崇出门,把厢房门带上,于是唯一透过门口射进来的一方光亮,也被挡在门外,屋里阴沉,容瑾和雀儿的脸也阴沉。
靠坐在床头,仍然孱弱的落梅盯着容瑾,眼中的怨怒终于毫不遮掩了。
从方才脱下外裳,她便晓得自己完了。
容瑾从发间拔下那支碧玉簪,朝紫檀木银钩架子床走过去,把那簪子送到她面前,沉声问:“这簪子是谁的,你晓得么?”
落梅微垂眼睑,瞥一眼碧玉簪,并不言语。
“你在我面前,戴着我娘的遗物,倒是心安理得呵!”容瑾切齿道。
而落梅仍半垂着眼睑,不发一言。
“还有,媚药……我还当你要毒死我,不成想你对我下的是那淫恶的媚药,就……就为了一包首饰!”容瑾眼中隐有泪光闪动,“那首饰和药是谁给你的?”
落梅仍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当夜你把那粥端给我时,不是一声声姐姐叫得亲热么?怎的如今一句话也不说了?”
“小姐,您别同她废话了,打几板子下去,她甚么都招了!”雀儿在一旁看得着急。
落梅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抬眼冷冷瞪着雀儿。
落梅是个孤僻倔强的性子,她若真不想说,几板子还真不一定能撬开她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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