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四)
“这是研究站的建筑图纸。”六号说, “你看。”
他抬起手,十指化作纤长的触须, 在半空中缓缓地起伏。
细如飘絮的透明丝液从尖端分泌出来, 迅速且精确地搭建出一幅精巧的立体地图。根据建筑师的记忆,六号在上面标注出他们当前所在的位置。
徐久被迫坐在他身上,不自在地扭了扭。
虽然以前六号也时常抱着自己, 用口腕紧紧地缠住他, 但那都建立在他还没有人形的情况下。现在,六号既然已经“进化得更加完善”, 拥有了人的外貌, 长出了人类的四肢——那固然是十分畸形的四肢——徐久也不太好意思继续坐在他腿上了。
徐久很瘦, 但好歹还有个青年人的正常身高, 可他被成了人形的六号强行抱在怀里, 简直就像玩具一样小巧, 仿佛可以被他随心所欲地摆布出任何形状。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别扭,六号低下头,颈子犹如灵活伸缩的长蛇, 他的面庞柔软地蜿蜒至徐久的侧脸, 仔细分析他的表情, “有哪里不舒服吗?”
徐久:“……”
徐久本来想说“你这样就已经让我很不舒服了”, 但看着六号纯然天真的眼神,还有他暗含期盼的神色,这话怎么好说得出口?
“没……我是说, ”他斟酌措辞, “我的意思是, 咱们能不能换个姿势, 不要这么坐着?”
六号的眉毛惊慌地抬高了, 显示出惶恐不安的模样。
“为什么呢?”他急忙问,同时将徐久缠得更紧,“我们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你要离开我吗?你不和我好了吗?我做错了什么吗?”
徐久张了张嘴,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在这之前,他从未和哪个人,哪个生物如此亲密地接触过,尽管他在心里把六号当成共犯和密友,可是,朋友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相处?徐久不知道,这是书本上学不来的知识,他也只能试探着前行,摸索着适应。
但看到六号的样子,看到他尽心维护他们的关系,为了自己的一言一行就这么紧张,徐久心里也觉得不忍,他不该让六号焦急成这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叹了口气,还是选择忽视这个问题,转去关注更重要的事,“这个地图是从哪儿得来的?好详细啊。”
六号顿了顿,他不会对母体撒谎,只是在融合了时夜生之后,他学会了委婉地使用言辞。
“从人类的建筑师那里得到的,”我吃了他们,对比几个人的记忆,确保这份地图万无一失,“他们把图纸看得很紧,还是被我拿到了。”
徐久不疑有他,惊讶道:“真厉害!”
六号喜滋滋的,他牢牢抱住徐久,接着指出一条路,流利地说:“现在人类把这里封死了,根据他们的说法,研究站确实只能进,不能出,可是从外界运送来的物资一直没有断。看,在这儿,冻原下方,就是莫比乌斯开辟出的运输隧道,我们完全可以从隧道离开。”
徐久听得叹为观止,他喃喃道:“你现在真的很……很……”
他有点词穷,因为六号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反而言语流畅,逻辑通顺,真要比大部分人类都强得多。
六号学着人类的样子微笑,他亲亲徐久的发顶,接着标出位置:“按照这个方向走,我们起码会在这些地方遇到警卫,运气好,我就把他们都解决掉,运气不好,可能引来生化人部队,处理起来更麻烦一些。”
“有多麻烦?”徐久迟疑地问。
“会耽搁很长时间,”六号说,“而且,生化人的味道发苦,不算很好吃。”
他开了个十分真实的玩笑,又赶忙窥探起徐久的脸色。
六号已经知道,人类是一种共情能力非常强的生物,他们创造出诸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成语,用来比喻同类死去时,自己也会感到悲伤与恐惧的心情。假如母体在这时表现出不适的负面情绪,那么他会立刻道歉,并且解释说自己用词不当。
但徐久没有吭声,他只是皱着眉头,问:“嗯……还有别的麻烦吗?”
母体对我真好!
六号顿时感到被宽待的偏爱,于是立刻快乐地说下去:“在隧道口,我们要遇见三道关卡,还有新增的四道防护措施。人类动用了名为‘哨兵’的堡垒系统,我还没有打探清楚那具体是什么,不过对我来说,人类的枪械子弹都不值一提。”
“但我不会让你受伤,”六号认真地补充,“所以,我会提前抓住一只在那里巡逻的人类,取下他的脸皮,吸收他的血液,用来给你做伪装。”
徐久没法想象这些步骤,他愣愣地问:“这要怎么做?”
六号抬起手掌,他拟态的骨骼迅速溶化,表皮蔓延,拉伸,融合成一整张类人的光滑皮肤。
紧接着,皮肤上奇异地现出凹陷与凸起的波纹,再张开空洞的眼窝,塑造挺起的鼻梁,捏成饱满的嘴唇……在他的手腕上方,已然长出一张栩栩如生的人面。
“就是这样,”六号殷切地说,“我会把它覆盖在你头上,人类不会发现你。你走岗哨,我再去拿到通行证,只要刷开隧道的大门,我们就自由了,人类不能追上我的速度。”
徐久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分不清那是看到自由在望的激动,还是面对六号展示出的诡谲能力时的惊悸。
“除了这些,我们还需要一些准备。”六号收回了手,“我需要进食更多,因为外界的气温在零下四十度左右,我需要长得更大,才能在体内为你塑造一个恒温的环境……”
他的声音渐渐低微,垂下眼睛,显示出羞愧的样子。
即便是两个强大同构体的融合成果,他也无法确保母体-伴侣在自然环境下的安危,这令六号难以遏制地感到耻辱,因为他居然不能为徐久的一切心愿铺平道路。
六号只希望母体不要难过,不要对自己失望。
感觉到六号的情绪有异,徐久回过头,看到他内疚的神情。
“怎么了?”他急忙捧住六号的脸庞,手指拂过他凉滑的鬓发,“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六号嘴唇微动,眼睫不住发颤,嗫嚅道:“我还不够完美……”
徐久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他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哭笑不得,为了安抚六号,他赶紧直起身体,“慢慢来,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办成,咱们都别急,稳妥一点,不是很好吗?我怎么会怪你呢?”
见他耷拉着眉毛,仍旧怏怏不乐,徐久没办法了,只好学着他的样子,在六号同样冰凉的前额上亲了亲。
六号立即抬起眼睛,透过浓密的睫毛,怯怯地凝视徐久。
青年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在他的表皮上印了两下,那里就像是要烧起来了……
六号继续哼哼唧唧,可怜地问:“真的吗?”
看到他这副样子,徐久十分怜惜,他知道,六号和他一样,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朋友相处的小……好吧,大水母。
于是,他再多亲了两下,笃定地说:“当然啦,我永远不会怪你的。”
六号不动声色,缓缓地咬紧、咬死了位于食道后方的嗉囊。
饥渴犹如沸水,煎熬着他的身躯和心灵,六号着魔地盯着人类的嘴唇,每一寸皮肉都嗡嗡颤动,鼓胀得快要开裂。灼烧感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到全身,将他淹没在无尽的情欲之海中。
伴侣的魔力,岂是他能够抵挡的?
尽管徐久觉得六号的眼神十分怪异,看得人心里毛毛的,但想了下,六号又怎么会伤害他呢?因此只当作自己多心了。
“下午换班的时间快到了,我去上班,你要去找吃的吗?”徐久问。
“不,”六号说,“我跟着你。”
六号顶着时夜生的脸,继续变得透明无色,跟随在徐久身后,帮助他打扫场地,搬运重物。这两日的工作虽然繁重,但没有之前那般琐碎,还算是好应付的差事。
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四日,第五日的上午,徐久难得被分配到办公区域,正悠哉悠哉地分拣废弃文件,把它们塞进碎纸机里,忽然听见走廊里传出一阵说话声。
“……是、是,您说的是,我一会儿就办……诶!好,我记住了。”
语气是低级员工惯常拥有的谄媚,谈论内容也听不出什么,只是那个声音,令徐久没来由地皱了下眉。
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声音的主人结束对话,朝他所在的房间走来,徐久本来没打算怎么着的,对方在房间里翻找了一阵,抱着一堆文件转过身,忽然惊道:“小徐!哎这不是小徐……6号吗?”
徐久猛地抬起头。
“伍志强?”
熟悉又陌生的故人乍然出现,昔日的10号,唯一在极地站里称得上和徐久有来往的清洁工,此刻穿着研究员助理的制服,就光鲜亮丽地站在徐久面前。
徐久张大嘴巴,顿时觉得一阵恍惚。
和伍志强谈话的那个清晨,以及用水果干换取清洗油桶的交易过程,明明只过去了数月,现在想来却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了。伍志强小小地摆了他一道,让他被胖主管踹了一脚;他则取代伍志强的命运,替对方来到地下实验场,不仅差点死在这里,也遇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六号。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讷讷地问。
伍志强哈哈大笑,过来就要拍他的肩膀,徐久急忙捏住六号的一根触角,不叫他轻举妄动。
六号在彻底拥有人形之后,就对自己抱着极其强烈的占有欲。这几天来,徐久看得分明,六号是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自己的,连与自己稍稍接触过的清洁工,他都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敌意,只想将其杀之而后快。
“来来来,这边说话,小徐啊!”伍志强此刻春风得意,揽着他的肩膀,就将徐久往角落里带。
六号锁住横流的毒液,尽管他的神色已然狰狞得令人胆寒,但既然母体下达了指令,他只好暂且忍耐,阴森森地盯着眼前的人类,看对方无所顾忌地触碰他的伴侣。
“说实话,我呢,那时候也有点对不住你,哈哈……哎,我们不提过去不愉快的事了,好吧!”伍志强骄矜地微笑着,“你看,我现在也算是……嗯?”
他一边仰头,一边炫耀地展示他的制服,“怎么样,还不赖吧?”
徐久觉得这人蛮好笑的,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问:“伍哥,你怎么也下来了?”
伍志强得意地解释:“当然是因为你伍哥运气好!前些天,我帮一个研究员做了点事——是什么事你别问!我也不会说,咱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保密。就为了这件事,那个研究员很欣赏你伍哥啊,所以愿意调我来当他的助理,顺手就把我带下来了。怎么样?咱现在也算是体面人了!”
“是是,”徐久忍着笑,奉承了他两句,“恭喜升职了,伍哥。”
伍志强先是扫了他两眼,又发觉不对,立刻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圈。
徐久被六号好吃好喝地养了一段时间,脸上有了些肉,身上也显得骨肉匀称,比以前那副小瘦鸡仔的模样秀气耐看了太多。
伍志强心下纳罕,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刚好,”他接着说,“我的上司交待给我一个活儿,喏,这些文件,每天下午四点钟送到地上的实验主楼,交给门卫,走程序,要跑腿,琐碎得要死……但是有钱拿!哥知道你不能用钱,给你换成吃的,怎么样?”
徐久不知道这突然降临在头上的事端是好是坏,他对伍志强没有好感,他坑了自己,虽然自己也因为掉坑而因祸得福,但在潜意识里,他还是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这……”
他稍一迟疑,伍志强就说:“怎么,看不起哥给你派的活?放宽心!这几天你光干这一件差事就行了,主管那边,我去给你打招呼,这还不好?要不是以前有交情,又对不住你,我才不把这种好事放给你呢!”
他都这么说了,徐久也不好再推拒,诚如他所言,现在的伍志强已经不是与他同级别的清洁工了,而是更高级的研究员助理,徐久也只好接下那些密封的文件袋,冲他点点头。
“行吧,谢谢你了,伍哥。”
伍志强这才眉开眼笑,朝他招招手:“走,哥带你熟悉一下路线,顺便给你录入工牌,省得你被警卫盘问。”
跟在他身后,徐久嘴唇微动,问:“他说谎了吗?”
“没有。”六号说,还记恨着方才伍志强对徐久的亲密举动,“他的心跳和体温没有变化,只是一个愚蠢的人类。”
过了一会儿,他很不快乐地说:“我想吃了他。”
徐久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无奈道:“忍忍啦,我不会跟他走得近的,你别生气。”
他抱着文件,跟随伍志强坐上运输车,畅通无阻地进入地上区域,时隔几个月,这还是徐久第一次回到他之前工作的地方。
“来,”伍志强招呼他,“录入工牌,之后这几天,你就专门负责送这些文件,知道吗?腿脚麻利点,不能迟到。”
徐久乖乖地应了一声,录入信息,抱着文件走进大楼,又顺着两名警卫的指引,来到一个房间。
“放那边的柜子里,”警卫道,“整理齐全,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哦。”徐久说。
正当他转身朝保险柜走去,伍志强还在和左边的警卫笑嘻嘻搭话的时候,两名警卫突然齐齐掏枪,毫不犹豫地朝着徐久的后背开火!
子弹破膛的炸响,将伍志强吓得放声大叫。电光火石之间,六号阴冷地浮出后背,口腕锋利,猝然甩出,只听一声尖锐音爆,火星散作迸溅的几点——那些肉眼不能捕捉的子弹,已然被切成了喷射的碎片。
这是一个陷阱。
徐久仓皇回头:“六号……!”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就空了。
活页机关刹那启动,有什么东西,强有力的东西,猛然攫住徐久的脚腕,将他重重往下一拉。
对方的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在六号的注意力被偷袭的警卫吸引的千分之一秒,他抓住了徐久,同时将他拖离了六号的保护范围。
地板高速合拢,六号暴烈地撑破人形,散作一团无序挥舞的杀戮机器,一团凄厉尖叫的魔鬼,它扑向平整光滑的地面,呼啸挥舞的口腕充斥了整个房间,让两名还在开枪的警卫,连同后方拼命拽门的伍志强,都瞬间化作了不规则的残肢肉块,噼噼啪啪地散落一地。
这是一个陷阱!
一切发生得太快,上一秒,母体还在身后被他庇护,下一秒,母体却当着它的面被人带走,只有空荡荡的地板,昭示着他的粗心、愚蠢和无能。
六号几欲发狂,他凶暴地撕开地板机关,不顾身后大量扑来的警卫增援,一头钻进了那个早就挖好,提前为徐久准备的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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