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六)
2042年, 3月24日
距离我们躲进中枢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天。
博士一直对那日的事故三缄其口, 底下的人也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要从结果推论,那就是:我们全都遭遇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
想象一下,你的朋友, 同事, 身边的陌生人,前一天还在和你就绩点竞争不休的对手……在同一时刻, 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来自天外的信号, 瞬间变身成了畸形的怪物。它们不光杀人、吃人, 也同类相残, 同类相食。研究所的武装火力根本无法应对那些拟人怪物的力量, 我从来不知道, 从人间到地狱,原来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小时。
我逃了,跟着许多人的脚步一起逃了。极地站已经沦为炼狱, 到处是血, 残肢, 死去的人, 还有趴在死人身上进食的异种。许多更具体的细节,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模糊,我知道, 这是大脑对人体的保护机制在起作用。
……唯一庆幸的, 就是我跟对了朋友。
他是c区的高阶研究员, 为人风趣幽默, 因为一次实验事故, 左手缺了一根手指,我们都叫他“四指”。四指知道中枢的临时密码,他也知道,现在博士和基地的重装部队一定都在那里。
和他汇合之后,带着一群人,我们赶往密道。为了掩护我们离开,c区的警卫几乎全灭……老天啊,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要么被那些怪物削成了碎肉,要么被毒液腐蚀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空气中香得令人作呕,甚至盖过了血腥的味道,四指说,那是怪物们进食时才会分泌出的芳香物质。听到他说的话,我再也忍不住,当场就吐了,不少人也都吐了……
好在密道的材质十分坚固,它们一时半会儿突破不了。我们几乎是拼死逃到了中枢的位置,那里还有大约三百多名研究员,一想到曾经拥有上万名员工的极地站,如今就剩下这点人,伤感和凄凉就涌上我的心头。
不过,这会儿还不是伤心的时候,面对我们的到来,那些生化人并没有第一时间放我们进去,他们要求验血。
大家都快气炸了,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摸到这里,生死攸关,他们居然还让我们先验血?哎,只是事已至此,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就在我们焦急地排好长队,等待生化人给我们抽血的时候,异变突生,最前面的队伍里,两个研究员的头颅忽然裂开了!
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裂开”,紧接着,它们身上的人皮猛地破裂,就像相扑选手穿了最小码的裙子,它们撑碎伪装,无数锋利的触手乱舞出来,残忍地收割着附近的人的生命。
上帝啊,我本来是个无神论者的,但那天发生的情况,等于逼着我感谢某一个神明,感谢祂让我逃出生天。
生化人终于出手了,但令人绝望的是,哪怕是这些大幅强化过的实验室武器,也不能与怪物相抗衡。三名生化人以牺牲当中一个作为代价,保护着我们这些幸存者逃进了中枢。
现在,我们只剩下两百多人。
此时此刻,与外界的通讯全然断绝,总部也收不到南极的消息。被困在中枢,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是我发誓,只要多活一天,我就会多记录一天的日记。
希望我们能从等待中获取一线生机。
2042年,4月15日
今天,我听见博士在和他的科研团队争执。
来到中枢之后,许多机密文件都向我们公开了。比如说,我们知道了阿克尔项目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当时地底实验场失控的根本原因——实验体的可怕程度,远远超出两名博士的预料。哪怕阿尔法小队动用了微型氢|弹这样的东西,也没能将它彻底摧毁,反倒让它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扩散,落地生根。
不过,博士口中反复提及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徐久”,他是谁呢?
我必须承认,我之前对时博士十分迷恋。平心而论,他就像电视剧和小说中的完美男主角,年轻,英俊,拥有无可匹敌的天赋,可惜,原来世上是没有完人的说法的。
他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毁了极地站,甚至还可能毁了莫比乌斯,毁了这颗星球。
但我还得承认,我有点羡慕他。起码他在实验体暴动的第一天就死了,现在,只有死人才是最快乐的,因为他们不必忍受活着的痛苦,也不必在猜疑的无间地狱里煎熬。
……是的,猜疑。
怪物拥有无与伦比的拟态天赋,根据博士揭露的情报,它们甚至可以汲取人类的记忆,做到百分百无破绽的伪装,连最亲近的朋友和家人,都未必能看出它们的异样。
我们开始变得不再信任彼此。
每天,我出去吃饭,与其他人交谈的时候,难以忍受的念头就会不停翻滚上来:他们会不会是怪物?和我说笑的这个人会不会是怪物?他的神态有没有异常,话语间有没有错漏?
多疑的大脑害苦了我,越是制止自己不去想,我就越是绞尽脑汁,要从昔日的朋友、同僚那里寻找出破绽。可是,谁又能经得起这样的细究呢?
比我预想中发生得更快,不久后,研究员内部就爆发了冲突。一个人在食堂里大叫着另一个人是怪物,将叉子深深刺进了对方的掌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类似的流血冲突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五次,第六次,直到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习以为常的麻木。
我们身心俱疲,博士不召见的时候,我们只能默契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绝不踏出房门半步。可是在这里,寂寞和无聊也可以逼疯一个人,没有网络,没有工作,没有社交,没有娱乐……什么都没有。空气压抑得使人窒息,我再也控制不住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念头了。
我要疯了。
2042年,4月21日
四指疯了!
他在深夜偷偷跑出房间,拿着燃油和打火机跑进了种植区,他几乎把那里的种子、蔬菜和储备粮烧得精光,我们全都跑出去灭火,冲天的火光里,我听见四指又哭又笑,又喊又叫。
“我要把怪物饿死!”他高声道,“没了食物,你们就跟我们一块饿死在这里吧!”
说完,他纵身一跃,跳入熊熊的烈火里。
我吓坏了,我放声尖叫,四指也在放声尖叫……他冲进火场,又浑身燃烧着大火,从里头跑出来,满地乱滚,痛不欲生地哀嚎。
等到随后赶来的生化人将火势扑灭,四指已经没有人形了,他焦黑、蜷缩,分不清五官,但他居然还活着……这一团可怜的肉还活着,还在蠕动,微弱地喘息。
“杀了他。”博士说。
除了这句简短的话,他便转身离开,再没有说什么了。
四指死了。
我也快死了。
2042年,4月30日
真是难吃得要命!
种植区被毁,我们只能使用过去低级员工的配给,但这些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东西!蛋白质肉糜清寡得像纸,营养粥则带着一股橡胶的苦味儿,恶心得叫人想吐。
但我们没有办法,不吃就得饿死。
在这里,我已经瘦了二十四斤。
今天,我们的人数好像变了,多了几个我分不出来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2042年5?月5?8?日
我分不清日子了。
失去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我很难掌控已经失去的时间。
我们的人越来越多。
好香。
2042年
我彻底记不清日期了。
我应该已经疯了,混沌模糊的昼夜,我听见数不尽的低语,从墙缝,下水道,还有中枢的每一个角落里传出来。
“回归本源,回归本源,回归本源……”
水龙头变得滑腻,我再也看不清镜子里的人脸,线状的胶质菌丝缓慢,但是不可阻挡地从墙面上渗透。
我看见活的肉膜覆盖了厨房的水槽,它们一鼓一动,仿佛正在均匀地呼吸;霜花般细密的深蓝色血管渐渐爬上中枢的高大天穹;大家的精神也变得安定起来,久违的祥和微笑,开始在许多人的脸上浮现。
……回归本源。
20……24?42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回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归不要忘记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本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源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
2042年,6月5日
我从漫长的噩梦里醒来。
昔日纯净无瑕的中枢,此时早已成为了畸变的天国,就连坚不可摧的合成金属,也未能阻止它被异种的生物质彻底侵蚀、腐化。家具陈设、楼梯厅堂、墙壁天顶……我们走过的每一寸地板,都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刻不停地脉动。
我们还剩下二十三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呕吐、晕眩、头痛欲裂,几乎就这么死去。
一个多月的时间,博士将自己关在房中,利用“徐久”的稀薄血样,他争分夺秒,终于研发出了可以抵抗怪物的血清。
他和仅存的生化人为我们进行了临时注射,注入这种血清之后,我们无法变得刀枪不入,但却可以对怪物们分泌出的芳香致幻物质产生抗性。而且,并不是所有异种都进化得十分完善,对于那些只生长了嗅觉器官,还没有进化出视觉器官的怪物,我们完全可以在它们的身边自由行动,不会受到任何攻击。
博士真的是个天才……他手里的血样,还是底层员工集体血检那天拿到的,只有几克的重量,可他仍然做出了能救命的血清。
“我们那天不该放任他被实验体带走,”私下里,博士多番叹息,“他的重要性,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从他话语里断断续续透露出的信息,我逐渐拼凑出一个真相:
在实验体暴动,并且被阿尔法小队炸成碎肉之后,身为低级清洁工的徐久遇到了其中一个个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将它偷偷带回住处,并且饲养起来。最终,他的异种变得极为强大,甚至能够支配其他弱于它的个体。
再后来,贝塔小队的队长揭露了他曾经的谎言,接着顺藤摸瓜,发现了他和异种间的不寻常的关系。为此,博士下令抓捕他,但就在实施抓捕行动的当天,博士和他的团队错误地预估了徐久的价值,他们不愿让随后追来的异种救回徐久,为了揭开“人类为什么能和实验体和平共处”的谜团,他们宁肯带走徐久的尸体回去研究,或者说,带走徐久的一部分尸体回去研究。
子弹打进徐久的心脏,怪物因此发狂。它的尖啸唤醒了所有潜伏在普通人当中的同类,它们一齐接到了大开杀戒的指令。
“它们必然有一个相互连接的精神网络,”博士说,“这也不奇怪,毕竟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所以从理论上来说,高级别的个体完全可以影响低级别的个体,说不定,它们之间还存在‘共感’的模式。”
听到这里,我无法控制地对博士产生了责怪之情,我知道其他人也和我一样。
我们的许多同事,朋友,乃至亲属,本来是不必惨死在这次灾祸当中的!要是博士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没有将子弹送入徐久的胸腔,事情是不是就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唉,只是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控制好表情,咨询博士。
“我们走。留在这里就是死路,要是出去,说不定还能找得到一线生机。”
他将剩余的血清全部发放给幸存的人。
“就做最后一搏吧,”博士说,他的眼神清醒得可怕,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过去几个月来疯疯癫癫的老人,“如果我们可以平安走到地底隧道,就可以开启运输车,赶往距离基地三十公里外的第一个联络站。”
他的提议给我们注入了全新的希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博士话里有话……他似乎没有完全说明自己的意图。
算了,不管怎么样,眼下我还能听谁的呢?
我抓起分配的武器,将自己从头武装到脚,跟随大家一同出发了。
神啊,不管世上有没有类似的超自然的实体,我都向你祈祷好运。
我希望我还能活着重返人间,回到正常的人类社会,我要将这段噩梦般的经历深藏心底,直到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那天,我才会把它宣之于口,对最亲密的朋友、家人吐露我的故事。
神啊,我向你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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