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九)
很长一段时间里, 徐久习惯了逆来顺受。
他必须习惯,好把自己从身到心重塑成柔软的泥, 能够被歪曲地填补进任何崎岖的框架里。因为是泥土, 所以变成什么样的形状都可以,因为是泥土,所以落到多么卑微低下的境遇里都可以, 因为是泥土, 所以被如何不公平地对待都可以……因为是泥土。
所以,面对眼下的巨大变故, 他倒没有什么“啊天塌了地陷了我要死了”之类的情绪。
恰恰相反, 徐久不自然地平静着。他决心要做一些事情, 好让自己的脑子不要老想着这一件事。
他站起来, 先环顾一圈四周。
这里是间监控室。
一整面墙壁上, 排列镶嵌着数目众多的监控屏幕, 尽管极地站的电力系统还在尽可能完好地运转,但站内的监控探头却实在不剩下多少了。
因此,徐久面前只剩一小半屏幕还亮着, 大致显示出极地站目前的情况。
右下角的画面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
徐久凑过去一看, 那居然是一队幸存至今的研究员!
他顿时诧异, 伸手用指头擦干净沾满灰尘的屏幕,费不了多少力气,就辨认出了那一行人的领队。
——尤恩·韦伯, 昔日极地站的最高领导人, 下令枪杀自己的博士。
徐久难以置信地注视他们, 看见一行人偷偷潜藏在已经活化的研究站里, 大喇喇地绕开了那些还没有进化出人形的水母, 而那些杀人如麻的小怪物,竟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放任他们从自己眼前走过。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又要去哪儿,是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吗?
徐久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们行进的路线。
他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不短,也看过六号给他的研究所地图,他们此刻的路线并不像是前往出口的,更像是……往下面走?
下面又有什么东西呢?
心中的疑惑得不到解答,徐久盯着他们在监控上时隐时现的身影,下定决心,开始到衣物柜里翻找。
他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徐久换掉了身上的白大褂,从警卫还没来得及带走的衣服里翻出一件衬衫,一条长裤,又找出一双码数合适的鞋,好歹穿得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儿,不再像一个有暴露癖的神经病之后,徐久在屋子里转悠两圈,眼睛一亮。
托了设计师的福,为了避免意外出现,监控室总是会安排两个出口,一个正门,一个应急出口。此刻,徐久蹑手蹑脚地掀开应急出口的合页门,正要顺着梯子踩下去,想了想,复又折返回来,把那块金属碎片塞进了裤子口袋。
一方面,幸存者的举动引起了他的警觉,因为六号在给他看立体地图的时候就说过,最下面的建筑图纸标注着“绝密”的字样,很有可能,极地站的最下方也有一个类似的自毁装置。
通常来说,自毁的指令是由极地站的“中枢”负责下达,但此时情况紧迫,执行指令的人员只怕早就被水母吃得一个不剩,如此一来,博士才要亲自前往,他们反常的举动也就说得通了。
另一方面嘛……
徐久当前的心绪乱糟糟的,他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远离那些自称“六号”的异种。他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去冷静地思考。
沿着扶梯,他从备用的通道口出发,降落到下面的楼层。徐久不敢发出大的声音,他能听见上层不住传来的窸窣堆叠声,说明水母们还没有离开。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急忙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醒过来之后,徐久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记性好了很多,精力也充沛起来,体能更是得到了幅度不小的提升。难道六号把他泡在池子里,还泡出新人生了不成?
徐久摸摸脑袋,很是不解。
……算了,先别想六号了,还是先追上那队研究员,看看他们具体想干嘛再说。
在普通人眼里,研究站早就沦为可怖的炼狱,致命的血肉丛林,但徐久可以毫无顾忌地忽略周遭的危险环境。
比起需要时时潜藏,躲避水母的博士一行人,他的速度就快得多了。跑到半中腰,徐久还嫌两条腿跑起来费劲,顺手拎了辆警卫巡逻用的平衡车,在满地的厚重滑膜上潇洒穿行。
不是错觉,他的脑子真的变得好灵光。
按照一行人刚才前进的方向,再结合立体地图的布局,徐久甚至可以在大脑中模拟出他们接下来的路线,就像3d建模一样清晰。
上学的时候,徐久就一直不理解,那些聪明学生是怎么一下就看出几何题的答案的?如今,他终于也窥得了其中的奥秘。
这算什么,死过一次就脱胎换骨了?
徐久露出个苦笑,再拐过一道弯时,那笑容凝在脸上,变作一个困惑的鬼脸。
他慢慢停下车,用手揉了揉眼睛。
……奇怪。
前方不远处,比人稍微低矮一些的位置上,正飘浮着一条若隐若现,橙红色的粒子云带。它在徐久的视网膜上鲜明地停滞着,似乎引诱着他过去探查一番。
徐久跳下车,谨慎地走过去,试探性地挥挥手,那些粒子云立刻被打散在空气中,不着痕迹地逸进他的鼻腔。
——一切都像被水洗过,那么清晰明了,一览无余。陌生的气味冲击着徐久的大脑,同时涌入纷乱鲜明,潮水般繁多的信息。
他闻到混杂在一起的汗水的味道,有的人出汗多,有的人体味浅;闻到了防护服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压缩饼干的锯末味道,以及营养糊糊独有的橡胶苦味儿;还闻到一股更加尖锐的酸味,不过,那不来自任何外物,直觉告诉徐久,这种酸味,正是“恐惧”情绪在人体身上的具象化……
不久前,博士他们正是从这条路上经过。
我怎么了?
徐久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气味云带。
我变异了吗?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如果六号在这里,他会告诉徐久,因为他是巢穴的另一个主人,所以巢穴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能欺瞒他的感官;如果博士在这里,他则会告诉徐久,他的生理机能早已被实验体过度同化,现在的他,正在逐步脱离“人类”的范畴。
但这里没有博士,至于六号……徐久正在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他。
他只能心情复杂地重新启动平衡车,继续顺着云带追踪。这一路静悄悄的,一个异种都没见到,想来全被他吸引到之前的死胡同里去了。
再走过一段路,他在地上发现了一个笔记本。
可能是主人逃得匆忙,来不及捡走,向下摊开的纸张上粘湿了一片,将字迹晕得模糊不清。
徐久连忙拾起来,擦掉上面的湿痕,打开第一页。
“这是日记啊。”
他一张一张地查阅,翻到前面的时候,心情还十分唏嘘,直至看到了“博士说,经由实验体之间的共感辐射,徐久点燃了极地站内所有异种的发情期,使它们集体陷入了痴狂的热潮当中”的话,徐久用力闭上眼睛,像被烫到了一样,“啪!”地合上本子。
他沉默着把日记本塞进怀里,再走过一段距离,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墙边零碎散落着几件防护服,一些破损染血的装备,以及一具残留的,没被腐蚀干净的生化人尸体。
六号的声音言犹在耳——“生化人的味道发苦,不算很好吃”。
徐久甩了甩头,本想快快走人,不过,他倒是瞄到一把没来得及带走的袖珍手枪,遂捡出来研究了一番。子弹似乎还是满的,于是满意地别在腰间,继续赶路。
路上微风吹拂,远离了那些“热潮痴狂”的水母,他的思绪也清醒了不少。越往下走,气温就下降得越厉害,想来水母也没来得及把筑巢的触肢伸这么长。
徐久穿过层层破败的哨卡,博士一行人走过的地下隧道,逐渐变得犹如巨蛇的腔体,一圈圈地盘绕下去,没有开端,更找不到尽头。
此处是他之前根本没有资格踏足的地方,徐久踩着平衡车,好奇地左右张望,又时不时地观察拱顶上的花纹。
极地站设立的铁律早就被水母砸的粉碎,现如今,这里便如一座巨大而寂寥的游乐园,乖顺地等待徐久四处探索,随便进出。
“……这儿根本不是出口!”隐隐约约的,徐久听见前面传来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被地下隧道的扩音能力传得很远,“博士,你骗了我们!”
博士和其余幸存的研究员,就在前方不远处。
尤恩·韦伯似乎回应了什么,但老人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衰弱的毒蛇咝咝吐信,连徐久也分不清他说了什么。
年轻男人的哭腔更加明显:“我……我不干了!我想回家,我想活下来,我不想死!”
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连着一声更急促的枪响,男人迸出短促的惨叫,接着就是重物噗通坠地的回音。
“带上他,”尤恩说,出于生杀予夺的威严,他的命令也变得清晰起来,“谁也不许走!”
徐久掏出怀里的袖珍手枪,警惕地拿在手上。
其实他完全不会用枪,但有个可以威慑对方的武器,总比没有好。上次见面就能看出来,博士早就疯了,而疯子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说到底,他跑出来的时候全凭一腔冲动,六号本体不知道去哪儿了,门口还堆满了自称六号的异种,徐久一心只想远离那里,用别的事来甩脱噪杂凌乱的思绪。
眼下,他在路上吹了这么长时间的风,发热的大脑早就清醒了许多。
所以……我要跟过去吗?
徐久犹豫片刻,还是猫着腰,轻轻跳下平衡车,不远不近地缀在一队人身后,靠近了那扇最底层的沉重大门。
跟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打我的那枪,总要找他算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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