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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净琉璃之国(完)


这句话说出来,  他自己先绷不住,吃吃地笑了半天。

        巫曦像一只轻灵迅捷的鸽子,  飞快地投进暖阁层层叠叠的纱帐,  藏在那的衣帽间里头。

        埋在许多沙沙作响,散发着温馨香气的衣料堆内,巫曦的心跳仍然难以抑制地砰砰狂跳,  他的手臂紧张地发颤,  手指也不自觉地揪住了一件丝棉的小衫,用力攥紧了指头。

        一,  他在心中数着短暂又漫长的秒数。

        二……

        “三”还没跟在“二”的余音里出来,  巫曦就听到了一阵极为狂暴,  并且沉重的翅膀拍打声,  凶猛地刮进了暖阁,  悍然切开了许多飘摇的纱幕!

        孔宴秋简直不是在“寻找”,  他是在失去理智地洗劫。

        巫曦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去。

        孔雀粗重的呼吸回荡在暖阁内,他锋利的脚爪与红玉地板敲击,发出凌乱无章的响亮声音。

        暖阁里的很多东西被他急不可耐地掀翻了,  推倒了。孔宴秋就像一个快要饿死,  渴死的旅人,  临死前,  他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大口痛饮那清澈的泉水,再将脸也埋在甜蜜柔软的果实里狼吞虎咽,  直吃得满脸狼藉,  连嘴唇也沾满灼热的汁液。

        巫曦躲在一堆衣服当中,  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的,  孔宴秋的呼吸开始发生变化,  他在空气里不住嗅闻,然后静静地侧耳倾听,犹如一条最敏锐的猎犬,试图闻到猎物的气味,听见猎物的心跳声。

        要是换在平时,他一定可以做到。

        但此时此刻,暖阁的气息混杂,巫曦在这里住了许久,实在令孔宴秋无法准确地分辨;至于巫曦的心跳……经由孔雀明王的血肉淬炼,他现在的胸膛,已经像琉璃一般焕发着半透明的光彩,再也不似凡胎那般,自然不会轻易被人听见心跳声。

        孔宴秋已经拽开了衣帽间的小门。

        巫曦叠在最下面,一下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这时候,他把上头的衣服拽出来,散成个满天花,那自己真的就成了那只瓮中的鳖,再没有地方可逃了!

        孔宴秋毫不犹豫地搡开一堆挂好的披风和大氅,将它们拍到一边,但凡他再往下挖一点,就能捞着巫曦的手腕,可惜,或许上天的好运气再一次庇佑了巫曦,暖阁外间,忽然传出一声非常细微,并且清晰无比的碰撞声。

        黑孔雀骤然转身,一阵风地朝那里卷过去。

        巫曦的手脚发软,他赶紧趁此机会,从衣帽间里灵活地挤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长廊,冲向当中的一间宫室。

        而孔宴秋过去看到的,只是一颗摇摇下坠的石榴,他的耳朵一动,便感应到远处有人跑过。

        他蓦地发出一声尖啸,张开大翼,迅猛地回身飞扑!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他已经看到了那条飘飘招摇,像它的主人一样胆大包天的纱带。

        自从巫曦的胸膛发生神异的变化之后,他便习惯用一条轻纱绕过左肩,稍稍将那里遮掩一二。此刻,孔宴秋怀揣着炽热的绝望之心奋力捕捞,也仅是抓下了那条浅蓝色的纱带,纱带的主人则带起一声门响,仿佛一只被苍鹰追击的小斑鸠,机敏地窜进了房内。

        那条纱带还残存着暖融融的余温,以及巫曦胸口的微甜的药香,无比柔顺,缱绻地贴在孔雀的手爪上,简直勾得他团团乱转,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野兽,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也扑进了那扇门。

        当然,孔宴秋用不了“推门”这么文雅的动作,他视阻碍于无物,直接撞碎了门板,在室内疯了一样地翻找。可是太奇怪了,这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房间,为何又不见了巫曦的身影?

        孔宴秋的目光定格在了墙帘后的一处暗道上。

        业摩宫聚集鸟雀,当然是用不着暗道这种东西的,当时还是巫曦觉得好玩,要在宫殿内修建一圈滑溜溜的密道,好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乱滑。对他的要求,孔宴秋自然无有不应,谁知今天会成了他的大劫难,让他丢了到嘴边的巫曦?

        孔雀明王的嘴唇微动,低低地念出了那个又可恨,更可爱的名字。

        他能说话了。

        近日来浑浑噩噩,迷茫游走的神智,已然被方才接二连三的刺激唤醒。世界在他眼前变得更加清晰,救回巫曦之后发生的事,也像重新返回的记忆,令他的思绪一清。

        他手里还抓着那条蓝色的纱带。

        孔宴秋腾飞而起,大喊道:“巫曦!”

        面对伴侣的时候,孔雀少有狡猾的表现,但这一刻,熊熊的心火将他全身烧得炽热,烧得快要爆裂,他再也忍不得了,必须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措施。

        他的声音变得轻缓,他的语气同样变得很委屈,很可怜。孔宴秋嘶哑地道:“不要躲了,好不好?我已经可以说话了,你不来看看我吗?我的神志才刚刚清醒,就觉得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你还生我的气吗?”

        他的声音四下回荡,巫曦听到这话,心里便打了个磕绊。

        哎呀,他想,他能讲话了!那我确实应该出去看看,万一他有什么后遗症,岂非不妙?

        巫曦躲在凉亭的桌子底下,刚一犹豫地掀开厚厚的桌布,孔宴秋听到一丁点儿微末动静,已经闪电般地飞速旋身!

        巫曦吓得呆住,他急忙抽手,心有余悸地直往后缩。

        ——孔宴秋的眼睛不再是深邃的暗金色了,这个时候,他的瞳孔像吹涨了一样扩大,双目黑得可怕,简直能用目光将一个人活活点燃。

        巫曦又惊又怕,但惊骇过后,他反倒燃起了不屈的斗志。

        哼哼,还敢骗我?看我怎么捉弄你!

        这么一想,他褪下臂膀上的一双金环,悄悄掀开桌布,往远处一丢。

        臂钏落地有声,等到孔宴秋发疯地扑过去时,他早就一边笑着,一边溜之大吉了。

        孔宴秋被火烧得浑身都在颤抖。

        第四次扑空,是巫曦将自己贴身的小衣脱下来,偷偷丢进假山后头。纵然知道这是陷阱,孔宴秋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进了这个陷阱,哪怕周围遍布刀山火海,又如何肯放得下手!

        他的唾液粘湿了小衣的领口,孔宴秋将它紧紧地攥在手上,残酷无情地追击着自己的猎物。

        他知道,巫曦的招数已经用尽,他能躲藏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终于,他卖出一个破绽,在巫曦自以为声东击西的诡计得逞,偷笑着跑进他真正想要躲的地方时,孔宴秋的翅膀,早已在房中静静地垂落,投下巨大的阴影。

        巫曦一转身,顿时吓得大叫起来,他红扑扑,沾满汗水的脸蛋,一时也有些发白。

        “你,你发现我了……”他觑着黑孔雀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

        孔宴秋没有说话,他落到地面的时候,却脱开了自己手臂上,和巫曦一样款式的臂钏。他一面向前逼近,一面解掉胸前披挂的璎珞宝饰,手腕上的琳琅环戒,以及右腿上的黄金束带。

        那些戴给巫曦看的珠宝件件坠地,发出清脆的撞响,于是巫曦的心脏也砰砰乱跳,一下紧张过一下。

        他强颜欢笑,忍不住随着孔雀的步伐踉跄后退:“你能讲话了!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能“我”出个什么来,巫曦知道自己已是无路可逃,忍不住就露出了可怜兮兮的小狗眼睛,试图为自己争取更轻的刑罚。

        孔宴秋死死盯着巫曦,低声道:“我要吃了你。”

        巫曦大惊失色,他下意识转身,简直慌不择路,但他完全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后背暴露给掠食者的做法,基本等同于送羊入虎口。

        孔雀的手爪已经捏住了他的腰腹,神光起落之前,床上的锦缎兽皮也落了一地,铺成了一个毛绒绒的花园。

        巫曦就被按在这个花园当中,先前逃跑的时候,他身上的衣物就已经剩不下什么,此刻,孔宴秋抓开他腰间的带子,他身上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供遮掩了。

        少年的蝴蝶骨伶仃欲飞,落在这头雄孔雀眼中,美得宛如一尊玉雕。

        这一天,孔宴秋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或者说,他过度地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他呼喊着巫曦的名字,难以自控地开屏了一次又一次。他就用这辉煌的尾屏,将巫曦压得说不出话,压得他泪珠直落,哭得喘不过气。

        日升月落,星光隐没在遍布雪云的天空,又再次出现在遍布雪云的天空,如此反复了七八个昼夜,纳摇撼宫殿的动静才堪堪停下。

        夕阳四合,一双燕子在梁下缠绵地啁啾,无比恩爱地互相梳理羽毛。房间里,孔宴秋完全呆滞地融化在巫曦身上,像一大摊黏糊糊,又很漂亮的什么玩意儿,团团包围着他,覆盖着他。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傻乎乎地笑着,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巫曦的脸蛋,胸口,在一身嘬出来的印子上,又叠嘬了十八下,“一个美梦……”

        巫曦气若游丝,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彻底毁掉的天顶壁画——鬼知道孔宴秋是怎么毁到那儿的。

        “我要求分床睡。”他说。

        孔宴秋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现在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我们的婚礼选在什么时候好呢?”公孔雀的脸红了,他带着茫然的笑容,幻想起他和巫曦的大婚之日,“不如就选在明天——”

        “我要求分床睡。”巫曦加大音量,坚决地,肯定地再说了一次。

        “别说傻话,”孔宴秋爱怜地又嘬了他二十八下,“不过,就算你说傻话,我也爱你,我最爱你。”

        巫曦:“我不爱你。”

        “嗯嗯,”黑孔雀着迷地说,“我就知道你也爱我。”

        他饱含爱意地噙住巫曦的耳垂,低声道:“你想不……”

        “不想,”巫曦可能回答得有些太快了,“我说不想,你这只坏鸟听见了吗,你干嘛不把脑子里的水倒一倒,我说不想,我说不……!”

        “嗯嗯,”黑孔雀喜悦地说,“傻话。”

        巫曦将头一歪,彻底晕过去了。

        ·

        一切恢复如常,大概在夏天的时候,他们重新回到了雪原上的那间木屋。

        既然孔宴秋得证明王,前仇旧恨,自然也可以清算一下了。他解除了业摩宫大妖身上的火毒,他们昔日试图吞噬黑孔雀,将他置于死地的仇怨,已经得到了孔宴秋的宽容。自此以后海阔天空,只要他们不滥杀神人,孔宴秋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只不过,大妖之间也起了不小的分歧,除了小部分愿意离去的,大多数居然还留在业摩宫,甘愿等候孔宴秋的差遣。

        至于巫曦那边,他总归领着孔宴秋回了一次长留,他平定国中的骚乱,扫除了毒龙和巫天汉留下的隐患之后,便动用宝印,将自己几位求学隐修的姐姐召回了国中。

        他对国主的位置从来不感兴趣,而他的几个兄长——说来好笑,巫天汉居然已经是他们中最出色的一个,水平可见一斑。与其让他们菜鸡互啄,不如将希望寄托在长留王的女儿身上。

        就这样,新的国主诞生了。从名分上说,她正是巫曦的长姐。

        在这之后,他遥遥远望药师国,最后依旧笑了起来,转身离去。

        “还是不打算去看看?”牵着他的手,孔宴秋问。

        “不去了。”巫曦洒脱地说,“迟来太久的儿子,迟来太久的母亲,对我,对她都是一种负担。我已经托付长留王,每年会给药师国的大巫祝送些礼物,就请她放宽心吧,我不会冒然出现,冒然地参与她的生活。”

        在这之后,他们打扫木屋,重新修整里头的家具,过上了恬然的二人生活。孔雀明王亲自上阵,扛来木材,打算再扩充两间屋子,好给多余的陈设让出地方,他一直想换一张更大的床。

        当然,在忙碌的日常之外,他也没有闲着。

        针对金曜宫那些鬼祟不安,却不敢登门拜访的孔雀,孔宴秋直接放出消息。

        ——想求得佛陀宽恕,求他收回关于“罪果不消”的谶言吗?没问题啊。不过,求佛贵在心诚,只要你们日日跪在大雪山的山脚,从下一路叩首拜至山顶,如此昼夜不息,重复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你们的罪果就能够消除,在我之后,也能有新的明王降生在金曜宫。

        大雪山的高度岂止万丈?它直耸云端,雪山顶峰的高天上,便是孔雀们居住的金曜宫,从山脚一路叩首到山顶,已是常人终其一生都完成不了的目标,何况金曜宫的孔雀都是那样得心高气傲?

        孔宴秋不管这个,他只管将消息传开,先将那些孔雀打发去下跪磕头,要是再敢跟过来窥伺,他一定会直接杀了他们。

        “你知道啦……”巫曦讷讷地看着他道。

        孔宴秋比照着两块木板的长短,叹了口气,回头看他。

        “我是明王,我能看到很多东西。”

        巫曦噘嘴,跳到他背上,揪住他耳朵边的翎羽道:“哎哟,明王!那你怎么还不去消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反倒在这里……”

        他瞥了眼孔宴秋现在做的活计,愤怒地道:“……在这里做大床!真是荒唐!”

        孔宴秋放下木板,无辜地问:“荒唐是什么意思?”

        “荒唐是什么意思?荒唐的意思就是……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别脱了!快穿上快穿上!我不许你再脱!”

        那天早上,那天晚上,很多天早上,很多天晚上,孔宴秋都准确无误地令巫曦体会了“荒唐”的威力。在大荒的雪原上,他们滚出了许多古怪又好笑的痕迹。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或者我嫁给你?”一天傍晚,黄昏泛出美丽的颜色,好像天女洒下了遍野的花朵,孔宴秋忽然问,“什么都行,总之,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啊?”巫曦困惑地转过脸,“怎么,难道我们还没有成亲吗?”

        孔宴秋更加困惑:“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成亲了?”

        “在你落在这个屋子里,然后醒过来看到我的那天啊!”巫曦莫名其妙地说,“我当时跟你讲,我的屋檐分你一半,我的床铺也分你一半——难道这还不算成亲吗?”

        孔宴秋难得语无伦次,气急败坏起来,他大声道:“什么?!你、我,不对,那个是……你……”

        “是啦是啦,我们那时候还是朋友,你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成的亲……但是我刚才一想,咦,原来那时候我们就算私定终身了,现在更是和你一块儿私奔到了这里,那就算已经成亲了吧!”

        巫曦理直气壮地说:“好啦,既然我们早就成了亲,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孔宴秋瞪着他,实在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得无奈地揉着太阳穴,不过想了一会儿,他又笑了起来。

        算了,横竖要被他欺负一辈子的,就算自己成了孔雀明王,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出一口气,幸福地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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