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塔兰泰拉喜剧(五)
恶魔的品种千奇百怪, 恶魔的爱好各不相同。
远在剃刀修道院的血祭司是虔诚的狂信徒,牠们会将捉到的罪人或者其他恶魔带到广场中央, 在祭品身上铭刻亵渎的咒言, 以此奉献给混沌的地狱本身,任何祭品牠们都爱,祭品身上的每一个零件, 牠们都会回收利用;而置身于熔炉工厂的战争巨兽厌恶一切纯血肉的造物, 牠们发誓要将地狱改造成喷涂着水银蒸汽,绞动着尖刺齿轮的终极战车, 以此向人间发起冲锋, 继而一鼓作气地反攻天堂。
至于穆赫特, 作为一个生来就被取走权能的原生恶魔, 牠早就被排斥出地狱的权力中心, 失去了充当玩家的资格, 只能缩伏进深不见底的暗渊,在无能的怨愤中沸腾至永恒。
但是这样矛盾的人类?穆赫特压根儿就没见过。
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就怕自己怕得要死, 比风中的细蛛丝还抖得厉害, 可他跑出一段距离, 又马上回头, 用奇怪的眼神大胆地凝视牠;他在临时的落脚点附近挖了一个栖身之地,小心翼翼地活动,然后再旁若无人地编织牠的蛛丝……
他的动作越温柔, 穆赫特越觉得诧异, 诧异过后, 便是抑制不住的戒备。
他一定有所图谋, 否则他不会这么做, 穆赫特心中思索,为了避免将来生出更大的祸害,也许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他。
牠不甘地在巢穴顶端转了两圈,相较于庞大沉重的体格,牠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一点震动。
……只是这些年的罪人,能抵达蜘蛛巢的已经是非常罕见了,可以说杀一个少一个。尽管牠也不想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的罪人身上,然而希望就在那里,不偏不倚,恶毒又可恨地闪耀着。
穆赫特愤恨不平地嘶嘶了两声,人类面前的蛛丝下方,蓦地窜出一只长满黑红色花纹,滴流毒液的硕大蜘蛛,作势要往他手上咬,直吓得他面色发白,惊惶地“啊”了一声,急匆匆地向后退去。
欺负了一下人类,穆赫特顿时心情大好。
牠耀武扬威地抖了下蛛腹,再甩甩尾端的毒针,重新爬回牠的临时巢穴,打算小憩片刻。
盛玉年目送着那只吓唬他的小蜘蛛重新钻进瀑布般的蛛丝里,他忍住得意的笑容,继续扮演一个受惊的罪人,逃回了自己的洞穴附近。
假如穆赫特一直没有回应,没有动作,他必定担心是自己的策略出了问题,需要尽快调整棋路,继续揣摩对方的想法。
一旦对方有所反应——无论那是积极的反应,还是消极的反应——盛玉年才会欢喜雀跃,犹如得到了阶段性的奖励,贪婪地吮吸猎物的情绪能量。
在逃回自己的小家之后,盛玉年垂下眼睛,在平复了心绪,控制住自己的笑容之后,他躲在家门附近,一分一秒地等待着时间。
大概数过了四十分钟,他调整脸上的表情,换上一副悲伤且依恋的面具,又开始慢慢地抚摸那些雪白柔软的蛛丝。
他的眼波更加忧郁,他弹动手指的幅度也更加缱绻,更加小心翼翼。
盛玉年就像一个得了相思病,却不知病因从何而起的年轻学生,困惑而不舍地轻轻触碰蜘蛛的丝网。他不再编织了,而是改用手指轻轻梳过丝线,将它们妥善地放好。
挂在网上,浅眠中的穆赫特一下睁开四只眼睛,震惊地听着动静。
……他怎么又开始了?!他居然将我的警告视作无物?
魔蛛愤怒地龇出獠牙,牠马上就要暴起,先叫蛛群将那个不知死活的罪人咬成一张千疮百孔的人皮毯子,然后再抬到牠跟前来,由牠亲手撕成碎片。但是——
穆赫特的皱紧的眉心逐渐舒展,牠眼中的凶光同时慢慢熄灭。
但是,从丝网中传来的动静,比之前还要怯怯不安。
这个声音就像低微的恳求,像一个含着眼泪的幼小孩子,轻轻地拽着人的衣角,只为了求一块糖吃。
想吃糖的小孩子有什么错?哪怕叫最严苛的裁决者来判断,都不会有任何的罪过。穆赫特几乎产生了一种幻听,牠仿佛可以听见那个罪人怯生生的央求,听到他低声细语的询问。
——就让我摸一摸,好不好?
血色的魔蛛犹豫不定,在原地徘徊了一阵。
……算了!
牠重新在蛛网中蹲伏下去,选择不去理会罪人制造出的动静。
痒就痒吧,比起那些无处不在的讥笑,议论和嘲讽,起码他的声音不会让我终日愤怒,寝食难安。
想通了这一点,穆赫特心底的最后一丝怒火也消散了,牠闭上眼睛,浅浅地睡去。
成功了。
盛玉年等了又等,既没有等来先前那样的警告,更没有铺天盖地的毒蜘蛛将他淹没。
他咬着嘴唇,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在蛛丝的掩映下,狡黠得闪闪发光。
鱼儿吃钩了。
盛玉年只允许自己放肆地展露片刻笑颜,接着便收拢表情,同时收回自己的手。
他今天已经大有收获,是时候上床休息。毕竟,充足的体力才是打消耗战的关键。
如此一来,盛玉年开启了自己颇有规律的新生活。
地狱里不分白天黑夜,好在灵体没有生物钟的问题,他就按照附近灯光的明暗划分白天黑夜。水晶灯最亮的时候,就是他去坟场工作的时间,等到在坟场里清出一小座骨头山的空余之后,就到了他该下班的时候了。
回到他的小窝,盛玉年先不紧不慢地打开蜘蛛鬼婆给他的袋子,从里头挑一块结晶含在嘴里,这就是他两到三天的“饭”。
这种吸收能量的方式,确实比以前狩猎恶魔的方式还要省时省力。
紧接着,他就开始继续编织那些蜘蛛丝。
他发现,除了用来引诱穆赫特,这些蛛丝本身的可塑性也是很强的。很多年以前,盛玉年演过一个当篾匠的小配角,当时为了好发通稿营销,他很是下过一番苦功夫,学习如何用篾条制作各种生活用品。万法互通,如今他将编竹片的手艺重新拾起来,稍加改造,很快就给自己编出了一个蛛丝的枕头。
他再努力一点,一床软软和和的蛛丝被子也快编好了。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打他第一天掉进蜘蛛巢,听见鬼婆的描述,以及蛛群的此起彼伏,漫山遍野的笑声时,他心里就在思考这个计划。
诚如他人所说,穆赫特心高气傲,脾气又暴烈,牠怎么能忍受来自眷族的嘲弄?然而这里是地狱,实力和能力凌驾在一切之上,鬼婆说牠失去了权柄,虽然盛玉年暂时还没挖掘出这个秘密,不过可想而知,一个失去了权力地位,只能把巢穴安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的大恶魔,就算再怎么发火,牠难道还能改变现状不成?
恶魔尽是目无法纪,残酷混沌的生物。穆赫特管不了那些小蜘蛛背地里的嘲笑,更不可能杀光所有的眷族,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尊敬,已经算那些恶魔惜命啦。
偏偏牠又是巢穴的主人,蛛丝构筑着整个地下都城,完全可以听到任意一个角落里的响动……
盛玉年神秘地一笑,不紧不慢地抚摩雪白的丝线,让它们发出落雨一样惬意的沙沙声。
爱抚总比恶意好,温柔绵软的弹奏,总比刺耳聒噪的笑声好,对不对?
他完美地把控节奏,很有规律地过了两个多星期,竟然在地狱——尤其是毒蛛如云的蜘蛛巢里,过上了有的正常活人都弄不到的安稳日子!
但正如他所说,恶魔全是一群天性混乱的孽种,他活得这么舒坦,很多暗中观察他的蜘蛛便要打心眼儿里不舒坦了。
于是这天早上,盛玉年再去坟场清扫骨头的时候,有三头半人半蛛的恶魔将他堵在了那里。
牠们不是别的蜘蛛,正是盛玉年掉下来的第一时间,就抢先围住他的那三只。假如不是鬼婆插手抢人,牠们才顾不得穆赫特立下了什么规矩,先开饭再说。
牠们的年纪似乎也不算很大,盛玉年可以理解,一堆年轻气盛的雄蛛攒在一起,当然是看不起另一只残缺的雄蛛的——不管对方是不是整座巢穴的主人。
被三只恶魔围在中间,他非但不害怕,反而兴奋得连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盛玉年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在今天到来。
面对三只恶魔的围堵,他先后退了一步,目露警惕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我的网里正好缺一个装饰品,”中间的人蛛带着欣赏的微笑,充满贪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类,“美丽的装饰品。”
“而我缺一个好用的杯子,”左边的恶魔赞同地点头,“他的手臂可以做一个非常细腻的造型。”
“把他的剩下的部分给我吧,”右边的恶魔嘶嘶道,“我一直想要一张活体椅子,会哭泣,会尖叫,那就最好不过了。”
如果是普通人听到这些议论,再看到恶魔的面貌,一定会软倒在地,吓到失禁也说不准,可盛玉年只想笑。
他在蜘蛛巢安置的时间很短,然而他不是傻子。难道鬼婆是为了做慈善才留下他,给他食物和工作的?难道穆赫特没有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杀了他,是因为牠善心大发吗?
这其中必定有更重要的原因,迫使巢穴中地位颇高的两个恶魔做出抉择。牠们决心要保住盛玉年的命,其他恶魔除了无用的挑衅和恐吓,还能做什么?
不过,他仍然表现出非常害怕的样子,低声说:“你们想干什么?是……是女士吩咐我在这里工作,管理坟场,我没有违规!”
三头恶魔爆发出刺耳的笑声,牠们围着盛玉年,尽情地恫吓、挖苦,以观赏他畏惧瑟缩的神情为乐,好在牠们还顾忌着盛玉年身上的气息,没有直接上手,用锋利的尖甲戳弄他。
等到人类脸色惨白,几欲昏倒,牠们才稍微满足,洋洋得意地放他离去。
盛玉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出一段距离,然后,他故技重施,再次回头看了那三只恶魔一眼。
上一次他用这招,对穆赫特递出的是含情脉脉的眼波,恨不得将对方的四颗眼珠子全勾过来;这一次他再回头,丰润的嘴唇却噙着轻蔑的弧度,一张似笑非笑,眼尾上挑的美人面,足以让全天下的男人都气血上涌,在大怒中将脸孔烧得通红。
那些恶魔当然也是雄性,并且,恶魔终归要比人类的男人聪明一点。
牠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盛玉年耍了,当即怒不可遏,猛地朝他跳袭过去,誓要抓住那个可恨的人类。而盛玉年飞快地换了一张脸,惊叫着开始逃命。
人类必然跑不过八条腿的恶魔,盛玉年一边大喊救命,一边被骨头绊倒在地,眼看就要迎来他的第二次死亡,半空中,灰白的蜘蛛蓦然汇聚出鬼婆的人形。
牠盯着三头气势汹汹的年轻雄蛛,干瘪的嘴唇微动,吐出一个词语。
“滚开!”
半空中仿佛打了个雷霆,三只恶魔措手不及,被震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好不狼狈。
鬼婆厌烦地盯着牠们,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走?”
盛玉年像是被吓傻了,他跳起来,一声不吭地抱着自己的工具,埋头便跑。
他犹如一只惊惶的鹿,一头撞进自己的小窝,扑在那些没编完的蛛丝上,吓得全身发颤,扑簌簌地抖个不停。
接着,他将这许多的颤抖,狂跳的心声,还有抽泣一般断断续续的吐息,一股脑儿地打了个包,统统丢到丝线那头,全砸到穆赫特的身上去了。
巢穴里,穆赫特一下睁开眼睛,困惑地挂在网上晃了两下。
这些天来,牠总算发现一个还不错的放松办法,那就是闭目养神,将多数注意力集中到那个罪人手上,听他柔软轻缓的编织声。此时乍然听见这些动静,穆赫特也懵了一下。
怎么回事?
牠的一根足肢微微转动,便听见了老妪正在坟场教训那几只年轻的巡防者的声响。
……原来如此。
魔蛛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困惑过后,另一种十分新奇,但是切实存在的不悦之情,像雾气一样笼罩了牠的心。
蜘蛛巢里的罪人是我的所有物,并且只能是我的所有物!不过是三个卑贱的巡防者,竟敢违背我的意志去捕食他,还将他吓成这样,只能跑回来瑟缩发抖。我真该……!
穆赫特顿了一下。
我真该怎么做?
他确实可以为了这个小罪人处死那三头年轻雄蛛,但这样势必会在蜘蛛巢里传递出确切的信号,罪人也会因为牠的庇护,一跃获得超过他身份的地位,更何况,对方又是这么一个矛盾重重,称得上神秘的人类。
穆赫特看不懂他,一个连恶魔都看不懂的人类,势必十分危险。
既然老妪已经教训过牠们,这一次,我就暂且寄存下这些年轻雄蛛的过错……
可是,听着人类惧怕的心跳声,还有他陆陆续续的哽咽吐息,穆赫特的心头不断涌起陌生的冲动,就好像……就好像他必须出去保护什么,捍卫什么一样。
这冲动在牠的胸口一阵阵鼓噪,似乎把牠的血也烧得热了起来。穆赫特到底杀意难消,忍耐好一阵,才阴鸷地伏回巢中,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天晚上,牠没听见人类温柔的触摸声,只有他身陷噩梦,睡得十分不安分的喘息,伴随牠度过了好几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盛玉年照常去工作。
他装得若无其事,但穆赫特已经在下意识地分神去关注这个罪人。被鬼婆教训过,那三只蜘蛛暂且偃旗息鼓,只能时不时地给盛玉年造成一点工作上的麻烦,譬如在骨头里掺杂剧毒,将腐烂的人尸丢在他面前,或者唆使小蜘蛛去咬他。
恶魔睚眦必报,见这些把戏全被人类一一躲过,年轻的雄蛛们终究按捺不住,选择在人类下班回巢的时候,再次围堵住他。
只是这一次,牠们不光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并且连下一次红月都见不到了。
——两头黑红相间,一雄一雌的巨型人蛛从天而降,几乎如同碾碎三块脆弱的瓷器一样,瞬间将纤瘦得多的巡防者们碾成了一地碎肉!
面对瞪圆眼睛,看上去特别惊骇的盛玉年,牠们仅是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惩戒者。”
接着,牠们便遁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两个强大的惩戒者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坟场,这个平时蛛迹罕至的地方,那么,牠们是谁派来的呢?
回去的路上,盛玉年掩住笑容,假装做出思索的模样。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是夜,巢城中灯火晦暗,水晶的幽光照耀着角落,穆赫特听见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时隔许久,人类又一次爬上了牠的临时巢穴。
牠没有制止,实际上,牠心中隐约有所预感,牠知道人类是来做什么的。
“穆赫特?”人类小心地拂开垂下的蛛丝,他呼唤着牠的名字,柔和的声音微微发颤,“您在里面吗?我……”
他鼓起勇气,接着道:“我想来……我是来对您说声谢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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