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愿他万年(四)
很久很久之前——可能久到宇宙初生, 以太晦暗之前,夜蛾的生活还不是这样的。
在所有创世的神祇当中, 祂是长子, 领袖,威严的大君与皇帝。祂被称作万古至永劫的主神,混沌飞蛾, 毁灭与重生的主宰。祂的触角干扰命运, 前足攀附着梦境,后肢稳固了现实, 鳞粉荡漾成辉煌的星海, 祂的左翅栖息着光, 右翅庇护着暗。
祂有亲密的同胞。
用人类的概念来说, 万神殿中狂欢的众神全是与祂同辈的血亲, 祂们曾一同创造出日月星辰, 安排了万物循环的法则。
在那段尚且年少的时光里,祂们笑啊,闹啊, 无忧无虑, 欢唱嬉戏, 口唇张开, 舌尖流淌的尽是蜜的大河,万丈的光辉盛放出万丈的繁花。
后来呢?
后来祂们都走了,一个个地走了。抛弃这个失能失职的家庭, 开辟了崭新的时空作为自己的王国。任凭诞生时如何满含着期待与欢喜, 离开时, 祂们看向祂的眼神全都充斥着失望, 愤懑, 还有蒙受背叛的痛苦。
一同创世的神明们唾弃长兄的偏颇,唾弃祂对血亲不管不顾,反而去看护那些孱弱可鄙的,名为“人类”的生物,祂们唾弃祂的回避和沉默,以至误解在整个家庭中蔓延,直到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隙,彻底撕裂了所有亲族的心灵。
最后只剩下祂,满心茫然地瘫坐在旧日的筵席边缘,唇舌发苦,躯干麻木。
祂愤怒地控诉过,懊悔地消沉过,真诚地反思过,但一个神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即便是祂也不能扭转血亲的决定。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夜蛾望着空寂的殿堂,陷入了最深的恍惚。
祂心知肚明,正如王宫不是一日建成的,祂的血亲们必定同样对自己失望已久,这不是人类的错,只是祂自己缺陷甚多,失职太过。
祂算什么合格的兄长?祂辜负了所有曾经深爱祂的血亲。
悔恨的火焰熬煮着夜蛾的身心,自噬的痛苦使祂日夜不安。祂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心灰意冷地把自己埋在混沌的茧壳中——祂选择了沉眠。
祂企图利用一场漫长的深眠,来冲刷掉这股快要把祂吞噬包围的负面情绪。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又一个灾难性的决策。
不能再想下去了。
神明逼迫自己从洪流泥沼般的自我谴责中脱身,把过去的错误,过去的愚蠢统统打包起来,仓皇地塞进记忆的深渊。
与此同时,在这颗渺小的星球上,那个厚颜无耻的生物已经被所谓的“神殿守卫”倒吊在广场中央,作为一个震慑的道具,用以威胁剩下还可能有异心的奴隶。
……赝品的残缺性可见一斑。除了长得像人类,他们和真正的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阎知秀被倒挂上石柱,正在哎哟呻吟。
他也不想叫的,都被打成这个鬼样子,再叫叫叫的成何体统了……有没有点宝藏猎人的骨气和尊严啊?
可他确实没办法,他是被外星人倒着吊在石柱上的,真的没力气再分出心来,管住自己肿胀的舌根和嘴唇。而且就算他事先没有被痛揍过,这么头朝下,脚朝上的,全身的血液被重力吸附下来,他的脸也该充血得跟个大猪头一样了。
假如是普通人,估计这会儿早该被噼里啪啦爆开的脑血管炸成一朵内敛的烟花,可惜作为最有钱有名的猎人之一,阎知秀给自己整了不少强化改造手术,结结实实的钱砸下去,当然能有结结实实的效果。
不过,强化的身体素质又能在这种地狱环境下保住他多久的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委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阎知秀的天赋拒绝了他,让他吃了人生中最要命的一个闭门羹。
嗯,他努力开动脑筋,准确来说,这种情况不太像是我的天赋拒绝了我,更像是……更像是那个“出口”拒绝了我,我确实找到它了,可谁会知道出口是活的呢?
此时此刻,就连思考也变成了一种酷刑,剧痛袭遍他的头骨,他的皮肤温度几乎高达一千度。阎知秀的耳朵里好像堵满了蜡,外界的声音被过滤得稀薄。最荒唐的是,他的身体一边冷得发木,一边又火辣辣地膨胀着。
意识昏沉,感官也模糊的情况下,阎知秀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太可笑……不对,是太好笑了。
于是,他当真费劲儿地张开嘴巴,从堵塞的舌根下头挤出一丝气音,哼哧哼哧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身体颤颤,在绳子上摇摇摆摆地晃悠了起来,浩荡星辉中,神移开不久的视线随即停滞,然后移了回去。
你在笑什么?
神带着一丁点儿比蛛丝还要微薄的好奇心,透过宇宙打量他。
你这无知的生物,你孱弱的生命就像北风里瑟缩的轻烟,随时都会断裂。你苦不堪言,伤痕累累,你就要死了,可你在笑什么?
迷蒙间,阎知秀听到了一个声音。
他不想说这是错觉,因为这个声音属实是太有存在感了,忽远忽近,忽虚忽实的,按他现在的脑子还形容不出来。
——你在笑什么?
“谁……在说话……”他竭尽全力,嘶嘶地发问。
我现在就跟条死蛇似的,阎知秀想。
“要是,守卫……我只能……让你,去吃我的屁股……”
拼命挤完这句挑衅,他又笑了起来。
声音似乎愣了一下。
——我不是守卫。满足我的好奇心。
服了……哪儿来的胎神,这么霸道?
阎知秀索性无赖地张开嘴巴:“没有……水,没有回答……”
我看你能有多大本事?我可是被吊在离地二十米的位置上嘞。
夜蛾觉得很新奇。
是的,新奇。
多少万年过去了,昔日能和祂平起平坐的血亲悉数离去,祂看重的诸多人类祭司也不敌时光的残酷,现在剩下的都是什么?阿谀奉承的赝品,奴颜婢骨的赝品,鸠占鹊巢的赝品!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生灵敢用这种鲜活的态度跟自己交流了。
因此,神固然可以用一个念头就把这个生物的灵魂剥离出来,令他知无不言,但祂还是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阎知秀惊讶地发现,差不多是自己提出要求的同一时间,一股甘甜清澈的水流便凭空出现,流淌在自己血肿的咽喉内,接着突破了重力的限制,一路顺滑地冲到了胃里。
不是,阁下何方神圣,还有这技术呢?外星科技恐怖如斯啊!
他很想看看自己对面的人到底是谁,奈何眼睛也被打肿了,徒有两条缝儿,只得作罢。
“你……你谁啊?”
嚯,不得了,身上的伤痛一下好了大半,连说话也变得丝滑起来了!
阎知秀急忙改变态度,眯着一双肿眼皮,谄媚地问:“敢问英雄姓甚名甚,到这儿打尖还是住店啊?”
夜蛾又有点发愣。
这个生物的情绪转换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更奇怪的是,明明他的语气也那么逢迎,讨好得贼溜溜的,可自己却没有很厌烦……甚至生出了一丝好笑。
——回答我,你为什么笑?
察觉到对方的坚持,阎知秀叹了口气,索性闭着眼睛道:“好吧好吧……看在你救了我,给我水喝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其实呢,我是个宝藏猎人。”
那些赝品给你灌输的记忆,我知道,夜蛾轻蔑地点评。
“既然是宝藏猎人,我总会经历很多探险,也会遇到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阎知秀说,“当然,有时候只有色色的人。”
“在被虫洞吐到这里之前,我接了一个三方合作的大单子,佣兵团出钱,我出人,情报贩子出情报。这个委托要求我去星间巨兽的尸骨里找个宝贝,具体什么宝贝呢……不如你来猜猜?看你能不能猜对。”
阎知秀有着出色的说故事本领,具体表现在他调动情绪的能力,还有讲故事时的互动性上。
夜蛾注视着他,即便被打得那么狼狈,脸上青青紫紫,肿胀不堪,现在还倒吊在石柱上,可他笑起来的模样居然依旧如同磁石,牢牢吸附着旁观者的目光,伤势丝毫不影响他神采飞扬的魅力。
时间是我羽翅下的精灵,只需一瞬,我能看清你未来所有可能的未来,夜蛾想。
但是,这样的机会确实太少了,能和一个不疯癫,不狂热,不献媚的智慧生灵进行如此正常的交流……即便他的记忆是虚构的,那又如何呢?
因此,神明生涩地进行了自己的猜测。
——是一尊圣杯,上面镶嵌着纯洁的月光石和蛋白石,它的清泉永不干涸,能使沾唇之人青春永驻,贪饮之人尸骨无存。
“哈……!猜错了。”阎知秀着实费解,如果不是被绑着手,他肯定会进行一个头的挠,“不知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想象,还挺丰富……其实就是一颗留影石!据说上面印着大海盗的失落财宝地图啥的,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哦,神明想。
“按照惯例,在出发前,我特地找人给我算了一卦。占卜师替我抽了张牌,告诉我那张牌是‘倒吊人’,象征牺牲啊,走向正确方向啊啥的,我还以为这次又有谁要替我去死了,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只是被情报贩子给坑了,他不知道奉谁的指示来整我,差点让我死在镇墓兽嘴里。你没见过啊,那玩意儿老大了,跟个饿死鬼似的,一嘴下来直接啃没了一条陨石带,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跑出来。”
挂在绳子上,阎知秀忍不住来回晃悠:“你看看,人家占卜师到底有两把刷子,只不过,既没有人为我牺牲,我也没有走到正确的方向……倒吊人!现在我就是倒吊人,这难道不可乐,不好笑吗?”
说到这儿,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惧怕这响亮坦荡的笑声会引来附近的守卫,对他再进行一轮严酷的刑罚。
他原本衰弱的灵魂之火,此刻也跟着再度沸腾、喧嚣起来,明亮得像是能点燃无边无际的永夜。这样的火光,哪怕吸引一千一万只奋不顾身的盲目飞蛾,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夜蛾看得呆住了。
回过神来,祂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恼,立刻转开了恒星的视线。为了掩饰自身的失态,祂接着傲慢地宣布:
——为着你和我说的话,为着它们缓解了我的乏味,这总算能证明你是一个勉强有用的东西。
——你不会死。
宣判完毕,夜蛾便毫不留恋地吹开了这颗星球。这不是垂怜,对于那个十分像人类的生物,祂绝不可能降下垂怜,更不会再生出多余的兴趣。
这仅仅算作一次心血来潮,最微不足道的赦免。
没错,他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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