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27】七章 伤我
四字入耳.秦绝响的小身子微微一震.
目光斜滑.“讨逆义侠”那几艘舰上.秦家的铳手都已做好准备.陈志宾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等候着信号.
之前在京里.南镇抚司接到调令.说要选几名干员随军南征.当时司里就乱了.官员们都清楚:随东厂出行.上头难讨好.下來得拼命.因此一个个推病报丧.躲得不亦乐乎.各位“大大人”都退一步.就把秦绝响这“小大人”让了出來.然而要派他去.又让镇抚大人有些头疼.首先说南镇抚司本來负责的是法纪和军纪.不像北镇抚司那样常受皇命外派行走.这趟东厂调令下來的就有些奇怪.难保说这不是自己因哪处礼节不周.得罪了几位档头.因而被他们扔下來的一只小鞋.况且这趟差不好走是肯定的.自己这些部下一三五嫖娼.二四六喝酒.哪次都沒落下自己.可谓是生死的同僚.铁杆的兄弟.自己怎好让他们去跟东厂遭那个洋罪.但是派这秦绝响去.又有些不道不正.京里头.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荫个官的有的是.可大多都是白拿空饷.哪能干什么正事儿.把他推出去让东厂一瞧:好家伙.朝你要个人用.你派个孩子來充数.等于是在消极抗命.那以后还有好果子吃吗.
在这位顶头上司左右为难之际.秦绝响急召陈志宾碰了个头.商议的结果是:这次南征是个难得的机会.东厂方面收拾官员欺压百姓拿手.督军打仗多半外行.这次又是到江南打水战.遇上聚豪阁人.还不得被打得落花流水.秦家正该借此良机.待东厂大败亏输时.便全力出击端掉聚豪阁、进一步博取政治资本.若能趁乱再收拾了郭书荣华和几大档头.以后不管是官场还是武林.必然都是路路畅通.
他知道南镇抚司无人可派.又看透了上司的心理.于是一方面表现出自己有这个能力.一方面又拉着深沉吃饱了人情.这才到东厂报到.同时奉上了一份愿将一批秦家商船无偿借予军用的契书.并且暗示:这些船上的水手常年护航.通晓水战.正欲为大军平南出一份力.消息传到宫中.隆庆深感欣慰.下旨将秦绝响这千户拨了正.秦家的“水手”们则由江慕弦带领着.也顺利编入行伍.随军出了征.
一切顺风顺水.秦绝响心中暗美.然而现实与想像却完全打了个对头弯.首先这次朝廷调出來的军队是谭纶的旧部.有打倭寇的经验.擅长水战.作风顽强.战斗力并不逊于聚豪阁.其次.东厂情报递传极快.长江沿线动静无一不在他们眼中.郭书荣华一路不言不语.快到江边啪地扔出一个斩蛇计划.从容布局、三路分兵.上掐君山蛇头.下按太湖蛇尾.中打庐山七寸.谈笑间就把个偌大的聚豪阁杀了个七零八落.自己却只是被安排在吕凉手下.立了一点小功.押解俘虏的路上想到江慕弦等人分派到曾仕权手底、陈志宾众人跟在郭书荣华的麾下.说不定会被推到前面当炮灰.心里正沒缝儿.偏巧这时候.燕临渊父女突然现身劫囚.寡不敌众之际.萧今拾月这怪胎又蹦了出來.
父亲秦默当年是死在萧今拾月剑下.这趟仇人见面.可说分外眼红.自从在常思豪那里得了天机步.又学了郑盟主的两相依剑法.兼之得了天下无双的王十白青牛涌劲.手里又有廖孤石那柄莺怨宝兵.可说傲睨天下.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虽然有着旧时的阴影.对萧今拾月还怵着一头.心里却仍想拼尽全力碰他一碰.然而看萧今拾月拿住吕凉之后.他的眼前却再度一亮:这厮剑术独步江湖.足抵万马千军.何不利用他來搅局.于是假意配合.把他们一行引到了这來.娴墨:补笔.战场中除了动手就是舌辩.一直沒功夫述前情.留下许多疑问.故在此大笔一挥.把前事作个了结.
吕凉和曹向飞的死让秦绝响内心狂喜.然而实在想不到.萧今拾月终究还是折在郭书荣华手上.失望之际.长孙笑迟的出现让人又燃起一点希望.当然.以他的武功也未必是郭的对手.但在预想中.只要他带聚豪阁这几个硬手冲上去拼命.自己一声“保护督公”的令下.陈志宾那边乱铳齐发.郭书荣华“不幸”被流弹打死.与聚豪阁人同归于尽.可说是最好的结局.却不料半路途中杀出个程咬金.居然让方枕诺这酸菜疙瘩打乱了阵脚.一把作料洒下來.小鸡老雁都脱了骨.这锅还怎么个起法.娴墨:锅正是郭.程连安提醒.便是他有参与.此应前文绝响和小常在水阁聊天的话.程连安这妖是真作起來了.整个东厂.也就是小郭看得透他.他什么都玩不转.又得小心伺候人家.心里这火也窝着呢.拉拢绝响.正是要利用他对付小郭.一个个神头鬼脸的.
尤其重要的是.现在常思豪还下了场子.自己和他的关系尽人皆知.这“保护督公”四个字.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了.因为这样即便成功杀了郭书荣华娴墨:狂得沒边了.小郭岂是郑盟主可比.况郑盟主那也是廖广城搞事.否则你又怎能拿得下百剑盟总坛.早被炮轰成灰了.这才叫倚得东风势便狂..自己的心机也会完全暴露.等于在政治上宣判了死刑.那就有点得不偿失.
念头在他脑中电转.表面上声色却丝毫未动.程连安在旁瞄着他那对柳叶眼.揣起袖子.不再作声了.
郭书荣华沉默了这一会儿.像是仍未能嚼透常思豪话中意味娴墨:哪有小郭嚼不透的话.故意反说.是写小郭明明懂.内心却不愿按理解的去理解.故用“像是”二字..缓缓说道:“侯爷自称懂我.可是眼下将要做的事.却不像是懂我的人应该做的.荣华斗胆一问:侯爷究竟懂了我什么.”
常思豪道:“应红英联合三派退盟.聚豪阁传言五方会谈.这些事虚虚实实.是谁的策划.沒有实据.我不敢说.我倒想问你一句:一个身怀绝顶武功的人.给一个病人切脉.探不探得出他是睡是醒.”
这话问得好沒來由.令人多感奇怪.曾仕权却立刻反应过來.觉得当初某些自己听來大觉兀然的话.现在有了根由.急瞧去.见郭书荣华目中微微一空.心里不禁打了个恍惚.倒又有些不敢确定了.娴墨:跟斗文.写得烟水模糊.其实往前一翻什么都懂了.唉.
常思豪逼视的姿态.让人们把目光也都汇聚在郭书荣华脸上.只见这位郭督公神色略空了一下之后.密黑的长睫便即垂去.无声无响.眼圈里似竟在微微地泛红.轻轻错动的颈根.带动着他的下颌也随之轻摇.形成了一种哽哽难描之态.仿佛有些话.说又不能说.又不能不说.欲说又无从说、无可说.说來人又未必信.纵使信得.也因把这话说了.反而远了、疏了.结果这难言就变成了无言.无言又好像成了悔过.
常思豪语声寒淡:“怎么.督公故态娇萌.戏瘾又犯了.”娴墨:是故意是真心.
郭书荣华笑了.娴墨:是苦笑.是放开的笑.如此“懂”我.焉能不笑.真真要笑.
这笑容无声无息.像应阳而化的霜痕.有着苞英舒绽的动态.瞬间带來一种生命感.令他身上素有的明妍都回归.使那片隙的忧伤.都成无痕的经过.娴墨:拿得起.放得下.方能手眼通天.
在这笑颜里.他慢转明眸:“荣华若有心唱.侯爷可还有心听吗.”声音轻如噫语.娴墨:你若是这样的你.那我依然是这样的我.
常思豪:“听你那一生惯讲的假话吗.”
郭书荣华的目光像是沾染了尘埃.被那虚无的重量幽幽地拖垂在了甲板上.悠悠慢慢地道:“……很久以前.我总是想要得到他人的理解.后來发现.理解总是不完全、不对等的.于是.退求其次.希望在不能相互理解的时候.尽量能善待彼此、互留一份尊重.可现在我才明白.连这一点小小的尊重.也是奢望.”
他的声音淡静.沒有抑扬顿挫.却令人感觉到一句冷过一句.说完的时候.却忽地爽然一笑.抬起眼來:“……不过.沒关系.”随着话音.天青色的剑身如冰棱生长般缓缓扬起.
常思豪动了.
兀然突然.决绝快绝.
在距离较近的人眼中.他的动只是个模糊的印象.但稍远处心明眼亮者.则看出了其中的动作组合.
他的左脚是以一个大跨步在扯身前趟.同时双握剑柄两膀旋摇.十里光阴由前往后划出一道紧致的光弧..
这个动作像小孩子摇辘轳把.又像端着染布大盆去泼水.为了一次泼尽.先要把水摇起旋涡.
他迈出去的左脚只是垫步.跟上去的右脚将直奔郭书荣华的足背.踩住之后.敌不能逃.届时泼到对方身上的.则是剑光.
此非剑招.而是刀招.即便是刀法.在一对一时也少有这样大开大阖的动作.但郭书荣华的剑本在扬起的途中.前刺和下劈的攻击.都很容易被破解.所以看到常思豪选择这此式起手.观战的大多数人.都不禁暗道了声厉害.
这里的大多数.是指九成左右的士卒、七成左右的东厂干事和讨逆义侠舰上六成左右的侠客娴墨:大多数都是官方人.攻的是督公.故不能叫好.只道厉害..
第二类看法是:常思豪的势很足、速度很快.但发动的距离稍稍有点长.郭书荣华的剑虽然往上走着.但只要停下來指占住他胸腹的方位.或落下來点向他的小腿.他的势就破了.后手并不乐观.
这两种看法之外.还有十來个人.另有一种感觉.
在这一瞬间里.这些人眼中摄入的是一个狰狞的印象.知道这并非高手临敌应有的姿态.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姬野平甚至有种错觉:常思豪这既不是比剑.也不是决斗.而是在求死.娴墨:前两拨低手看不出真相.真相在此.可知小常已顾不得小晴.顾不得绝响.他太累了.已生出离之念.
他來不及到别人眼中去确认这一判断.但他隐约觉得.面对郭书荣华的时候自己虽无畏惧.内心深处其实却是绝望的.而此刻的常思豪.恰似自己内心的投影.
郭书荣华的剑既沒去占中位.也沒有下点.反而将左肘左腕微微外翻.使剑柄抬高.在常思豪即将踏到自己之前.将脚尖轻抽侧进.就势旋身一低头.身如流水.从自己抬起的肘洞下钻过.肩蹭肩、背擦背地与常思豪交错而过.当对方前足踏定的时候.他剑拖身后.玉立如松.右臂贴耳伸直高举.势如摘星.颈往回勾.凝止的身形.恰与常思豪一剑撩空的低弓步态形成对照.仿佛松峰瞰岭、月射秋亭.
甲板悄寂无声.晚江风景动人.
观者不分敌我.看得都有些发直.
因这瞬间给人的印象.并非是两人在生死搏杀.而是双人舞蹈中一个精妙的配合与定型.
间不容发.常思豪鼻翼皱狠.旋剑回扫.郭书荣华摆剑相迎.在两枚剑尖呈交错之态近乎贴合之时.他将腕子一摇.冰河剑就转到了十里光阴的另一侧.剑脊相搭顺势划出一个小圈.在一种细腻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中将其粘住.勾回來往下轻轻一按.跟着目光穿越交叉的剑体向前望去.好像一个人看到好友狂喝滥饮.未嗔未劝.只是轻轻拢住对方托杯的手.送过一个关切的眼神.
四目相对.一种莫名的怒火从常思豪胸中腾起.他猛抽剑暴喝连声.十里光阴剑如落雷.向前猛劈.
“叮叮叮叮、当.”
他攻出五剑.郭书荣华格了五剑.最后一击明显着力.使得击剑声中暴起宏音.仿佛乱铃突接黄钟大吕.音气斩截.继而风起云涌.
在别人于击剑声中心旌神摇之际.常思豪耳中却传來“格崩”一响.赶忙掩腹撤步.
低头看时.鲜血正从指缝挤迸出來.腹部绷带断裂.绕体松脱.
暗夜中.忽然有两条身影飞起.
一黄一红.
僧袍被风撩起的姿态.于夜色中看來.竟然艳掠胜火.
常思豪感觉腿一软.膝头下扎到中途.被索南嘉措轻轻扶住.跟着火黎孤温也落在他身侧.将一枚紫药丸拍入他口中.娴墨:多半又是叫什么骆驼顺产丸的那个……
郭书荣华撑睫倾身.似有追意.然而只是略晃了一晃.复又定在那里.
曾仕权喝道:“你们干什么.”
索南嘉措扯常思豪的衣服替他快速包扎着.郭书荣华一张手.阻住了曾仕权.
秦绝响居高临下.眼睁睁看着.栏杆上的指头越來越白.娴墨:也在夹缝里挣扎呢
郭书荣华掉转剑柄.惶恐折身道:“荣华一时失手.侯爷恕罪.”
常思豪拄剑冷笑:“说你虚伪.你就越发地虚起來了.我不过是旧伤迸裂.自行崩溃.你这几剑未动真力.哪來的罪过.”
“自行崩溃……”郭书荣华表情竟有些讶异.眼神发空.似在回想.
常思豪笑道:“怎么.练成打法互换.知己知彼.这会儿却连自己用了几成力道都不清楚.真是笑话.”娴墨:小郭人在梦中.又不独此刻.诊脉时何尝不如是.“谁知我心.”昔日小汤山畔有云“金枝入水玉露浓.生平稀见是风情”.然徒有风情.无人解.风情又向谁说.
郭书荣华脸上忽呈怒相.索南嘉措和火黎孤温急忙横拳立掌.护在常思豪身前.
然而却见郭书荣华斜过脸去脚下一蹭.身子侧射而出.
姬野平委顿在甲板上.一直观摩着事态.猛然间瞧郭书荣华一扭脸.立刻感觉有两柄刀从眼睛扎进來.心里恍惚一疼的功夫.对方就到了.
谁也沒想到郭书荣华会奔这來.娴墨:是为小常报一枪之仇故.试问天下.谁能惹得小郭一怒.
胡风、何夕惊急之下.四掌齐出..
掌风劲捷.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四掌只有方位.沒有目标.像雪崩突然爆发在面前时.登山者惊慌伸出的手.
“砰”地一响.郭书荣华银衣飘摆.空中退飞一丈开外.身子旋转落地.
自己两掌分明走空.怎会有声音.胡风与何夕各自惊愕中.忽然发现身前多了一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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