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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本098】八章 心集


  

  沉浓的夜色之下  聚豪船队排成两条长列  沿着调弦河道艰难地向西北航行

  人们面色凝重肃穆  摆桨的动作机械而安静  似乎每一颗心脏  此时此刻都已变成压舱的石头  使令这些逆水之舟  变得更加难以载承

  众人将朱情、龙波树以及船上被射死的武士尸体整理好衣衫  平平放置在船的侧弦  随着口令向前轻轻一推  尸身翻转下落  略激起些微小的水花  随即沉沉陷沒去

  两岸草蓼之间流萤万点【娴墨:北方秋末萤火虫应该沒了  南方还有  也是强弩之末  以景衬情】  仿佛脱体魂灵  无声注目

  少了些人  船上显得有些发空

  空得像此刻姬野平随水流去的目光

  江晚不愿他在伤感中沉浸  便向冯泉晓询问经过  來引开他的精神

  冯泉晓将大伙寻找长孙笑迟中途  如何遇上常思豪力挽江舟  方军师如何被掳  如何放了把汉那吉等事简略讲述一遍  最后道:“当时军师骗常思豪  说咱们一直往西扩张要拿下四川什么的  那小子还真信了【娴墨:小方当时并未往圆了编  只是闲闲一带  可见并非意在真骗小常  实是撩拨一下  想看看他脑子怎么样  小常当时不言语  倒能显得有点深度  一说话就成白纸  】  后來军师说要和他一起回來见阁主  西边的兄弟让我來照应  却暗嘱我偃旗息鼓远远跟回  在调弦周围观察动静  尤其晚上要多加注意  如果发现信弹打起  便带人火速冲下來支援  【娴墨:把前文放低声音处再写明一句  如此命令、执行、报告  三者俱全  方才神气完足】”

  大伙这才明白:看來军师听说五方会谈的谣言之后便揣摩出了官府的意图  因此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他让大伙先打信弹  想必是要以此引官军的埋伏暴露  同时也相当于给上游冯泉晓的人发出了指令  这样就可两下夹攻  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娴墨:真如此执行  胜得还能漂亮些  不致受损如此之重】”

  其实非止朱情  其它人对方枕诺也都并不十分信任【娴墨:一來年纪小  二來小方性傲  有话必不愿细说  袁老看不上他也有这方面原因  李敖算是大才了  可是那狂劲惹多少众怒  】  然就今日之事看來  军师料敌机先  布局精准  人品更无问題  倒是大伙多猜多疑  险些坏了大事  一时眼中都露出惭愧之色

  楚原道:“李老觅徒  半生不遇  不想临老得了小方  这一脉后继有人  是李老之福  也是阁中之幸  ”冯泉晓瞧方枕诺不在  问道:“军师呢  ”

  姬野平道:“别说他了  小方回來之后  山上一直乱事沒断  我忘了问了  你们倒底找着大哥沒有  ”冯泉晓神色略黯  眼光落低  郎星克道:“阁主  之前你要出去找他  我就反对  现在也还是这话  如今人家和咱们半分干系也沒有  找到了又能怎样  你总念着他  人家可不念着你  ”

  姬野平道:“你跟长孙大哥出生入死  ***过那么多的仗  现在倒用这种话來说他  ”郎星克情绪也有些激动起來:“阁主  我说话你别不爱听  我们这些人和他的感情  哪个不比你近  【娴墨:话太冲  是真激动了  长孙无敌时真无敌  一旦有敌  全都是敌  】可也正因如此  我们才知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

  虎耀亭、风鸿野听着这话都直目无语  姬野平喉头生堵  放眼看去  后船上的卢泰亨、余铁成也是脸带沮然  他将目光转回來:“江哥  咱们上上下下  就你看人最准  你  ”他望见江晚的样子  声音忽然止住  再也说不下去

  江晚半侧着身子  正在后舱静静看河  他一只手扶着船帮  一只手腕垂搭在膝盖内侧  沾血带湿的白色画袍在夜风中鼓抖  令他弓曲的后背显得更加佝偻  只有眼里流淌的逝水  才给那对深邃的眸子稍稍带來一抹动感和亮色

  游老剑客四大弟子中尤以他最为潇洒、俊朗、年青  江湖上常有人说  只有他最具游老当年“横笛不似人间客”的神韵  而今的他  坐在那里  竟然像是一个垂暮的老者

  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似地  人们同时在想:名震天下的聚豪三君  如今已只剩他一个了

  在人们沉静痛默的目光中  江晚转过头來:“阁主  咱们聚豪阁承接白莲遗志  拜的是谁  ”

  姬野平道:“自然是观音大士  ”

  江晚道:“一天  有贫妇到庙里求福  发现一人正在观音大士像前磕头叩拜  言说身遭难事  求大士发慈悲救苦救难  细看之时  这人却正是观音自己  于是便问:‘您怎么给自己磕头  ’大士如何回答  ”

  这故事姬野平也听燕凌云讲过  答道:“大士说:‘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

  江晚望定了他:“不错  不管别人是好是坏、是背叛还是忠诚  对此刻的你我來说  都已不再重要  我以信人之名声著江南  却不等于我看人精准无误、做人守信如愚  我和你们大家一样  心中也有猜疑  也有困惑  也会食言  阁主  你受燕老多年心血栽培  足具参天之伟  可是要想带好这班兄弟  凡事还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先做好自己的主人【娴墨:绝响就是这样的人  加上敢闯敢干  反而打出一片天下  但凡绝一点、慎一点  早被何又南这类老人欺负死了  】  ”

  众人知道燕老因故人托孤之情  不忍让姬野平轻身涉险  因此他少经历练  临事便嫌毛躁【娴墨:世事充满矛盾  多练练手倒好了  】  加之长孙笑迟做事确然高屋建翎  胜人一筹  在这等盛光之下  自然使他更显得黯淡无名  姬野平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來  非但沒有将长孙笑迟当做竞争对手  相反内心里还对他充满尊仰崇敬  甚至临难之际  仍想着由他來引导大伙力挽狂澜  扭转乾坤  这不能怪他  其实大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江湖上沒有风花雪月  只有铁血冷刃【娴墨:正因如此  长孙才厌  所以看这厢是黑风冷月  他就抛下大伙  到那边去享受和风霁月去了  这一帮兄弟待他  不可谓不忠诚  这么珍贵的友情得來不易  可是他却撒得开手  用徐老剑客话讲  真是有九龙十象之力  】  决策正确、行动果断、执行到位  这就是聚豪阁开天拓地、一统江南的根因

  沒有绝对的信任  就谈不到绝对的执行  这些年來  多少次战争  只要是长孙笑迟定下决策  不管多硬的骨头  大伙也都豁出命來去咬、去啃

  然而决策有时未必正确  结果却总是乐观  说明胜利非关实力  更多的是赢在信心  【娴墨:对小方沒信心  这会儿才想信心重要  几位当去学学“赢在执行”才是  】

  这些大伙心知肚明  所以听江晚一说完  立刻都懂了他的意思

  目光聚去  姬野平却面无表情  沉默如栈桥上一根经年不动的缆桩

  水手们划桨的动作似也变得更加吃力  船只在逆水中失去速度  仿佛静止在河流之上  被他的沉默牢牢拴定

  气氛凝了一凝  郎星克蓦地站起來:“阁主  实话说  我们大伙一直以來  都觉摸不透方枕诺的为人  可是你对他却始终相信  今天的事实已证明了一切  现在我们相信你的眼光  你又为何这样不相信自己  ”

  姬野平见众人面上森森凝郁  似有怨弃之态  一对龙眼虚了一虚  忽然射出两道坚毅寒芒  揽红枪阔行两步踏上船头  目光由近及远  又由远及近地缓缓扫了一圈:“你们知道  我为什么这样相信小方  为什么对长孙大哥还不放弃  ”他顿了一下  “因为他俩和你们以及刚刚沉入水中那些人一样  都是我的至亲兄弟  ”

  姬野平道:“不是我沒有信心  而是大家都对一件事会错了意  我想找他回來  不是想依靠谁  聚豪阁能走到今天  也不是依靠一两个人的领导得來  而是依靠着你我大家、依靠着阁中这上上下下、千千万万的兄弟  长孙大哥虽然一时为女色所惑  走错了路  可他依然是咱们的家人、兄弟  他不该掉队  但掉队之后  难道咱们就该扔下他不管  ”

  短暂的静默之后  人们逐渐理解了他的意思  心底便如水流般缓缓连接贯通起來  每流到一处  便有一声轻轻的呼唤响起:“阁主……”“阁主  ”

  姬野平摆了一下手  继续道:“他的事总归还是个人小事  先且搁在一边  这些年來  咱们开展漕运、经营生意  一向诚实守信  公平合理  咱们身份是黑的  心却是红的  手里的刀是凉的  身上的血却是热的  官府不仁  烧船封海、募投圈地  把大家逼得背井离乡  为了一口饭吃  走到了一起  现如今  东厂督军杀入洞庭  更不会放过庐山、太湖的兄弟  他们这是想把咱手里最后这碗饭也夺去  大伙说  该怎么办  ”

  众人纷纷喝道:“打  ”“反了  ”

  姬野平将红枪平平高举  压下众声  说道:“弟兄们  你们错了  咱们不是造反  更不是顺应什么狗屁天意  一个大活人  理直气壮地就应该活得有个人样  都是人肠子里爬出來的  凭什么就要给他们当牛做马  受他们的侮辱和欺凌  ”

  “对  ”

  “阁主说得对  ”

  姬野平道:“我说得再对  不如江哥说的对  求人不如求己  我只问一句:咱们的土地、财富和尊严  以及一切被凭空抢走的东西  要靠谁才能夺回來  ”

  “靠自己  ”

  “自己  ”

  “自己  ”

  一片轰然应和声中  余铁成、郎星克等人眼神交对  都不禁点头欣然  颇有喜出望外之感

  只有江晚沉默不语  【娴墨:是知此刻的姬野平并非在做他自己  而是对长孙笑迟在进行一种模仿罢了  】长孙笑迟的凝聚力是领导众兄弟打出來的  是在经营创业中创出來的  跟着长孙阁主  就意味着财富与胜利  他在阁众之中形成的甚至不是威望  而是近乎一种信仰

  所谓领袖  就是一个能给予别人梦想以及实现这梦想的强大信心的人  如今的姬野平  是否真的具足了这样的底气  【娴墨:江晚如是想  别人未必想不到  众人和声响亮  多半是从众感染  】

  只见姬野平侧头问道:“冯兄弟  你手下应该还有些船吧  ”冯泉晓道:“是  一來怕人多碍眼  二來怕河道内不好掉头  我把其余的大船都安排在调弦入口等候【娴墨:应小方之信】  ”姬野平凌风放眼  见暗空里月隐星灰  这一夜已所剩不多  道:“咱们突破的速度已经很快  但是走调弦入长江毕竟绕远  传我令  大家加快速度  争取在拂晓之前与大船汇合  到了江上顺流放帆  再歇不迟  ”

  “吼  ”千人同声共气  一扫颓疲  船队航速骤提  【娴墨:精神鸡血重点就在于群体感染  魔鬼训练、传销等等永远不能一对一  一旦一对一  脑子就活了  人多了会从众  发现不对头  先看别人怎么办  你不提我也不提  结果呢  明明是坑都跳下去  】

  行出里许  江晚忽道:“阁主  我想起件事  ”

  姬野平问:“什么事  ”

  江晚道:“官军主力若在庐山  为数一定不少  咱们这两千多人到了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依我看  对古田方面还应该多加争取  否则后续作战很难开展得起來  ”楚原道:“这倒是  你们支持韦银豹这么多年  他纵然变脸也不至于那么快  方兄弟和他沒打过交道  可能担心过重了一些  古田义军目前接近十万  不是小数目  如能争取过來  力量可是不小  哪怕只是拖住俞大猷  也至少让咱们少了份后顾之忧  ”

  姬野平想了一想  道:“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过  江哥  你给他写封信给吧  ”江晚点头  哧啦扯下块衣布  用指头醮身上的血  就在布上写起來

  邻船上卢泰亨始终眉头深锁  瞧了一会儿  道:“不是我念倒霉咒  军师说得丝毫不假  韦银豹这人生性多疑  防人心重  而且最不相信汉人  这回的事一出  咱们这信恐怕连递都递不到他跟前  ”

  大伙一听  脸色又复凝住  古田义军多是苗瑶獞人  多年倍受汉人欺凌  刻恨入骨  聚豪阁每把收拢來的汉族农民、渔民输送过去  他们都要经过一番严格审查  用起來也不比本族信任  韦银豹更把自己多年反明始终能逍遥法外的原因  归结在这种排汉防汉、任人唯亲的策略上  卢泰亨在阁中地位已经不低  去过古田几次  基本也都沒见着韦银豹的面  现在这情况之下  可就更为难说了

  虎耀亭道:“恁么着  我去  ”

  江晚将书信写完  听着卢泰亨的话正自沉吟  虎耀亭这一突然发言  令他愣了一下  随即喜道:“我倒忘了  这一趟确是非你不可  ”将信递过:“你这伤可是不轻  一路须当小心  ”虎耀亭道:“小事一桩  沒说的  ”揣起血书  单臂一摇  蜻蜓点水般连跳过几艘小船上岸  他手下中有二人急请令随行照顾  姬野平点头  二人也飞身上岸追去

  眼瞧三人消失在林岸之间  姬野平还有些发愣  沒反应过來怎么个“非你不可”  冯泉晓见状倒乐了:“阁主  你平日尽和老云在一块儿吃猪肉  怎么把虎爷这档事都给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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