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58】八章 计中计
等送走了张齐.徐阶从屏风后转出.徐瑛回头一笑:“爹.这张齐很卖力气.我看这回有戏.”徐阶落座道:“难道你还真指望上他了.”徐瑛道:“咦.这话怎么说.”徐阶道:“徐渭善识人心.对张齐接近他们的目的必然能有所察觉.”徐瑛皱眉道:“那怎么办.咱们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徐阶淡淡道:“怎会白费.徐渭自负聪明.届时必然來个将计就计.”徐瑛眼睛一亮.知道父亲只怕早已算在了前头.果然听他继续道:“这张齐是个摇摆不定、见利忘义的小人.很容易被拉过去利用反手打击咱们.徐渭清楚此人能力有限.对他的指望也不会太大.但多半会拿他当个先例.引逗其它官员加入其阵营.可是张齐已经臭了.谁又会喜欢与他这样的人为伍.”
徐瑛道:“可是这厮一旦要真心叛变.替姓常的出力上本参咱们.倒该如何应对.”
徐阶一笑:“那倒好了.他对咱家事务又知之不多.能参劾出什么來.到时咱们來个不申不辩.把事情往龙书案上一放.交由圣意天裁.你猜皇上会怎么做.”
徐瑛犹如醍醐灌顶般.登时乐了:“若是常思豪自己來告.以他的身份.皇上还能左挡右劝.一手托两家.换了小小的张齐么.皇上反感他无事生非.必然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张齐沒了退路.又是个软骨头.崩溃之下必然往身后攀扯.将徐渭他们合盘托出.那时候龙颜震怒.常思豪一伙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百官中纵是以前有人心浮动.经此一役.也必然儆而收戒.不敢再有妄动.”
他越琢磨越高兴.跟着道:“咱们身不动、膀不摇.抛出一个本已要弃的废子.便让他们全军覆沒.真是痛快、妙极.爹.莫不是您一开始就打算把他推到那头去吧.”见父亲微笑不语.已明其意.又笑道:“如今这张齐已经站上了跳板.犹豫不决.就差背上能有人轻轻给点力了.怪不得您嘱我要对他敲敲打打.”
徐阶道:“用人分顺用逆用.顺用不可示疑.逆用却要不拘常理.拿这张齐來说.真要用他必得坚其信念.稳其心志.哪有一面用着.一面又敲边鼓的道理.”
徐瑛喜滋滋地不住点头称是.徐阶瞧在眼里.忽然叹了口气.觉得牙又有些疼了起來.如此简单的道理儿子竟然如获至宝.这先天的迟钝.已经说明他在官场这条路上永远沒戏.也就打消了再往下细说的念头.徐瑛道:“啊.对了.爹.再过几天.就是您老六十六大寿.请帖已经发下去了.孩儿的意思.这回不但要办.而且要大办.文武百官全要请到.风风光光地搞上它一回.也让这姓常的一伙好好瞧瞧.大明朝是谁在当这个家.”
徐阶点点头:“知道了.事情要办得隆重.不要太铺张.去罢.”说完长长舒了口气.合上了眼皮.
张齐回到家感觉身心乏累.侧身松松地往炕沿边一坐.把后背脑勺堆柴禾般靠在墙上.口里不住感叹:“还是你说的对.小家雀怎斗得过老家贼.云中侯那边的耍的心眼.早都被徐阁老识破了.他们这连日搞的宴会.钱花不少.可惜全是白费功夫.”
吴氏在灯下拿个蒙了绿泥纱的圆绷子做着针黹.头也不抬地听完他的叙述.冷笑道:“那敢情的.徐阁老是什么人物.当年严嵩都看不透他.何况别人.”张齐嘬牙道:“瞧你.这心里倒底有沒有谱儿.这会儿又來替他说话了.”“哟.要谱儿啊.”吴氏把活计往腿上一担.翻起眼睛道:“要谱儿上独抱楼啊.我又不是巷子里唱曲儿的.要的什么谱儿啊.”
张齐怏怏道:“你看.我去那地方不也是公事吗.这你也得着补一句.”
吴氏歪歪细颈子.似乎觉得自己吃这飞醋有点过.低头干活儿不吭声了.隔了半晌.又停下手道:“话说回來.侯爷的计策就真的沒效果吗.徐家若不受影响.何必用跳船的话來敲打你.说着笑着、肚里扭着.点着逗着、心里怄着.说明啊.他们其实已经虚了.”
一句话又把张齐说含糊了.大瞪着两个眼睛.对着灯火苗直勾勾地发愣.
吴氏道:“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越聪明的人越是信不着人.我看这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在当间儿可得小心点儿.别再俩船一动.把你的大衩给劈了.”
张齐越发烦躁起來:“我还兴夹了裆呢.”吴氏掩口笑道:“哎哟.那我可就真得到打磨场寻摸寻摸去了.”张齐瞧她在灯下笑得妩媚多娇.脸上几颗小麻子越发地俏皮可爱.不免一阵心旌神摇.可是心里正愁得沒缝.情绪很快又低落下來.道:“你还有心思笑.徐阁老这边用我又信不着我.侯爷那边有拉拢之意.又防着我.如今我是后杈抓不实、前枝够不着.两头不讨好.摔下來可就真个变成呆猴儿了.”吴氏听他说得愁苦.放下活计.过來拢脖子坐进他怀里笑道:“瞧这官教你当的这个累.还不如回家接着种桔子去.”
想起家乡桔林成熟时一片火燎红云般的景象.张齐脸上惨淡一笑.当初父亲累考不中.于是心灰意冷.在家种桔维生.取的便是“中举”之意.讨个吉祥.之后加力培养自己.以期代父圆梦.自己十年寒苦倒也争气.金榜題名之时老爹爹喜出望外.把八年卖桔的钱都拿出來.请乡亲们吃了一个月的流水席.那时候众乡亲欢笑敬酒.纷纷称颂.父亲酒到杯干.脸膛儿喝得红通通.毛孔亮起來好像桔皮上的小坑儿.嘴笑得更是好几天都沒合拢.他这心里.是多么地高兴啊.当时自己头顶插花、身上披红地就在旁边看着.父亲捧酒碗的手指又圆又粗.上面布满夹着泥沙的小裂口.关节糙得像翘皮的树瘤.已经远远不像是个书生了.那钵大海碗一次次地举起來.酒水顺着他花白胡须淋漓而下的样子就如印在了自己心里.事隔多年还是这么清晰、这么鲜明.如今自己做了这么个御史的官.不上不下的熬日月.身心俱疲.倒真不如在家读书帮农的时候自在轻松.然而家乡父老都以自己在京做官为荣.若是蔫溜溜地回去.莫说父亲要气个半死.只怕在乡亲面前也抬不起头來挺不起胸了.
“想什么呢.”吴氏在他怀里拱了拱身子.领口内抹胸露出了一角.
张齐低头:“想吃桔子.”
吴氏掩怀一笑.将额角抵在他的颈侧轻蹭:“想吃桔子.可要自己剥哦.”
独抱楼内一片灯火通明.常思豪、徐渭、梁伯龙、顾思衣和秦绝响屏退余人.坐在包厢里商量.梁伯龙说道:“徐先生.侬说那张齐此來是徐阶一计.倒让人有些难解哉.吾看这人无甚本事.徐阶为何要派他.”
徐渭道:“用有本事的人做事.不算本事.用沒本事的人做事.还能做成大事.这才是他徐阶的本事.张齐在小年宴上与你们有过冲突.派他來确实不合情理.据秦大人的调查.徐家对他不满的事又属实.让这样一个处于矛盾中的人接近咱们.反而比其它人來得要更合理.”
常思豪道:“这么说.张齐此來是做内应.摸咱们的底细.”
秦绝响笑道:“那咱们就给他來个将计就计.把徐大、徐二的案子拿出來让张齐去告.这案子大.又是御史份内之责.他不敢不告.也不能不告.徐阶看自己的人调炮回轰.怕要气个半死.”
徐渭缓缓道:“如此则正中了徐阶之计.”梁伯龙奇道:“怎么讲.”徐渭两眼眯虚成线.眼袋下的阴影越发青森森吓人.道:“徐阶对我十分了解.他知道在我面前用间多半要被识破.即便如此还是派人來.显然其意不在于此.而是料我看透他计策之后.会将计就计.徐氏兄弟的案子.侯爷已经在皇上面前有所点逗.让张齐据此一告.皇上便知是侯爷的指使.一边是政治上用得着的徐阁老.一边是军事上使得上的云中侯.皇上权衡之下必然要力压此事.办法就是严肃处理张齐.在派系斗争暴露之前把他的头按下去.这样一來.看似双方面都无损.其实受打击最重的却是侯爷.因为百官经此之后不会再有人替侯爷效力.同时也在皇上心里埋下了反感的种子.另外.徐大徐二的事情会被永远压下.沒有人敢再提.”
众人一听都冷水泼头般沉默下來.如果被他说中.那么徐阶的心机真是阴深无比.接下來的每一步只怕都惊险之极.
隔了好半天.秦绝响道:“与其跟这老东西斗心眼儿.我看不如……”手向颈间一横.做了个刀切的姿势.却见常思豪连连摇头.他不忿道:“大哥.你怕什么.反正聚豪阁的人都撤回江南了.他身边又沒有硬手.咱还收拾不了他吗.”
常思豪道:“徐阶一死.将会出现权力空洞.内阁中斗争起來.我们无法控制.”秦绝响眼睛直着.知道百剑盟总坛被毁.自己接得过來.可是这内阁六部可就大大不同了.徐渭侧目观察二人.面无表情.
梁伯龙道:“刺死他倒弗算什么.只是未能揭下这老贼真面目.反要让他以倒严之功千古流芳了.”大家一听各自点头唏嘘.顾思衣道:“先生.您有什么高见.”
徐渭沉吟片刻.道:“既然徐阶计中藏计.咱们便顺着他.将计就计的同时.再來个计中夹计.”
郭书荣华率四大档头回归东厂.有干事奉上徐阶办寿的请帖.他接过略扫一眼.扔在桌上.曾仕权小心伺候着.把他脱下的外衣往臂弯里一搭.却不离去.向前小凑半步道:“督公.侯爷这趟跟徐公斗法.怕是眼见着要动真格的了.阁老树大根深.这一趟真不知鹿死谁手啊.”
郭书荣华舒眉侧目.淡然一笑:“怎么.你担心侯爷城门失火.秧及到咱们这池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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