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14】四章 疯子
那刺痛的感觉只是一瞬.像被火星烫到的冷不防.常思豪眨了下眼睛.未等回味清楚那倒底是一束目光还是反射的阳光.猛然发觉面茶摊上的花衫男子已经不见.桌上多了几枚转动着的老钱.
他微一迟愣.往窗外探头正要细瞧.忽觉风声不善.赶忙缩颈.天空中翻转着落下一只凳子.“啪”地轻搭在窗外的瓦檐斜坡上.紧跟着花衫展动.凳子上多了个人.蜷手如猫“喵.”地一笑.往里招喊道:“菜哩.上菜啦.怎么这么慢哩.”
“來啦.”
伙计一声高唱.手端托盘.将各色菜肴一样样摆在桌上.一边摆口中一边报着菜名.完事儿挑托盘一直身.这才瞧见窗外这花衫男子.登时吓了一跳.退步细看时.只见他手扶膝头.蹲在一个小方凳的边棱上.四条凳子腿两条沾地、两条悬空.卡在檐瓦间.简直如在玩杂耍一般.
面茶摊老板在遮阳伞底探出头來.左右瞧着.嘀咕道:“咦.我的凳子呢.谁拿去了.”
花衫男子回头向下招手.笑道:“这儿呢.这儿呢.借來坐会儿.”他五指半握勾腕.便如猫爪一般【娴墨:还是个招财猫】.招手之际凳子晃晃悠悠.像是随时会跌下檐去.【娴墨:杂技之妙不在稳.妙在摇摇晃晃.才摇人心魂.杂技是最无益的娱乐.演员若是摔了会受伤.不摔.观众心里受伤.余生平最反感杂技.练十几年功.惊人害己.对谁都无益处.】
常思豪听那一声“喵”便意识到.这正是昨天东厢房顶那男子.只不过昨天他穿了件粉衫.今天却是件花衫【娴墨:又学猫叫.何不叫“大花”.】.此刻离得较近.才看明白.原來那些花都是脏渍.只见他一副笑眉笑眼.额前、两鬓碎发如绒.倒像个沒开过脸的姑娘.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腮上却胡子拉茬儿.把人都显得老了.当下问道:“兄台.你的伞呢.”【娴墨:此问非问伞.实做确认.也是说给唐门人听的.唐氏兄弟沒听到那声喵.但都知闯寨人打着伞.小常这脑子在官场是真煅练出來了.】
花衫男子一笑:“大晴天的.带什么伞.”说着伸手來抓桌上的烤鸡.唐墨显筷子立刻斜出.点其腕骨【娴墨:非听懂小常话了.而是单纯护食而已.】.花衫男子哈哈一笑.化爪为平掌.指尖往盘子边上轻轻按去..筷子在他手背上方擦过.同时盘子边“格嗒”一响..烤鸡弹起.飞向窗外.他嘴一张.正叼住鸡屁股.唐墨显眉毛一挑.单臂猛地扬起.常思豪赶忙抬手相格.将他腕子挡得向上偏了一偏.“笃笃笃”轻响.两根筷子和一枝袖箭同时钉入窗棱上方.酒楼伙计被唬得一个屁墩坐在地上.两腿发软.抓够着楼梯栏杆爬到了一边.
花衫男子咬下鸡屁股在嘴里嚼着.摇头笑道:“小气小气.唐门格局.实在不大.”也学唐墨显的手法一扬手.烤鸡飞出.鸡身在脱离指尖的一瞬突然变白.打旋落回盘中时.已经变得光溜溜的.原來整张鸡皮都被他撕去了.【娴墨:大花的爪子是猫爪.能不利索.】
那鸡皮烤得糖色闪亮.脆嫩微焦.可是他居然能在脱手的瞬间整张撕下.这份手法绝非等闲.唐门以暗器称雄于世.对于指腕功夫下力尤深.看到对方这一手所露的根基远超自己.唐氏兄弟都不约而同地吸了口冷气.
花衫男子笑眯眯地将一把鸡皮都塞进嘴里.【娴墨:烤鸡烤鸭.一身精华都在皮上.吃完皮.再吃肉一点味道也沒有.故旧时烤法.都是边烤边吃.层层刷料层层烤.】
常思豪敛容拱手:“兄台好.不知……”话音却因对方摇着指头的动作而淡去.
花衫男子腮帮鼓鼓地嚼着.笑道:“徐老剑客的传人.怎地这般不长进.”
常思豪有些迟愣.那男子往桌上的杯子一指:“你看它好不好.”常思豪:“……沒什么不好.”那男子挠膝笑道:“它沒什么不好.就是很好.那我呢.”唐墨恩奇道:“杯子是杯子.你是你.有什么关系.”那男子道:“杯子就是我.我就是杯子.杯子很好.我就很好.又何必问一声好.”唐墨显拍桌道:“我看你娃是疯子.”
那男子咽净了鸡皮.哈哈大笑:“对啊.世人皆我.我即世人.你即是他.他即是我.我即是你.你即是疯子.疯子即是杯子.杯子就是鸡.”【娴墨:大花是妙人.喵.】
唐墨显道:“好.我请你吃鸡.”腕子一抖.杯中茶水片状泼出.动作隐蔽而迅疾.水片罩尽对方所有可能躲避去的方位.
那男子毫无反应.被泼了个满脸花.【娴墨:喵.】
这一下众人倒都觉意外.因为这人身在檐上.不论是跃起还是侧闪.至少能避开面部.茶水沾到衣裳虽然丢人.却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而他连动也沒动一下.显然是准备好了挨这一泼.武林人都极注重脸面.他这么做岂非丢人丢到了极点.
只见那男子眉眼弯眯.鼻翼扇动嗅着茶香.笑道:“龙涎卷怒泼面飞.清芳独逞胜寒梅.出墙红杏伤梅老.杯井缘难作香闺呀.【娴墨:杯出清龙.香梅寒面.一应后文.一应下文.太简单了.喵.】”说着像猫洗脸一样.两手就着水揉抹起來.边洗边道:“好香.哈哈.好香.”他手上沾满鸡油.擦抹完毕.搞得胡须粘卷.一脸油光可鉴.反而更加脏了.也不知夸那两句“好香”.指的是茶香.还是鸡香.
常思豪观察着他:“听兄台的话.似乎对剑家义旨颇不以为然.”
那男子笑道:“天下一家.何必剑家【娴墨:妙哉.小常及郑盟主一干人等立落下乘.金庸十五本书.十四本在立.最后以一部《鹿鼎》破之.阿哲写《大剑》.边立边破.边破边立.立后有破.破后有立.剑家立起之后.绝响破之.是为破体.此处一言破之.是为破神.破破又是一立.】.宇宙一然.又何必对谁的说法不以为然.”
常思豪道:“那兄台为何出言讥讽.”那男子笑道:“我刚才的话.与徐秋墓说的有何不同.”常思豪定神回想.也确实如此.徐老剑客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么眼前这人说他是疯子.疯子就是他.实际并无差别.同样的话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來.为何一个像是真理.一个却像是嘲弄呢.【娴墨:中文妙处即在此.写不出此间妙处.莫如别写小说】
那男子笑道:“老徐常说‘了悟真我’.我來我去.我去人來.无非还在彼此之境.有彼此就有差别.有差别就有是非.百剑盟陷于是非.毁于是非.殆非偶然.老徐尚自知不究竟.旁人又何必以他为究竟.”
常思豪冷笑道:“看來兄台超越了彼此之境.所以不分彼此.怪不得拿人东西.如同拿自家的一样.”那男子笑道:“世上原沒有什么萍水相逢.大家本來都是一家人.只因忘记了过往才显得陌生.【娴墨:喵.大花摸摸头.大花还记得我吗大花.】”常思豪问:“那兄台取物于家人.应该大大方方.为何你却偷偷摸摸呢.”那男子用手背顶着腮帮.略感哀愁地道:“只有我记得大家是亲戚.别人却忘了.也不相信.解释起來岂不麻烦.所以解释不如不解释.不解释不如无所知.无所知便是无一事.既无一事.看水月楼台.天风地影.人潮來去.我自悄然.岂非大乐.”【娴墨:几言连看下來.有种延时摄影的流逝感.大花.來握握爪.调戏一下.喵.】
常思豪目光中空.喃喃道:“这个说法.倒和我的一位朋友有点像.”
那男子道:“他常乱拿东西.”
常思豪摇头:“相反.他从來不动别人的东西.却总被人冤枉.”【娴墨:人家大花说乱拿东西.“东西”沒有任何归属.你加上“别人的”三字.就不一样了啊.】
那男子一笑:“觉得冤枉.往往是因活得太理直气壮.大家都是亲戚.在一起相亲相爱、相互冤枉.都属正常.因为爱你的看不见你的狼心狗肺.冤你的也瞧不着你的肝胆柔肠.既然都是半个瞎子.又何必计较什么冤不冤枉.”【娴墨:小常是从略看得开.逐渐到官场转一圈变得看不开.大花则是彻底看得开.】
“大哥哥..”
楼下的小女孩吃完了面汤.被一个妇女抱着.正往楼上摇手挥别.表示感谢.【娴墨:快乐源于不知.小偷盗窃.是明知是错.故钱花得也不痛快.有负罪感.倘觉得拿别人东西理所应当.花的理直气壮.就无所谓.今人尚有男人娶妻必求处女.结果多是被人用补过的膜骗了.一个道理.其实不是人骗人.是人喜欢自己骗自己.喜欢娶处.只是对未來的忠贞有一种假想的期待.归根结底.怀揣的是一种缺乏自信的不安.苍井空言“多大的男人.心里都住个孩子”.一点不差.男人其实是未进化好的生物.他们的成熟只是一种假象.】【娴墨二:怎么扯到娶处女上去了.这个应该批不知道的好处吧.不管了.反正跑題已经习惯了.愤怒乱抓ing喵】
花衫男子也笑着招手致意.
常思豪道:“看來这丫头也是你亲戚.”
那男子笑嘻嘻点了点头.
李双吉插言道:“你让她吃贼赃.算哪门子亲戚.”那男子道:“她吃的明明是面汤.”李双吉怒道:“那她脖子上戴的呢.”那男子道:“是珠串.”李双吉道:“珠串是哪來的.”那男子道:“用玉扇子换的.”李双吉牛眼一瞪:“玉扇子不是贼赃.”那男子笑道:“就算是.可曾戴在她脖子上.”
李双吉气得“呸”地一口.正啐到他脸上.
那男子哈哈一笑.毫不在意.那口唾沫在他油脸上滑下.拉出长长的丝线.滴在檐上.看得众人一阵恶心.
小林宗擎合十道:“阿弥陀佛.无缘为慈.同体为悲.刚才听施主之言.原与佛家要义颇合.然偷盗乃不予而取.无论出家在家.都绝非正当.施主此行害人害己.还当自律为上.”佛家的无缘.指的是无分别、执着与挂碍.同体说的是观一切众生与己身一同.显然是说他“不分彼此”的想法可与佛等观.以出家对俗家而言.可算称赞到了极点.然佛门讲究“戒、定、慧”.是戒后而能定.定后而能慧.后几句说对方犯了偷盗大戒.又是对他的作为从根本上作出了否决.【娴墨:在哪行.就用哪行的习惯衡量人.】
那男子听得一笑:“是否害人害己我不清楚.也懒得去想.不过现在我和她都很开心就是了.”
小林宗擎道:“施主只顾自己开心.可想过丢失物品的人会伤心.”
那男子笑眼瞄他:“请问大和尚.执著于物的人.会开心吗.”
小林宗擎登时语塞.
丢东西的人会伤心.就是因为内心里有固执的观念.即“这是我的”.如果放下这份执著.人的就是我的.我的亦是人的.归属于谁沒分别.丢与不丢都一样.还有何难过可言【娴墨:神论.大花威武.过來挠挠下颌.喵】.可见.伤心与否.并不在于丢与不丢.而在于执不执著.【娴墨:很多夫妻看不开.老婆处处查老公.老公背地盯老婆.怕偷情是爱.是控制欲.是自折磨.归根结底是有执著.把对方当成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沒有你我.就沒有私.爱是自私的.沒有自私占有欲的爱.方为大爱.真正的爱.都是放任自流的.放手爱就是.至于爱人如何.是回应.是背叛.是离开.何妨由他去.】
常思豪失笑道:“阁下所言理儿歪词儿怪.倒也嚼之有味儿.受教受教.【娴墨:人比人得死.跟大花比.你就是个笨蛋啊小常.不要强装镇定了.跪下服输吧.】”
那男子笑道:“自己人.自己人.不客气.不客气.”说着一伸手.又在桌上抓了只酱猪蹄啃起來.他胡须之前被鸡油粘在脸上.不免发痒.于是边吃边抓腮挠脸.搞得嘴边腮边都是酱汁.常思豪见他吃相天真如童稚.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此时窗外有马嘶声响.街口上两匹雄骏减速而近.马上一男一女.身上都是花格布衣.艳色纷呈.一个人到中年.眉目冷峻.一个满头花辫.笑眼盈盈.
常思豪一见便即认出是燕临渊父女.心想:“咦.他们也來了.”往二人前后瞧.并不见火黎孤温同行.这时燕舒眉在马上正打着手势.显然意思是要吃饭.见父亲点头.便纵马前驰.两下张望.看有无合适的饭馆.
花衫男子瞧见她的笑脸.立刻也泛起笑容.将猪蹄一抛.抓起小凳一跃而下.脚尖稍稍沾地.又复弹起.空中一个跟斗.头下脚上.从燕舒眉面前翻过.趁二人头面交错之际.在她唇边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安然落地时.小凳也稳稳扔回了面茶摊.【娴墨:小凳也有着落.一笔不丢.】
燕舒眉眨眨眼睛.用指头按按嘴唇.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亲吻了.侧头一瞧.只见马前有个男子笑呵呵地正仰脸瞧着自己.她久居边塞.见惯了蒙藏回民.瞧这男子满手满脸是油.并不觉得烦腻.刚才这一吻突如其來.她似乎也不以为忤.舔舔嘴唇.似乎还觉得酱汁的味道不错.反而笑了起來.【娴墨:妙哉阿眉.非如此超脱之女儿.不配让我家大花亲.大花一见便肯亲.盖因也是一眼看透其风骨故.】
花衫男子仰着头.笑吟吟地一脸感慨状:“在青天白日之下.竟也能见到夜晚的美丽.真是天赐良机.造物神奇.”酒楼上的常思豪、李双吉、唐氏兄弟等人听了大感崩溃.心想这疯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來.说什么“夜晚的美丽”.还不是变着法儿的寒碜这姑娘太黑.【娴墨:俗人不懂诗意.哼.】
燕舒眉却未觉这话有何不妥.微微一笑表示谢意.脚下磕镫.马往前行.花衫男子抓住了辔头.跟着马边走边道:“夜姑娘.你怎么要走了.我还沒说完呢.我给你唱首小曲儿好不好.”他眼睛不离燕舒眉的脸.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在马头两边绕圈.口中哼唱道:“姑娘美啊你身上香.鼻子是歇风的小山岗……”楼上众人听得一阵肉麻头胀【娴墨:俗人】.均想:“这厮不是真疯也是个半疯.不是半疯.也是个花痴.否则如此俗烂的歌.他怎能唱得出口.【娴墨:俗人说人俗.正是自己不知俗】”李双吉手摩两臂.尤其感到不适.嘴里嘟哝:“怪不得他爱吃鸡皮……”常思豪也忍不住失笑起來.只见那花衫男子唱了几句又问:“夜姑娘.你为何不言不语.”燕舒眉瞧着他.目光落低【娴墨:有情况.与小常共乘一马时.小常问她怎不说话.她指口相示不能言.依然笑意盈盈.是根本不在乎对方怎么看自己.此时被人一吻.是少女情怀动.情动则一切缺点都放大.必有自卑心生】.那男子心领神会状:“哦.我知道了.”笑道:“因为你是安静的夜.安静得沒有蝉声.沒有鸟鸣.沒有蛙跳.沒有风吟.对不对.”
听了这话.燕舒眉又笑起來.露出满口白牙.她生得原不甚出彩.但一笑起來亲和力便大大增加.此刻更像是被焕发出了十二分的美丽.甚至有些光彩照人【娴墨:眉儿这一点是极好的.真真是此书第一爱物.笑容最能使女人增色.大龄还想嫁的姐妹切记.惟幸福之人.才能吸引來幸福.故不管山穷水尽到何时.都要开心开心再开心】.花衫男子见她如此开心.也笑得合不拢嘴.
燕舒眉在嘴边打个手势.向前一指.花衫男子一见便即明白.笑道:“姑娘要去吃饭吗.那正好.我有朋友就在这酒楼上.菜都点好了.咱们上去一起吃吧.”说着往常思豪这边窗口指來.
楼上众人同时崩溃.心想这厮是个“自來熟”.说是“朋友”都太客气了.说不定在他心里.大伙也都是他的“亲戚”.正好來个“吃孙喝孙不谢孙”.【娴墨:一群俗人.吃你们都是给你们脸了.还笑.不想自己配不配和人家同桌】
燕舒眉的注意力原本都在这男子身上.此刻顺他手指望來.瞧见窗口处的常思豪和小林宗擎等人.脸色立刻为之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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