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12】二章 醋鱼
陈胜一口唇抿紧.无言以对.
秦梦欢用指节撑着地.脊椎软去.肢体慢慢伸展开來.两条腿穿过檐边水帘搭向阶下.暴露在雨中.被打透的黑纱裙湿重沉落.如海藻般裹在她腿上.纱底洇显出藕段生白的肤色.
常思豪挪开了眼睛.
秦梦欢又发出“嗬”地一笑.失神道:“我早该想到了.你已远离了江湖.我入川后却一直在武林中询问打听.又如何能找寻得到.”
她颠着两只脚.似一个从未长大过的孩童.两只鞋子被先后甩出.一只挂上假山.一只落入小池.将几条鱼儿惊动【娴墨:鱼儿不闭眼.时时清醒.无梦可惊.只有惊心.惜乎鱼知惊矣.人还在梦中.何梦.曰权力梦、情人梦、侠客梦.大剑原是一场大梦.】.
常思豪感觉到春雨的冷.向陈胜一递着眼色.却发现他虽然目光中充满痛苦.却始终沒有伸手去拉、张口來劝的意思.秦梦欢又拔钗把头往前伸.任由雨水将发髻打湿浇透、堕散去.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无法读懂的表情.忽然令常思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都极度地陌生.陌生得似乎从來沒有过相逢.
竹叶哗然摇摆.激雨流注满庭.整个院子都被风镀满冷冽的青色.
“真心用时皆为假.春风不度是情痴【娴墨:试想.因何不作“痴情”.情痴者.重点在痴.是指人.痴情者.是情.情可度.人不可度.燕临渊伤情后自我放逐.言痴是自嘲.却不是嘲自己这份情.】.燕郎.你这话.我算是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
秦梦欢凝了一会儿神.扬起挂满水珠的脸來:“你们知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人.才算是极致最真.【娴墨:极致便已是极致.最真也无以复加.何以二词相叠.可知梦欢真是完美主义者.只有狂热的完美主义者.才会干出画蛇填足事情.】”
这问題有些突兀.令两人陷入沉默.隔了好一阵子.陈胜一沉吟着道:“全心全意.无时或忘.”
秦梦欢的目光穿掠过他的肩膀:“你说呢.”
常思豪瞄着陈胜一【娴墨:有这一眼.便知是帮衬话】:“百依百顺.一切随对方的心思.【娴墨:实夸大陈语】”
“嗬嗬嗬嗬……”秦梦欢脸上有冷冷的快乐在洋溢.笑声跳脱苍凉.一如落雨的零丁.常思豪向來只记得她眉宇间凝忧带愁的样子.今日连听她数次大笑.只觉心头悸悸生悚.
“错了.你们都错了.”秦梦欢道.“这些都是自己在用情而已【娴墨:有前言在.可知是说二人假】.对方体会不到.又有什么用.”
常思豪想起“吃到嘴里的是你的饭、花出去的是你的钱.”那么所爱的人呢.如果“对方感觉到的才是真心”.那么欺骗对方.只要不露马脚.也是真了【娴墨:一语说破爱之假象】.想到这里.脸上皱了一皱.
秦梦欢道:“你不服气.”
常思豪茫然摇头:“我沒什么可服气.”
秦梦欢问:“你觉得女人怎样才快活.”
常思豪抱起肩膀.道:“衣食不愁.有很多男人倾慕.再能老得慢些.就差不多了.【娴墨:对了半句】”
秦梦欢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是真的不懂.”
她失笑了一下.转回头不再瞧他们.脸色静下來.像皮革在变硬变僵.喃喃说道:“水落三千为一击.书读三千为一句.倾慕者再多.无一人能走得进你心里.纵青春永驻.又有何欢乐可言.”【娴墨:美人身边总是一堆苍蝇.看不出哪个是真心.所以才干脆嫁个有钱的.此人之常情.找不见爱情之乐.干脆落点物质享受的实惠.纵然丈夫花心再娶.总比跟渣男人财两空的好.而一些富商长得丑.明知美女喜欢的不是他.仍是要追求美女.只欣赏其美.不在意内心之沟通.等爱美的心里期过了之后.渴望灵魂伴侣的时候.离婚就成必然.所以人若太有钱或太美丽.是要心灵强大才能享受真正幸福的.】
她目光远去.投入池内.似凝神、似失神地道:“其实女人.就像这一条鱼.虽然独自在水里游得快乐.心里却总幻想着能有人将自己捉去.任是水里火里.随他熬煎.哪怕骨酥肉烂.哪怕满身米醋油盐.只要有一刻把最鲜香的自己给了对方.那便是此生无憾.”
陈胜一身子微震.
秦梦欢:“你我都错了.从最开始的那天便错了.”她将目光扬入无尽的激雨中去:“可惜……那么晚我才懂得.原來爱一个人要勇毅决绝.爱到不由分说.”
“不由分说……”
陈胜一忽地想起常思豪说秦绝响的话:“……心里喜欢.便去喜欢.何须想得太多.”【娴墨:第一部秋日大同对火之事历历在目.春雨中思來.是何心情.】
多少次在她窗外.静静听着雨声.风声.蝉声.雪声【娴墨:四声为四季.多少次就是多少年.叹叹.等待是美.守候是美.老去是美.故而小香唱“秋禾衰败一身萧.却是人间美”.】.多少次想把心里的话对她说明.却总以为有明天.有更合适的情境.心情來做这一切.结果呢.是否因为想得太多.才无法“不由分说”.是否总害怕给对方以伤害.才会将整个青春都蹉跎.是否总觉得“也许那样对她才是幸福”.才会令彼此都错过.
“喵..”
一声猫叫从雨中传來.常思豪和陈胜一均是一愣.循声向东厢高处瞧去.只见屋顶有人撑一把竹伞.如猫般蜷手扶膝蹲在房坡上.哼吟道:“红豆植北国.春來不发枝.早知君有意.何必苦相思.”说完哈哈大笑起來.
不等陈常二人动问.忽听西厢房【娴墨:地方选得妙.非有情人.不能在西厢出场.】上瓦片一响.有女子声音厉声喝道:“小兔崽子.原來藏在这里.”
东厢那男子直身笑道:“哇哈哈.这么难缠.连唐门的无路林都挡不住【娴墨:“无路山间踏小路”.无路林中.只能转个迷糊.笑.】.厉害厉害.再來.”说话间撩粉衫疾步窜行.脚尖在屋脊尽头一点.腾身而起直向东南.空中竹伞撑翔.飘若乘风.
西厢那女子大骂:“又跑.你想得美.”身形展处.一道暗白色的光影掠起.落在假山上换个劲.又箭般射上东厢房坡.快速追踪而去.
这一下突如其來、兔起鹘落.檐下三人还沒等弄清怎么回事.那一男一女已然消失不见.夜色下如织的雨线中.常思豪只瞧见那男子手拿竹伞.后面那女的戴了个斗笠.身上都无蓑衣.但从身法速度來看.两个人的功夫显然都高超之极.
此时月亮门处乎乎啦啦拥进些人來.都是唐门的仆役.东张西望喊道:“是往这边來了.”“机关又犯了不少.沒逮着人.”“刚才还喊叫呢.人呢.怎么回事.”跟着唐墨显撑伞疾步而來.向檐下问道:“你们沒事吧.”常思豪摇头.唐墨显道:“看清人了沒有.”陈胜一目光恍惚【娴墨:换“目色”更佳】【娴墨二:“夜來不观色”.用目光确不为错.还按原文吧.】:“像是萧……”唐墨显惊道:“小京失药.”陈胜一忙又摇头:“不不不.他拿伞的样子倒有点像.可是.人绝不该是这个样子……”
唐门的机关布置乃武林中之翘楚.今日连番受挫.处处落空.令唐墨显大为光火.常思豪道:“先别着急.对方是两个人.似是互有敌意.与唐门并无瓜葛.”唐墨显点头.分布手下加强戒备.众人应声而去.他一瞧秦梦欢坐在地上.裙发尽湿.抖手道:“你这瓜【傻】女子.怎个冷冷在雨水里浇噻.”大肚子一悠.飞身到了近前撑伞给她遮挡.
秦梦欢伸手去拨伞柄.厉声道:“你让开.我要雨.我要雨.”唐墨显将她腕子一钳:“沒见过这般惊风火扯.你闷就喊噻.就哭两声噻.哪个会在雨底來淋嘛.要淋出病的噻.”将她拉起.又埋怨陈胜一:“你也不晓事.咋个啥子都由着她來嗦.”拖着秦梦欢道:“走.走.换衣裳去.”不由分说【娴墨:着眼、着眼.爱要爱到不由分说.生活中更有很多事是不由分说的.四字二见.】.将她架走了.
两人别别扭扭远去不见.庭中又只剩下雨声.常思豪道:“大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胜一凝目半晌.摇了摇头.
常思豪道:“你怎么还沒明白.她的意思明明是..”
“你错了.”
陈胜一道:“她就像面前这池水.虽然照得见岸边人的身影.可是能拨动她心弦的.却只有归來之燕.”常思豪心想:“燕子不來抄水.你却对池苦望.这叫什么事儿.”陈胜一继续道:“她心里……始终只有燕临渊.只不过.现在她回想起來往事.有些失望.有些后悔.觉得在年青的时候.有谁能一时冲动.勇往直前.断了她的念想.让她能够将错就错也好……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连最后一点期盼都失去.最后一点真心都泯灭.一生中就绝不会再有快乐.”
常思豪怔住.
此时此刻.心里想到的.竟然是廖孤石的母亲.
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心里.却永远是荆问种.所以才会把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三个人的痛苦.把三个人的痛苦.变做两代人的悲剧.
望着陈胜一的脸.他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原來有些事情.自己真的想得太浅.
原來多年的守望不是空白.原來一个人的心.真的可以被深深读透读懂.而那些不由分说的亲切与热情【娴墨:三见】.其实是如此的粗暴与不尊重.【娴墨:读至此处的孩子.再听爹妈说“我为你好”.便知该怎么回答了.当爹妈的懂此“不由分说”四字.也就不苛求孩子了.】
可是……
明知对方在做着傻事.却仍要由她任性.明知道无望.还是要抱定最初的那份坚守.这未免……
如果自己像对待顾思衣那样.“不由分说”地推上一把.是会把他们推出困境.还是推入不幸.【娴墨:不做什么也改不了.做了一定有变化.是好是坏.何妨由它去.】
池中“豁拉”一响.
鱼儿搅尾.探入水底.
一盘堆满绿葱花、裹着红酱油的糖醋鱼浮显在眼前.
那真的是欢乐吗.
他一时目光如痴.静静地沒了声息.
次日..
晨光令屋墙暗去.侍女推开窗扇.亮亮地展露出一方天蓝竹碧.
常思豪坐起披衣.春风款动帘缘.携來微微的水气.令他身心清爽.伸臂抬腿检视.伤处肤色已恢复如常.肿痛都消去不少.唐家兄弟早早过來探视.见他已然无碍.各自放宽了心.说到昨夜里那一男一女.都觉诧异又毫无头续.大家伙儿來到前院正准备吃早饭.忽然有仆役來报.说是有老太太身边的人回來了.还拉着好几车东西.唐墨显叫进來一看.领头的正是老家人唐不服.还沒等他问话.唐不服摆着手先道:“糟糕.糟糕老.”
唐氏兄弟一惊.想的都是:“莫非老太太出事了.”
只见唐不服将一部白须摇得如筛面一般.紧走几步.抓把椅子坐下喘了几口大气.说道:“唉.老太太这几天.逛完了彭县上德阳.逛完了德阳奔广汉.从广汉出來又溜嗒到成都.不用幺少爷拉.她自己就上瘾老.说是多年不动.出來走走.感觉还真好.这不.买回來一大堆东西.实在拿不下.沒办法又雇了几辆大车这才拉回來噻.”
唐墨显心头登宽.笑道:“这算个啥子嗦.”
唐不服老眼一瞪:“算个啥子.后头还有大事体沒说噻.”唐墨恩道:“大事.还啥子大事.”唐不服道:“老太太走油了腿.今早非要顺道南下.回眉山老宅去瞧瞧噻.”
唐门隐逸之前原址本在眉山.历经与萧府一战.偌大家宅七零八落.住着不免触景伤情.这才沿江北上.寻了现在这处地方建起了九里飞花寨.眉山老宅已然荒弃多年了.唐氏兄弟一听吃惊非小.唐墨显怒道:“我们困在这里做竹耗子【娴墨:隐居人成竹耗子.竹林七贤也都成竹耗子了.】.她自己倒耍得安逸.老二.你说.老早前我就说想回去耍子.都求过多少遍老.”
唐墨恩苦脸扯着他道:“大蝈.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嗦.”
唐墨显明白他的意思:眉山在汶江中下游.与长江水道相连.萧今拾月从杭州來.入川必走水路.他们说不定就能碰上.这样一來.老太太岂不危险.忙问:“那她究竟去了沒有.”
唐不服道:“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小夕、小男、大家都劝.老太太的脾气哪个劝得动么.”
唐墨恩道:“幺少爷的话.老太太总是听的.他沒说些啥子來挡一哈.”【娴墨:川人“哈”、“下”不分.】
“幺少爷.”唐不服瞠起眼來一拍腿:“他哟.说长这么大.还沒去过老宅.比老太太还踊跃噻.”唐墨显登时大怒.挥着圆滚滚的胳膊向外指道:“幺崽子一出去便无法无天.遇上好事就只顾着自己.”唐墨恩脸上的“八”字眉又皱成了“几”字【娴墨:那不成了几八.不用语言.用眉毛说话.贱格日涅夫.】【娴墨二评:这娃是姚明饰……】.把他胳膊按下道:“大蝈.你还计较这些.倒底该咋个办咧.”唐墨显瞪眼道:“咋个办.追嗦.”
当下众人一齐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常思豪执意带伤随行.众人拦挡不住.也只好应下.从泪竹林山坳出來往东不远.是一条竹荫夹水的人工河道.早有仆役撑过三条斑红点点的尖头竹排.每条都是五七根竹子勒成.显得窄窄长长.浮力也小.若沒一定功夫.站都站不上去.唐墨恩喊道:“还有两条呢.都撑出來.不够坐噻.”仆役道:“说來也怪噻.昨天明明五条都在的.今早就剩下三条了.”唐墨恩喃喃道:“莫不是昨夜雨大.下來山溪冲走老.”那仆役苦了脸道:“多半是噻.哪想得到.本來拴得蛮好么.”唐墨显道:“无事就闲着.有事就來推.下回注意.”回手又拿指头点着把人分作三队.他带兄弟唐墨恩乘第一条【娴墨:一胖一瘦】.陈胜一和常思豪乘第二条【娴墨:一壮一老】.小林宗擎和李双吉乘第三条【娴墨:一僧一俗.只能俩人乘一条.加上撑篙的不过三人而已.】.齐中华等人骑马随唐门的几名手下走陆路.
昨夜暴雨.山溪水涨.支线添流.汶江水势增幅不少.三条竹排从水道出來顺流直下.速度极快.
过了都江堰.眨眼放出去三十余里.水势稍见平缓.忽听有人在大声咒骂.众人循声瞧去.只见江东水湾浅滩边斜着一艘小船.船帮上凹陷出个大洞.洞里插进去半条竹排.显然是在巨力冲击之下撞透的.船主人大概早起正要下船打渔.发现船被撞出个大洞.十分光火.指着东西南北.嘴里翻花倒雪般.尽是骂些四川土话.
陈胜一瞧那竹排上带着红褐斑点.形制也与自己所乘的相同.忙指道:“你看.那不是咱的排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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