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21一章 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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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下载WWW.XsHUOTxT.Com)(tXT下载WWW.XsHUOTxT.Com) 月暗天低.不见星辰.
李双吉轻轻打马.车轮驼橐【娴墨:拟音常用橐橐.用驼字引.当是取骆驼脚掌肉垫走路声象.速度感低.出城之前不可行快.免引人注目意.】声响.一路向南.
梁伯龙盘膝坐在左面装戏服的木箱旁.常思豪和顾思衣在右.由于身量高大坐姿又挺直.梁伯龙的头部已经贴近马车的弧顶.头上的瓦楞帽随着车身的摇晃.不时和背后板壁轻轻磕响.顶篷上一盏小灯随着“得得”的蹄声摇來晃去.光线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也在顾思衣低头垂目的脸上皴起晕黄.
常思豪偷眼瞧瞧无声无息的两人.嘴角微微挑起.
行了一程风声渐响.蹄声里有了沙土的质感.变得不再清脆.李双吉道:“常爷.已经出了城了.”
常思豪掀开车尾帘瞧瞧.离开城门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方向已经转往东南.召唤道:“停一下.我要小解.”
马车停在道边.常思豪下去片刻.回到车里搓着手道:“姐姐上去些.”顾思衣低头往里挪挪.就坐在了梁伯龙的对面.常思豪笑着打个响指.马车又重新启动.
车中狭窄.梁伯龙低头是顾思衣的裙子.抬头是她的脸.身边放着木箱.又无处可避.合上眼睛.只觉阵阵体香飘入鼻孔.他勉强侧身拱手道:“侯爷.咱们安全出城.应弗会再有什么事体哉.侬三位请回吧.剩下的路.吾自家赶车走就是.”
“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常思豪笑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略隔一隔又道:“啊.梁先生.咱们相识这一场.也沒空一起坐下來聊聊天.对了.您是唱惯了戏的人.那些个笑傲风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你说倒是编出來的.还是确有其事呢.”
梁伯龙道:“嗨……吾们这行有句话.叫天地原本大戏场.角色都是古今人.人生里总有故事.故事里也总有人生.真真假假.都如一场大梦.其实也沒什么分别哉.”
常思豪道:“是啊.人活百年终是死.一脑袋扎下去.才是真醒了.有人活得痛痛快快.有人活得窝窝囊囊.有人做了帝王将相.有人一辈子种地插秧.以前我总觉得这不公平.其实后來想想.无非是心态不正.只要人愿意改变.想说什么就去说.想做什么事情就努力去做.结局一定不会是原來的模样.人生一世.总是畏畏缩缩.甘心在原地踏步.又怎能给自己赢來幸福呢.”
顾思衣低头静听.手指轻轻搓捻着衣角.【娴墨:当思自己临山望水.留一份美感在心等语】
梁伯龙虚目摇头:“人哪.总是看得破时熬不过.说來容易做來难也.”笑罢又是一叹.眼底颇具风霜.
三人各有所思.陷入沉默.车轮滚滚.耳边不时传來一声挥鞭的轻响.
蹄声变促.速度渐渐快了起來.
良久.顾思衣轻声唤道:“先生.”梁伯龙道:“姑娘.有话请讲.”顾思衣低着头.思忖半晌.说道:“只今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车中寂寞.小女子愿献上一曲.为先生送行.不知先生可愿垂顾屈闻.【娴墨:戏子面前唱曲.如关公面前耍刀.不得不如此大谦】”常思豪笑道:“好好.姐姐唱歌.我还沒听过.今天借梁先生的面子.正好饱饱耳福.”【娴墨:对口戏也有观众捧场.笑】
梁伯龙怔了一怔.点头道:“好.”又问:“思衣姑娘可用乐器.”说着打开箱盖.
顾思衣见压在戏服之上的有一只胡琴和一只菱纹短瑟.便将短瑟取出.托放膝上.使手一揉.水音漾起.她眉心微凝.低头细看时.讶然道:“一般长瑟五十弦.短瑟二十三、二十五弦.这瑟是二十七弦的.可是少见.”
梁伯龙笑道:“姑娘是行家哉.大瑟谓之洒.原是五十根柱.五十根弦.取合百数.有圆满之意.然而世事如月.总有憾缺.五十弦看似圆满.音域却过于细腻.奏來容易令人多愁善感.昔黄帝命鼓瑟.闻之哀弗自胜.恐后人为瑟声所伤.于情志有害【娴墨:音乐本是调神之物.但有差池.势必伤身.譬如今之青少年喜听摇滚.又把声音调到极高.沒一个不伤肾的.那些摇滚歌星本身肾也伤得厉害.精力越來越差.才会想要用各种药物刺激.鼓作肾精支撑.导致脸色日差.身体日垮.学传统乐器的有几个这样.外国古典音乐问題也极多.像命运.就不能多听.尤其神能入进去的人.被乐曲催得心潮起伏.自以为美.实不知已受其伤.相反听什么都不入牛耳的.伤害反而小.至少神不为之所动.人耳本身有过滤功能.把它当杂音.神不过去.就不受摧损.】.故命将弦柱除去一半.只留二十五弦.然而这样古音旷然.又未免有些空泛.经吾多次试音之后.又加两弦.一补高音.一补低阙.弹來总算是中和庄正.哀而无伤哉.”【娴墨:音乐虽好.知音人不可多弹.音乐再美.人生总寒.愈听必愈生暇思.念头起则生凄凉.哀而无伤.谁能做到.】
顾思衣手抚瑟身默默点头.向前微微折身作了一礼.口中道:“先生才情高致.自有机杼.思衣献丑了.”梁伯龙依样回礼:“不敢当.”【娴墨:用北音.不用弗字.知其郑重】
常思豪见二人礼多絮烦.便忍不住想笑.他不知音乐本起源于蛮荒时期祭天仪式的鼓点节奏.乃人类静心与天地神明沟通的手段【娴墨:说到点子上了.还不确.其实也不是天地神明.是人自己的神明.如旅游看景色.景色好了.心里敞亮起來那股劲就是神明.心不静者感受不到.感受到了.浑身寒毛都苏苏的像要活过來.】.是以古人奏曲之前都要沐浴斋戒、郑而重之.梁、顾二人对拜除了是对彼此尊重.更是在调心理神向天地致意.
礼毕.只见顾思衣亭身直坐.悬臂瑟上.纤指挲弦.揉弄起來.一缕轻音如水波浮起.溢满香车.
曲声绕身而來.如春风抚面.坐沐暖阳.常思豪静静听着.只觉眼前似是茵茵绿草间奔跑欢乐、不知忧愁的童年时光.一时大觉温馨.
正陶然如醉时.音阶渐转.叮叮咚咚.尽是冷调.犹如乌云慢掩.月照残墟.说不尽的凄清荒凉.顾思衣兰音幽放.曼声唱道:“寒气透疏棂.正牕【娴墨:音窗】儿破风儿猛.背却残灯.愁听.晓钟何处.当当五更.薰笼坐倚直到明……”歌声如烟似雾般.拖起长尾随逝路飘散开來.
梁伯龙一听开头.便知这是自己写给她的那首《四季花》.默默和着节拍向对面瞧去.见顾思衣眼似流波.专注深情.声音柔切.幽幽若诉.仿佛将多少年心事流水价倒來.眼前一时变得迷离起來.感觉这车中昏黄的灯色.似也被她稀释呵软了.
歌声仍在持续.而悲意转平.顾思衣双眸渐失焦点.神色俱空.尤其那句“难道便一生孤另.”唱得无烟无火【娴墨:四字难上九宵.所谓高音好上.低音难求.低音却仍似无火有烟.真到无烟无火.剧场是听不到的.必得面对面.古人听曲必上高楼.必坐船到幽旷水深处.最不济也要小包厢.三五人一处.道理就在于此.人稍多一点.呼吸声都搅乱了.】.字字平静.梁伯龙却听得更加动魄惊心.他乃是曲艺大家.深知愈是至深之伤.愈是平冷到极处.愈是受尽孤独.便愈是离不开这份凄清.想到自己多年编曲唱戏游荡江湖的经历.身边每日虽人潮人海.而知己难寻.景况虽异.其情同然.禁不住眶中泪冷.【娴墨:流泪当流热泪.何以泪冷.泪冷者.是不眨眼故.看到神失之际.眼皮不眨.泪水凝而未落.又值冬时.故感凉意】
常思豪虽早见过这首诗.然而笺上文字与歌声又有不同.【娴墨:严格來说.词不算诗.只能算诗余.古诗词原都是唱的.今只存词而失调.是神色俱失.只留苍苍白骨矣.】他虽沒经历过深宫幽闭之事.但听得此曲.直觉眼前尽是顾思衣在宫墙月下.独自无言闲坐的瘦影.一时心中堵闷.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挺好个人偏爱唱自怜歌.岂不越唱越孤.越唱越悲.越唱越冷.女人家都一样.拧拧巴巴.专门和自己过不去.”【娴墨:不是过不去.是时常用情故.用情则为情伤.】
一曲奏歇.顾思衣轻轻捋整衣袖.低头为礼.
梁伯龙目下离神.口中叹息般缓缓吟哦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哪……”
这诗乃是晚唐时候李商隐的名作《锦瑟》.后面几句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顾思衣自然懂得.心里随之默诵.待念到“此情可待”四字.心头愀然怅痛.长睫垂低.余光里.对面的梁伯龙正向自己望來.【娴墨:此时眼里才有他.且是余光.可见刚才眼似流波时.是寻弦看瑟.非窥梁先生.否则岂不成一花痴女了.】
两人谁都沒有再说话.似乎沉默才是彼此的语言.
车外一阵劲风号啸.窗角棉帘缝隙窜进些许雪花.三人均感身上一凉.
常思豪揭开后车帘.但见苍天白地.逝雪茫茫.两道辙线在缤纷落玉中渐行渐消.隐于夜色.令人有一种正在坠入深渊的错觉.
“好雪啊.”
梁伯龙身上麻麻冷冷地起了些鸡皮疙瘩.沉静片刻.深吸一口气道:“蒙姑娘临别慨赠佳曲.吾亦当以好音和之.”
他说完怔怔地发了阵呆.呼出一口白雾.蓦地将那把胡琴抄起.撑在膝头.手指拨弦铮铮铮连走几个高音.飞弓转颤.一个长调低旋直落.抖作精神.开喉唱道:“桀骜男儿.何屑黄金榜.万里关山踏遍.意何畅.顾千家灯火.一烛足暖心房.不屈是强项.画阁搭台.哪管姿容浮浪.街头巷陌.随手吹拉弹唱.不须乞侯恩.媚王上.自來傲骨随身.对天敲.铮铮响.一曲流云淌.向古英雄.便是这般模样.”【娴墨:梁伯龙现存作品中查不见此首.知又是作者代撰.词虽粗浮脱律.倒比酸文假醋、堆生僻字的新武侠大师们略动情些.笑.】
这一段长歌激越豪迈.似放纵而出的猛兽般、山陵滚落的巨石般、崩堤狂泻的洪流般.以骇浪惊涛之势破车而出.向苍茫大地间横冲直撞而去..
“好.”
常思豪听歌望雪.豪情陡升.心中起啸.忍不住喝起采來.刚才的压抑一扫而空.赶车的李双吉也受到了感染.马鞭凌空甩得啪啪爆响.三匹马儿长嘶欢叫.驰纵若飞.车后狂风滚裹.乱雪如龙.
顾思衣含泪而笑:“先生能记得这诗.小女子毕生无憾.”
常思豪心中一奇:“我还道是梁先生自抒心胸.怎么.这首诗竟是顾姐姐写的.”
只见梁伯龙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张小笺:“思衣姑娘这首《傲戏子》.在下一直带在身上.”【娴墨:一首小歌写尽梨园男儿志.是真知己方有此呕血知心语.岂能不珍之宝之.】
顾思衣望着自己的笔迹.涩涩道:“那日我听先生要去宫里唱戏.知道凶多吉少.写下这首诗给你.原本意在提醒.想先生若真是傲骨铮铮.自当知耻远避.也躲过一桩灾祸.若是执迷不悟.遭其罪劫也是自取咎由【娴墨:妙哉.是故小常曰:“顾姐姐有分寸”.小衣真好姑娘.这不是年龄问題.是性情问題.换小雨、小晴、馨律、傲涵、紫安辈.万万做不出來.】.今日知道你终究去了.心里还曾大觉失望.沒想到先生此行.实是为青藤先生申冤.”她说到这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先生舍生忘死.仗义直言.并非醉心名利之徒.思衣错怪先生.这厢陪罪.”说着将螓首垂低.
梁伯龙也赶忙折身还礼道:“姑娘何须如此.这可折煞在下了.”车中狭窄.他又身形高大.这一急动作起來险些撞在顾思衣头上.
常思豪笑道:“拜來拜去的.你们这是在拜天地吗.【娴墨:观众起哄得真是时候.笑.】”
两人脸上一红.各自直身.都有些不敢瞧他.常思豪抱起肩膀笑道:“姐姐.你瞅瞅人家梁先生.把你写的笺收得好好的.可见多么重视.梁先生写给你的那张呢.”
顾思衣难为情道:“我向先生道歉.便是为的这个.今天我听到梁先生宫去唱戏的消息.以为他醉心名利之中.一时生气.便把这张笺给撕坏了.”当下略一犹豫.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卷帕.展将开來.
帕上裱着一张小笺.正是那首《四季花》.
梁伯龙见那片纸满是裂痕.似乎是撕碎后又拼粘在一起的.却不曾缺失一角.显然收管得极是精心.瞠目道:“姑娘.梁伯龙不过一天涯戏子.何德何能.劳姑娘如此……”话说一半.只觉指尖温软.原來自己和顾思衣的手.已经被常思豪拉近交叠在一起.
常思豪在二只手上着力握了一握.语速极快地道:“你们就别再扭捏了.姐姐.实话说了吧.今天我让你跟來.就沒想过让你回去.梁兄.我这姐姐以后.就要拜托你了.”【娴墨:黑脸汉偏做小红娘】
梁、顾二人窘里含羞.又惊又喜.常思豪忽然仰头高声唤道:“双吉.”
鞭梢抽爆.蹄声立密.马车骤然加速.
常思豪深深望定二人:“保重.”一转身棉帘垂落.人已不见.
梁伯龙大惊.撩帘瞧去.北风嚎啸声中.常思豪身如巨鸟正跃在半空.大氅兜风一滞.哗啦啦猎响.如筝扯起.立刻与马车拉开了距离.两边荒林夹道急逝.來路方向.无尽风雪中现出快马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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