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092二章 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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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下载WWW.XsHUOTxT.Com)(tXT下载WWW.XsHUOTxT.Com) “常兄.”
常思豪闻言止步.
刘金吾转过身來.面对他十步开外的背影:“其实我是个很沒出息的人.觉得能仗祖宗的福荫.做这么个小官.衣食无忧.也就够了.每日玩玩乐乐.玩够了就抱怨几句.抱怨完了.再接着过原來的日子.什么考武举、做大元帅.都是想想而已.心里从沒当真过.”【娴墨:正叹荣华当朝.今看小常又到.细思量.哪个更值交;选不定.把精神消耗.望祖先.位重名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这辈子沒戏了.官场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调寄《囧无常》)】
冷风掠过桥面.常思豪背影静默.衣带飘起.
“沒想到.自己不当真的东西.说出來竟然被你当真了.”
刘金吾侧身面向桥下.手扶石栏.目光沿着水道望远:“本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听了你的话.倒忽然觉得应该干点什么.让这份人生不至于烂得太难看.好歹.我也是将门之后呢.”
桥下水道干涸.荒草零落凄清.
常思豪眼皮垂落.心中浮现出的却是一副稚容.忖道:“这话若是能从那孩子口中说出來.该让人多高兴.”
隔了一隔.微转身形一笑:“是啊.把菜腌酸也算别有风味.总好过搁在那儿放臭了【娴墨:怕的是和臭豆腐一个味.】.”
刘金吾和他对视片刻.嗤儿地笑出声來.又摆出一副埋怨的面孔:“诶.我刚才可是很认真的.我保证.我这辈子从來就沒有这么认真过.”
常思豪笑道:“是吗.那你最好多认真几次.就能开个面馆.zuoji皮疙瘩汤了.”
刘金吾几步追上.笑嘻嘻道:“大哥别取笑我啦.其实我这人认真起來.办事还是有谱的.”常思豪道:“是吗.有谱以后就多弹弹.”刘金吾嘻嘻一笑.又道:“要说起來.我从小什么都有了.之所以不成大器.就是欠一样.”
常思豪道:“欠什么.”
刘金吾郑重其事地道:“欠骂.”
常思豪翻起白眼往前走.刘金吾边追边道:“是真的.我从小做事乖巧.家人从來不骂我.在皇上身边也伺候得体.从來沒挨过批.说过我的就俩人.你是其中一个.”
常思豪问:“另一个呢.”刘金吾笑道:“是顾姐姐.她除了说我.还骂过我.可是骂得越狠.我越舒服.心里和她也越亲.您也骂我两句吧.”常思豪摇摇头觉得极是无聊.继续前行不语.刘金吾又笑嘻嘻地跟上來歪缠道:“大哥.你不骂就算了.那再多教我点儿别的吧……”
常思豪眉锋微抬:“你还想学什么.”刘金吾虚挥一拳道:“比如.怎么打人.”常思豪道:“用步子卡定敌人方位.还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刘金吾嘬着嘴唇:“说的也是.不过光会步子好像刚刚入门而已.要是会两手什么绝招之类的就更好了.”常思豪斜眼瞧他一阵.道:“那我再教教你暗器罢.”刘金吾大喜:“好啊.”常思豪负手前行:“还是算了.你的暗器功夫.比我只强不差.”刘金吾大奇追问:“我哪儿会暗器.”常思豪道:“怎么不会.你的暗器功夫天下知名.扔玉米是一绝.”
刘金吾怔而停步.忽大悟而笑:“啊哈.那.我不就成狗熊了吗.嘻.”头一歪.抬手敲了敲自己脑袋:“嗯.掰一根.扔一根.百发不中.亦可以量取胜.不赖不赖.”常思豪哈哈大笑.刘金吾道:“对了.您这‘无上英雄门’是哪里的门派.我怎么好像沒听过呢.哎.等等我.等等我……”追了上去.
过桥不远便是马市.刘金吾在马厩中间蹲一会儿站一会儿.絮絮叨叨地摸來讲去.他对相马也颇有研究.聊天之间还帮人卖了一匹.搞得众多马贩子对他大是敬佩.若不见他身上衣着华丽.直想拉他來做伙计【娴墨:为三十四部后文虚陪一笔.纨绔必有之能.】.两人逛一大圈出來.在街上尝些小吃.常思豪惦记着绝响入京之事.便又到独抱楼來.离老远却发现外面幌旗皆撤.大白天的竟然上了门板.贴上了封条.他急冲几步.已然看清封条上是歇业二字.并无官封印迹.
刘金吾咧嘴怨道:“搞什么.离小年还有几天.不至于歇得这么早罢.”
常思豪正待上去敲门.却瞧后巷内人车拥挤.声音噪乱.过來一看.排头都堵在独抱楼后院门口.两人挤近.打过招呼入院來.只见满地的木料、彩漆等物堆积如山.工匠伙计们搬來搬去忙活不断.
门人往里面传报.陈志宾出來见他大喜:“您來得正好.少主今日便要进京【娴墨:奇】.马总管一早就迎出城去了.少主爷还指示.咱独抱楼要搞一次盛大的重装开业.力争在年后把这第一把火烧起來.”常思豪这才放心.见各处事务繁忙便让他去打理.自带刘金吾出來往前街走.刘金吾笑道:“光看这备料的架式就知动作不小.秦家不愧晋中巨富.办起事來真是大手笔呢.”常思豪想到独抱楼原本已然华丽异常.再行重装似乎沒有必要.绝响沒进京亲自看一眼就做出这样的决定.未免有些欠考虑.也不说话.在独抱楼旁边寻间茗馆.找了个座位喝茶等候.
茶馆角落里男执鼓板.女拢三弦.一对艺人正自表演鼓子词.弦声苍然.鼓板叮咚.两种完全不同的音色往复交替.颇有韵致.
鼓子词本以大段叙事为主.间以曲词.夹叙夹唱.此刻这一出《泪三分》正叙到关夫子麦城身死.英魂不散.飘至玉泉山头.普净禅师一句“云长安在.”说得英雄顿首.满堂嗟呀.随后鼓点一变.三弦起调.那女伶唱起词來.
常思豪脑中想事.对唱词原是入耳未闻.但听到“桃园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帝与王”一句却入了心.目光垂低.忖道:“都说自古桃园三约誓.哪个相交到白头.结义之时或许心在一处.可是星移斗转.人终是会变的.这次与绝响重逢.虽然场面如旧.心里却总感觉有些异样.也不知是他变得多些.还是我变得多些.我们这份兄弟情谊.还能持续多久.”
不知不觉一壶茶下肚.台上已换了曲目.那男子唱道:“一片真心向谁哭.枉负兰情两三株.时样锦白全无信.春尽原來是我输.【娴墨:此为大双押:一则是人物双押.又是书内书外事双押】”女子款弦接续:“妻不妻來夫不夫.情到浓时受情诛.英红艳舞知春尽.好梦阑时我亦哭.【娴墨:小双押】”男子念几句白.又唱:“何必夫來何必妻.燃箕煮豆两相宜【娴墨:妙哉苦哉.夫妻事原如此】.不信雨后观虹起.终向如來行处栖.”【娴墨:闲实不闲.伏下几人归根结果.与口福居壁上闲诗同类.曲艺诗文.或用口说.或用书写.是将书中人物际遇结果都在口中、壁上伏下.可知福者.正是伏也.】
常思豪沒留心听故事.听这唱词凄凉.似乎说的是夫妇之伤.一时心头苦梗.若有所思.刘金吾倒是喜乐随时惯了.一阵鼓掌叫好.一阵掏钱打赏.
这时忽听外面钹铙碎响.一波沉闷肃穆的“呜”声传入馆内.
众茶客大奇.不少人涌在窗边.掀帘观望.
常思豪心知秦绝响喜欢惹人注目.莫非这又是他特意搞出來的排场.随之望去.只见街口处团团如蚁的百姓正两下分开.当中现出一队人來.
排在队伍前面的人分作两排.约有二三十号.一个个头戴栗色毡帽.身披红袍.右臂袒露于外.左掌立于胸前.另有十人共同扛着两根丈许长金粉刷就的巨号.号身遍布花饰浮雕.古朴厚重.每隔三尺左右便有一处节环.环上拴挂各色彩穗.风中摆摇.后面两名粗壮的汉子双目睁圆.吹得两腮鼓起如球.
再往后看.一乘古怪的肩舆正缓缓移行.这肩舆底部是长过三丈、城砖般宽厚的两方巨木.中间刻槽.有十数根同样规制的短方木打横嵌入槽口.呈井字形榫合堆叠向上.由宽到窄.像一尊小小的塔基.最上层安放着一张红漆法座.周围拴满各种颜色的布条.
肩舆渐行渐近.便看得出其工艺仍是稍嫌粗糙.但是木质极其细密.有一种镔铁般的沉重感.法座上一名肤色黝黑的僧人背靠金花软垫.于流苏黄伞下闭目安然稳坐.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生得颧横口阔.巨鼻如斗.一身雪样白袍在阳光下泛起辉光.殊胜庄严.他怀里横抱着一个小僧.小僧似已睡着.半身为一袭锦被所掩.长长的被角一直垂落在法座之下.上面绣有无数火焰、花朵和云烟.当中一只白色海螺素淡圣洁.
底下扛肩舆的脚夫约有十六七人.面目也都不似中土人士.一个个身柴骨瘦.头发虬结.黑皱的脸庞油汗生光.身上衣衫破旧.有些人甚至沒有鞋子.有如风干树皮般的脚面与地上的残雪冰晶形成奇异的对比.他们被这巨大的肩舆压弯了脊背.在雪地上艰难行來.令人望之心恻.然而每个人却都目光笃定.仿佛在享受着一份无上的荣耀.引得围观百姓指指点点感叹不已.
常思豪喃喃道:“这僧人好大的排场.”
刘金吾脸色忽然变得无比正经:“他是丹巴桑顿.是雄色寺根本上师丹增赤烈座下五大弟子之一.”
常思豪问:“你认得他.”
刘金吾摇头:“不认识.”手指去:“我认得那法旗上的金刚.”常思豪顺他所指方向瞧去.只见法座后有一面缀满孔雀尾毛的大旗.五色斑斓.十分华丽.旗上绣的金刚像遍体深蓝.乍看上去竟有五个头.其实为双身形象.主身生有三眼三头六臂.手执宝剑、莲花等物盘膝而坐.怀中所抱女体肤色稍浅.双腿勾在男身腰际转头外望.也是三眼三头六臂.却只瞧得见两张侧脸.眉目若怒若怨.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刘金吾道:“那便是密集金刚.他怀抱的明妃叫做金刚母.传说丹增赤烈的五大弟子分别为五大金刚转世化身.丹巴桑顿便是密集金刚转世.这法旗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打出來的.”
“明妃.”
常思豪瞧瞧法旗上的女体.又往丹巴桑顿怀里看去.由于对方移动中角度的变化.已经看得到那沉睡小僧的侧脸.只见小僧面部用油彩整体涂蓝.眉心上方也画着一只眼睛.姿态便如旗上女体相类.只不过身子不是骑抱.而是平躺.白细的颈子担在丹巴桑顿的臂弯.虽然身为锦被所覆.但仔细瞧來.这小僧胸部微微坟起.确实像个女子.
刘金吾见他皱眉.忙道:“您可别误会.此为‘乐空双运法相’.绝非淫邪之术.其实明妃是密修者的同修伙伴.由她专修智慧.而密修者专修慈悲.修行有成则慈悲与智慧具足.便可广利天下.度化万物苍生.乐空双运是噶举派至高绝学之一.修习此法得大成就者代有其人.比如……”
“等等.”常思豪对什么金刚、之类毫无兴趣.但听到噶举派三字.心头却是一动.当初自己和秦浪川、祁北山一行人去刺俺答时途遇索南嘉措.便听他提到过这一教派的名字.忙打断道:“你刚才说‘噶举派’.是不是西藏的.”
刘金吾道:“是啊.噶举派是西藏佛门正宗.支系颇多.徒众亦广.雄色寺便属于其中一支.咱们京师白塔寺就有他们常驻的僧人.”
常思豪奇道:“他们派人住在白塔寺干什么.”
刘金吾道:“咳.白塔寺是忽必烈所修.本來就是喇嘛庙.只是咱大明建国把喇嘛清走后一直沒人打理.中间修过一次.香火也不旺.直到十几年前小池宗玉【娴墨:禅宗旧时多起四字法号.今人观之.多半要当成日本人.却不知日本亦是受中国佛禅文化影响.才如此起名.甚至到今天信佛的还要到庙里请和尚起号】做了主持.才撑起了一点局面.他是少林寺方丈小山宗书的师弟.却更喜欢密宗修法.主持白塔寺之后便一直致力与西藏佛门建立往來.尤其跟雄色寺的关系最是要好.双方的寺院都有彼此的僧人常驻参修.翻译了不少经典.这些年小池一直想请丹增赤烈來京.而终未成行.大概五六个月以前.对方却应允派一位护教金刚前來.这可是重量人物.虽不是赤烈上师亲至.却也着实让他高兴得不行.西藏僧侣很多身具异能.噶举五大金刚更是了不得.我也一直盼着瞧瞧他们的真容真貌.前一阵子还总去白塔寺打听來了沒有.这阵陪着您玩儿.都快把这事给忘了.”他目光向下.随队伍转去.眼神中露出向往神色.
常思豪瞧着那些赤足的脚夫在雪中缓慢而安静地走过.法座上的丹巴桑顿意态凝沉.表情里有一种视天地如无物的冷肃.不禁感觉到一股凉意在足下升起.忖道:“噶举派联合藏区势力排挤索南嘉措.显然也不是简简单单吃斋念佛的和尚.此番赴京.目的只怕也不单纯.”
雄浑的角号声中.僧伍缓缓行去.茶楼里看热闹的人们各自回座.议论纷纷.
刘金吾见常思豪凝目不动.搓手讪笑道:“今日桑顿到京.白塔寺必有一番热闹.”常思豪一听便知他心思.道:“怎么个热闹法儿.难不成他也要表演隔盒观物.土里埋人么.”刘金吾笑道:“转世金刚法力非同小可.别说土里埋人.把自己搁坛儿里腌起來都沒问題.【娴墨:一句话可知他信的不实.】”
常思豪失笑.喃喃道:“人家那是光头.你当是鸡蛋么……”忽然间笑容骤敛.猛扳窗棱探身再看.僧队早转过街角.已经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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