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泪与血
晨光來了.这是江上的晨光.是秋末的晨光.白茫茫.带着雾气.寒寒地把黑暗往大江的极处推去、往远山的虚处推去.那黑渐渐无处可逃了.就退入了山凹、躲进了树后、钻进了人心里.成了山阴树影和泛起在背后的一抹寒意.
江汊深处这一片杨林.生得直挺、纤瘦、紧密.远远看去.主干底部的树皮黑黑的尚有些粗糙.到了中间就骤然细腻.颜色青中透白.倒好像萝卜的皮.杨树知秋甚早.树冠多处光秃秃地.风动时枝梢击颤.发出嘎嘎哗哗的声音.像筛动大颗的石粒.
残破的旗舰在被重新点燃后.已经在江流主干道顺水流去.即使有追兵.暂时也不会找到这里.陆荒桥缓醒过來.只觉耳边有秋虫窣叫.草刺痒面娴墨:活过來说明小权的药起作用了.同时证明他确实沒说谎.小权其实是个苦人.是儿时打击太重使他心理畸变了..侧抬头.发现自己趴在小山上人的尸体旁边.再旁边是卢泰亨、江晚、风鸿野以及冯泉晓的尸体.丈二红枪扎在冯泉晓的脚边.不远处点着一堆篝火.干事、水手们倦然围拢坐地.姬野平仍在林子里走來走去.捡抱着干枝.燕舒眉帮他收拢着枯叶.半干的水汊向林中延伸.几只白翅水鸟儿在汊边叨着泥.偶尔看看这边的人们.不时走动一下.细腿一伸一缩.
经过重新检查.常思豪只是腹部旧伤迸裂.出血虽多.问題不大.长孙笑迟、楚原、胡风、何夕四人除了不同程度地受到铳伤和弩伤外.右臂都还有剑伤.那是被郭书荣华横着割破了一层皮.肌肉动作不受此伤影响.但强运内功.必然导致气血崩破.这等于暂时性地各废了他们一条膀臂娴墨:小郭完全可杀死他们.不杀人是有其深意的.聚豪大势已去.姬野平支不起局面.小方顺了官府.长孙还是出离的心态.楚原三兄弟不在话下.大局定了.而绝响、小程有阴谋.小常误会着自己.有些事解释无用.只有让血的事实呈现了.人才信.小郭这出人意表的一跃.把所有阴谋都勾出來.几乎所有的问題都能得到解决.而且自己还不用动手..燕临渊之前挨曹向飞那一掌打得甚重.服下胡风的伤药后闭目调息.脸色仍是不大好看.娴墨:临渊不入.才是老燕的身份和态度.这次是身上不便.未容他往下飞.
陆荒桥伸手瞧瞧.又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浮肿消去.心中大喜娴墨:就顾乐了.沒闻出嘴里有味儿吗..忽见姬野平脸带凶相大踏步走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
姬野平面无表情.俯身将卢泰亨的尸身抱起.放在他和燕舒眉新搭好的柴床上.跟着回來把江晚、风鸿野、冯泉晓的尸体也抱过去.聚豪阁几人都站起身來.围聚到柴床之侧.
索南嘉措见状也起身走近:“请让小僧和国师为几位英雄超度罢.”
方枕诺颌首道:“多谢上师.”
“不必.”姬野平一张大手:“我们的人.我们自己超度.用不着你.”
长孙笑迟道:“我等心情欠佳.多有失礼.还请上师勿怪.”索南嘉措摆摆手表示无妨.低头无声退开.长孙笑迟伸手在姬野平肩头按着摇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方枕诺:“小方.借你长衫一用.”
方枕诺点头将外衣褪下.他这衣服本是淡青色.经长年浆洗.已褪成白娴墨:到聚豪有钱却不换衣.是小方文士风骨.长孙笑迟接过來.咔哧咔哧撕成长条方布.左手往右臂伤口上一拍.鲜血汩汩而下.流到指尖.娴墨:不咬新伤拍旧伤.非惜身.盖因此伤是小郭所割故.这血的意义就不同.
他向旁边走了两步.略凝了凝神.将布按在树上.以指为笔.含泪写道:“秋气腾空.秋阳下.秋风秋野娴墨:秋光秋色秋已满目.一句见三秋秋色.真敢用..谁忍见、英雄痛泪.似水横街娴墨:秋光正是泪光.秋水正是泪水.七尺荣光哪个惜.十里光阴何处猎娴墨:七尺荣光不知惜.是说有人不是男人.对小常略有怨色.也是自怨.此处当与水颜香转述小常劝他那“可以不做英雄.不能不做男人”的话互参.十里光阴何处猎.双关光阴与小常的剑名.若聚豪能向上苍借來一点时间.或者小常能有力地搭上一把手.对抗上不至太苍促.不至于败到这么惨.这是长孙不知小常腹伤是姬野平所刺的缘故..眼睁睁、看教海山移.鬓涂血.寒虫嘘.悲鸣切.彤霞泼.腥渊泻.扬臂卷愁云.傲拭秋缺.天地以君为刍狗.君以天地为不借.任江红、鹭起足印飞.君去也.”娴墨:不借者.草鞋也.天地拿咱们不当回事.咱们也把天地当草鞋踩在脚下.怀阔气雄.长孙毕竟是个人物.论人才论气魄.远胜平哥儿.聚豪一把当之无愧.
写罢双手捧定.横担在四具尸体之上.退步跪倒.
方枕诺、楚原、胡风、何夕、燕舒眉分跪在他身侧.燕临渊在篝火中抽出一根粗枝來.上前两步:“瞿老.卢老.各位兄弟.大家一路走好.”说罢将火枝插入柴床.
火未雄.烟先起.犹如一道黑柱滚滚冲天.曾仕权看得眉毛直蹦.蓦地跳起身來:“这么大烟.不是摆明了勾人來抓么.”
姬野平:“勾來怎样.我正愁他们不來.”
曾仕权一挥手:“咱们走.”康怀、干事们和程连安都纷纷起身.姬野平喝道:“你走不了.”横步相拦.曾仕权呛啷抽出腰刀.怒道:“小鸡崽子.你以为三爷怕你不成.”方枕诺上前一步.大声道:“曾仕权.把兵刃放下.”曾仕权冷笑道:“我倒把你忘了.拿來.”摊开手掌.方枕诺道:“拿什么.”曾仕权:“黄玉令.”方枕诺道:“督公亲将此物托付于我.岂能给你.”曾仕权懒得再说.进步就要來抓他.忽然斜刺里一道青光射來.横担在他颈下.他意识到那是剑刃的寒意.登时僵住不动.
秦绝响笑道:“冰河插海.莺怨穷奇.这柄冰河剑在四大名剑中排行在首.光看督公手里耍得好看.也不知究竟锋不锋利.”腕一抬.剑尖给力.曾仕权下颌不由自主地扬了起來.娴墨:不知啥时又把冰河剑摸去了.绝响真是过日子的人哪.好孩纸.來.摸摸……哎.哎.不是那里啦……快把裤头提上.这熊孩子.
康怀道:“秦绝响.你要干什么.”
秦绝响嘿嘿一笑:“不干什么.督公既然有话.那咱们就得听督公的.康掌爷.您说是不是呢.”曾仕权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如今陈志宾当着天下英雄揭了你的老底.你在江湖已经身败名裂.如今只有官场一条路可走.你以为方枕诺好控制.想利用他做牌位.把手插进东厂.是不是.”秦绝响道:“三爷.你这话未免太难听了.督公的任命难道是假的吗.倒是你.这么对待方大档头.多半是想取而代之.打着代理督公的主意罢.”
曾仕权鼻翼跳动.沒了声音.康怀道:“秦大人.在下唯督公之命是从.对方枕诺是一定拥护的.相信仕权兄也是出于为厂里着想.才有此举止行动.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是心平静气一些为好.”
“借过.借过.”
萧今拾月用指头一顶冰河剑.钻门洞般从底下钻过來.笑嘻嘻地招呼燕舒眉:“夜姑娘.夜姑娘.”
燕舒眉奇怪地问:“叫我.什……么.”发音甚是僵硬.她虽被吴道治好旧疾.但多年不说话.加上说的又是汉语.总归还是别扭.
萧今拾月到近前拉住她手.仰起头.另一只手在自己屁股后面搓摸.脸上一副很努力的表情.搓摸几下.忽然“噢……”地松了口气.手兜回來时.掌心里多了两颗鸟蛋.
燕舒眉惊讶道:“这……是你…….”
萧今拾月很真诚地点了点头:“是我下的.”娴墨:一口水喷出内裤……笑道:“饿了吧.煮來我们一起吃吧.”
燕舒眉摇头:“会……裂……”萧今拾月笑道:“那用泥糊上煨.就不会裂了.”说着拉她向河汊边跑去.水鸟们见人來了.扑啦啦振翅飞起.像一串踏向天空的足迹.
众人直勾勾地看着娴墨:是忆方才长孙悼诗“鹭起足印飞”.见景思生死大事.故有恍惚.回过神來时.气氛再度紧起娴墨:说明能看一时明白.最终放不下..却不像刚才那样严峻娴墨:唯无猜之情可破人间至伪.可惜俗人不悟..秦绝响看出曾仕权不敢再造次.将剑缓缓收撤回來.道:“康掌爷不愧是督公最信赖的人.说的好.督公不在了.咱们大家更该团结一致才对.否则怎么对得起皇上的重托和百姓的期望呢.是不是.曾掌爷.”
曾仕权心中不忿.但秦绝响是先撤剑再说话.总算给了自己一点面子.轻轻一哼.不再言语.
方枕诺转过身來.笑道:“二哥.长孙大哥.你们也都放开一点.二哥.这么怒目拧眉又是何必.将來咱们要和曾掌爷同朝共事.日子还长着呢.”
姬野平眼睛圆起:“共事.谁和他共事.”
方枕诺拉住他手.轻拍着他的大手背:“二哥.小弟如今代执东厂.身边正需要人.让二哥在我手下做事.是有些委屈了.不过咱们大家是好兄弟.二哥总不会不帮我这个忙吧.”
姬野平瞧他说话间偷递眼色.心里就明白了:他这是要借此机会把大伙引入朝堂.在仕途方面开辟第二战场娴墨:小方在上.姬野平和长孙帮手.东厂在握.往后必是聚豪天下了.多好的机会..一念及此.像被烫了一下.立刻挣开手腕退出一步.然而腾起的怒意却未爆发.而是渐渐压抑下來.他在方枕诺脸上凝视了一会儿.说道:“小方.有些路.别人能走.我不能走.你这个忙我帮不了.娴墨:发一冷笑.平哥儿心态.早在小郭料中.”转头道:“大哥.咱们走吧.”
长孙笑迟未动.方枕诺道:“你到哪儿去.”
姬野平不看他.仍问道:“大哥.你不走.难道要留下.”
长孙笑迟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姬野平急道:“什么事.”忽然明白:“……你要去接嫂子.咱们一起去就是.”长孙笑迟道:“……不是接她.她……早就走了.”
姬野平眉头皱起.像是在琢磨这话的意味.忽然道:“大哥.难道你不是闻讯赶來救我们.而是出來找她.”
长孙笑迟直直地站着.颊侧泪干.目光遥远得像是离了魂.娴墨:真相如此.默认得好.真闻讯赶來就假了.以他的性格.也不能再出山.娴墨二评:前文曾写他听到有那么多人都死时.身子直了一下.是不知道前情.说明未去君山.直接顺流而下.此处点出顺流而下是來找小香的.实非是为众兄弟.说明确实只是“赶上了、碰上了”而已.早有埋笔在前了.
背后柴床火光盛大.金线摇天.嘎叭叭爆响的声音.不知是來自裂木.还是人骨.
一瞬间.姬野平好像被万把钢刀扎透了.大身子摇了两摇.向后退开两步.口里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一时间苦涩、悲凉、失望……种种情绪在他脸上盘结.扭曲得无以名状.腰间的青锋百炼降龙索随着身体抖动.发出金属相碰的颤音.紧攥的双拳、红红的眼睛、还有那将半湿血衣下绷鼓的肌肉.令他看上去像是刚被活剥了皮后.包上草纸待卖的兔子.娴墨:惨娴墨二评:兔者卯兔(早晨~7点.兔子早起吃食时).龙者辰龙(早晨7~9点.雾起龙要飞腾时).降龙索缠着兔子腰.雾起龙翔(红龙鬼雾)的事自然不管了.
他嘴唇哆嗦着.不住地点头.仿佛灵魂也被剥掉了皮.被这秋风一打.不胜寒意.
“我全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他一转身奔到陆荒桥近前.拔起地上的红枪.大踏步向林深处冲去娴墨:一盏红缨万世雄.用个盏字.便知此缨如灯.灯为破雾.索可降龙.如今红缨长索皆去.可知雾不可破.龙不可降.天下仍是东厂天下.依旧要“雾锁中华”、“大好河山盘赤龙”..
“二哥.”方枕诺跟步张手喊了一声娴墨:秦家失败.留下一个独苗绝响.百剑盟失败.继承人有一个小常.聚豪阁毁灭.留下的则是小方.能燎原的是火种.能改变东厂天下的.则是这三个人种..只见姬野平的身影骤然加速.像落入水中的一滴血.留下一道烟尘般的印象.就此消失无迹.娴墨:降龙索在姬野平身上.康怀不往回要.可知心中有愧.
燕临渊叹息般道:“算了.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倘若心中爱已无法存身.就让他恨吧.”娴墨:两个孩子的心.渊叔都懂.自己心有千千结.后辈的事更管不了.也只能一叹了.燕临渊爱人死了.他沒有追随地下.而去漂泊.又救人.又养闺女.这都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他自己活着需要理由.所以也这么说别人.老燕无巢.也是很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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