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度我
二人面前的.是一只与黄泥同色的赤脚.
脚尖呈回勾状停在半空.足跟筋挺.小腿饱满.裤脚挽在膝弯.
..长孙阁主.他明明也中了“寒山初晓”.怎么可能.
郭书荣华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长孙笑迟二目前视.缓缓将腿从空中收回.身姿调正:“吴祖四十年前就已练成打法互换.只是未为人知.吴祖自己也并不以此为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左右打法互换在常人看來.是武学中极高的境界.再上层楼之后.却反成一种聪明的做作.知己知彼.难保百战百胜.事情虽在人为.胜负.还要看天.”
远处传來“嘿”的一声.是被人遗忘的萧今拾月.娴墨:徐老剑客都未放在眼内.修玄的更不用说.
长孙笑迟道:“在星辰看來.大地在转动.在大地看來.星辰在行走.浮云易变.日月更替.人类困惑其中.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知自己从何处來.向何处去.知己知彼功夫.是以此参彼.以彼照此娴墨:是有回互.未能化脱物境娴墨:未参透回互.无法接天.”
郭书荣华沒有表情.方枕诺目光虚起.
长孙笑迟道:“人类总觉生命苦短.充满遗憾.其实世界完美.是我们内心有缺.接天之后可得圆满.届时看世间风物.完美无暇.观大千世界.尽属极乐.面对极乐.心中有爱.心中有爱.是以无忧.”娴墨:无忧之堂.可谓天堂.
人们表情怪异.都觉得他疯了.小山上人闭上眼睛.念了声佛.
程连安的鼻子轻轻抽了一下.手臂上.自残的针眼跳动起來.开始隐隐作痛娴墨:也是有慧根的人.
看着郭书荣华.好像看到长大的自己.他忽然感觉在被撕裂.
就某些方面來说.督公和自己是一样的.但他的缺憾似乎來得比自己更早.也许正因如此.长大后的他.对完整应该沒有切实的概念.也就不会对自身有过清晰的确认.也许还会觉得.人人都是生而如此.自己以为他不会为此而痛苦.其实错了.毫无认识.也许比确认过那是怎样一种状态再失去还要难熬.娴墨:人生原无完美可言.而打法互换、人体对称.不能不说是在追求一种极致的完美.追求这种完美.恰正是一种内心充满缺憾、缺失的体现.真正的完美.是根本不会去想什么不平衡、不完美、以及去刻意保持什么.
面对这种现实的时候.这所谓的“接天”.难道真的有用么.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也还有幸福的机会.
即便有.也只能算是自欺欺人罢.
他努力克制着情绪.衣襟却止不住微微地颤抖.这些.秦绝响敏锐地感觉到了.
世上的人.都活得像人.但程连安不是.他.更像一件器物.
一件残缺的器物.
茶壶磕掉了把手.虽然还可盛水.可人们往往随手就扔了再换一只.
倘这壶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呢.
如今.他在东厂虽有一个位置.可是内心仍无尽空虚.因为他有一个缺口无法弥补.只有期以來生.
长孙笑迟的话说进了他心里.何尝不是说进自己心中.和他相比.自己好像是幸运的.仔细想想.却又不然.面对马明绍的背叛、常大哥的离心.自己尚挺得住.可是……馨姐啊.沒有你的世界.如何完美.失去你的我.怎能无忧.娴墨:人人有缺憾.人人无法过完美的生活.作者既明此理.如何却反复改写此书.以臻完达己意.有必要吗.谁在乎.明道不能行.是最可怜的.既是自知.又犯此病.你说该让人说你点什么好.
众人异常地安静.沒有谁來注意这两个少年的悲喜.就像从來沒有谁.去真正注意过谁的悲喜一样.娴墨:人间常态.细思又极变态.很多旧事涌上心头.堵.这样文字少写为好.血腥暴力的看着尚不难受.这类的实在磨心.
郭书荣华说道:“……如果荣华沒猜错.无忧堂接天之路.是练转星垣吧.”
长孙笑迟道:“也对.也不对.垣不是方法.而是一种指代.督公是聪明人.相信一点就透.”
郭书荣华略一恍惚.道:“原來如此.垣就是你我.”
长孙笑迟点头:“垣是短墙.横亘于大地之上.正如人类众生.星动地动.只我如如不动.筑成此心.则星为我转.可以化掉世间纷繁.”
郭书荣华喟然道:“人怀此心.难怪世上无敌.……好.荣华就來领教一下阁主的神技.”
长孙笑迟道:“武功修行是一个得到的过程.也是一个放弃的过程.打法互换虽是一个中间状态.对我來说.却已是高不可攀.在下学艺未精.有幸见识过更高妙的层次.自身却并非督公的对手.出來说这几句话.只是想向督公提一个建议.”郭书荣华看着他.表示在听.长孙笑迟道:“督公的人才武功.世所罕有.心机悟力.更是远迈俗流.用于世俗政治未免暴殄天物.在下愿引介督公到海南.于无忧堂中共参接天妙旨、无上玄机.”娴墨:要去双修.叼着手帕含泪祝福你们……
郭书荣华一笑:“原來阁主是要度我.”
长孙笑迟道:“充其量算是接引.度字.在下如何敢当.”
他不单自己退位归隐.还想拉着堂堂的东厂督公去修道参玄.众人眼睁睁瞧着这场景.觉得他沒有疯.而是自己疯了.否则听到看到的事情.不致于如此荒诞离奇.
楚原紧扣康怀的脖颈.大声喝道:“就算技不如人.我等也要拼这一死为师父师弟报仇雪恨.你若心怯.让开便是.又何必虚言诓他.要知道.他是东厂督公.不是什么武痴情种.”娴墨:游老弟子不如吴老弟子.正是游老不及吴老.游胜闲横笛不似人间客.只是停留在不似的阶段.沒有真正上高层次.吴道则不同.人家真正脱尘了.
郭书荣华微笑侧头..常思豪那厢已然包扎完毕.由索南嘉措扶着.正慢慢站起..他将目光顺道转向小山宗书:“上人.依你之见.长孙阁主这提议如何.”
小山上人明白.这话的目的不在于自己的看法.而在于借助这答案探知自己对阵营的选择.看來下一步.督公就要大开杀戒了.他沉吟了一下.合十道:“以督公之大才.出世入世.皆能如意.但凭兴致.便合缘法.岂用老衲置喙呢.”
“呵呵呵呵.”
郭书荣华笑中带冷.长睫微眯:“上人.您这是怕我呀.”
“呃……”小山上人像是沒想到他会毫不留情地说破.脸上颇不自然.大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郭书荣华面容微仰.像是款接着月色.一时眉开云淡.眸泻明湖.银衣水荡.遍体皎然.淡笑道:“有人要杀我.有人想度我.有人说懂我.三个人心中.有三个不同的我.天下人千千万万的心中.想必也有千千万万个郭书荣华.可是.这里面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呢.”
说到此处睑睫垂合.一道光珠划过面颊.
就在这颗光珠脱腮之际.他银衣一振.整个人忽然不见.
众人只觉一蓬白色印象带着绕体青气纵横穿斜娴墨:人剑合一.甲板上涩声仄仄.空气中“哧哧”作响.
未明所以.刹那间.郭书荣华已经身归原地.衣袂落垂.手里提着康怀.
那一点光珠刺地.炸作泪痕.
“嗵、嗵、嗵、嗵..”长孙笑迟、胡风、何夕、楚原四人膝头接连扎上甲板.
姬野平想去搀扶.苦于自身无力.急叫道:“大哥.楚兄.你们怎样.”
“我沒事……”长孙笑迟单手拄地撑住身躯.像是要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般.脸上皱了一下:“……他沒下杀手.”说话间断袖滑落.截面整齐.大臂中段皮肤上嘟嘟嘟横着冒出几个血粒.稻米大小.蛛丝挂露般连成一线.凝了一凝.扑地喷溅出來.好像伤口里面存着风.
姬野平恨得全身剧痒.好像每一颗牙齿底下都顶着一颗想要撕人咬肉的獠牙娴墨:牙下生牙.要变狼人.笑.他浑身颤抖.勉强将手抬起.五指抠抓.嘶声大喝:“小方.给我解药.给我解药.”
方枕诺在对面无动于衷.燕临渊叹了口气道:“平哥儿.算了罢.就算不中毒.我们再有十个加在一起.也打不过郭书荣华.”
郭书荣华刚刚拍开康怀的穴道.听这话微微一笑:“燕大剑太谦了.我又算个什么.其实.真要说比.”目光放远:“再有十个我.也比不上一个萧今拾月.”
“哇.”萧今拾月嘻笑起來:“这么大方.我都要后悔说你吝啬了.”
郭书荣华笑眼看去:“萧兄误会了.荣华所指的.并非剑法.”
“咦.”
萧今拾月有些错愕.翻起眼來琢磨话头.
他的表情可爱.令郭书荣华为之莞尔.说道:“不必费心想了.荣华只是羡慕.你们归杭的那段时光.”
在别人听來.这几句话中的“你们”指向有些模糊.那归杭二字.也大都听作“归航”.因此甚无脚地.难以索解.但此时此刻.萧今拾月和常思豪却都懂了.娴墨:可见小郭对小常.并非是同性之爱.而是真真的想和他做好朋友.像阿月和小常那样.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知心人.娴墨二评:此言出.又可知萧府也有东厂奸细卧底.真“天下何处不东厂”.
郭书荣华说出这句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如同卸去了份沉重的负担.好像在一瞬间里.什么都放开了.
他手往怀中一摸.掏出一块掌心大小、刻着花纹的黄玉.凝神看了一看.唤道:“方枕诺.”
方枕诺忙垂首应道:“督公.”
郭书荣华甩手将这黄玉扔给他:“这是东厂玉令.作为信物相传.归历代督主所有.今提你为东厂总役长.替换曹向飞、兼掌黄玉令.我走之后.由你代我提督东厂.作为临时督主.至于日后之事.一切听由冯公公和皇上的安排罢.”
“督公.您这是..”
曾仕权大惊前凑.却被郭书荣华伸掌按住.
郭书荣华沒有回应.仿佛万事了然在胸.就连视角之外、船楼上程连安鼻翼抽动的样子也沒逃过他的眼底娴墨:点一笔.可知绝响、小程阴谋策划.都在小郭心里..然而.一切都不在意了.
指头松处.冰河剑尖“笃”地点中甲板.钉入半寸.
他扫着曾仕权.又看了一眼康怀.伸出手來.轻拢着二人的肩头.说道:“你们两个.要尽力辅佐方枕诺.视他如我.一如既往.提振东厂.同心报国.”
康怀往后瞄瞄长孙笑迟.又回过头來.道:“督公.难不成您真是要跟他……”
郭书荣华在他肩头轻捏一下:“慨生啊.人只要活自己的就好.何必去遁地接天.参玄悟道.”说到这.松开了手.笑眼微弯.整个人宣放出一种盈盈暖意.目光流去.看了常思豪最后一眼.转身而行.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船弦.干事们纷纷让开道路.表情无比费解.曾仕权急跟半步:“督公.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只见郭书荣华來到船弦之侧.定住脚步.望望远山秋水.望望银华天漏的星空.双臂开张.足尖点处.身呈十字腾空而起.翻转时在夜色中留下一个笑容的残影.翻扎入江.娴墨:多少奥妙在其间.小郭这脑子是真好.
听到“扑嗵”水响.所有人都呆在那里.曾仕权和康怀对视一眼.四目皆直.赶忙抢步到船舷旁扶栏观望.但见船帮下黑涛滚滚.江面上碎月鳞鳞.哪还有郭书荣华的影子.
“督公.”“督公.”两人大声呼喊.招唤干事军卒赶快打捞.然而长江流速极快.就是扔下块砖头也能冲出半里多地.何况活人.曾仕权呆了一呆.像是忽然反应过來什么.猛回头喝道:“來人.把他们就地处死.”
干事们率军卒前围.就要对长孙笑迟等人动手.方枕诺喝道:“且慢.”
曾仕权眼睛瞪起:“你干什么.”
方枕诺道:“我要活的.”曾仕权怒道:“你想发号施令.你算老几.”方枕诺将黄玉令举高.逼视他道:“你说呢.”
曾仕权见干事们都不动了.大骂道:“他和长孙笑迟同舟而归.刚才别人都中毒.长孙笑迟却沒中.分明是他事先给了解药.目的是蒙骗我等.好趁机偷袭.他根本不是东厂的人.你们难道还不明白.”
方枕诺冷笑道:“我是什么人.督公明察秋毫.自有判断.这黄玉令是他当场传给我.难道是假的.曾仕权.你在厂里苦劳多年.看到别人平步青云便不舒服.这些年來打压了多少新人你自己清楚.大家也都清楚.你想趁现在拿下我.自己做督公.那是痴心妄想.念在是你引介我投入东厂.这些我且不加计较.你退下罢.”
曾仕权大怒抄刀.腕子忽被康怀钳住.他怒道:“怎么.老四.难道你要听他的.”
康怀脸色凝冷:“我听督公的.”娴墨:妙.小康是懂小郭的.所以人在与不在都服从.小郭这一走.真忠假孝、人头鬼脸.形象毕露.再往下越露越多.死结全解.方知小郭这临江一跃是真高.曾仕权讲话儿:“别人的脑子.搁督公面前都不叫脑子”.信哉.可笑的是小权此时争权心切.反要作妖.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一声铳响.
众人移目看去.只见“讨逆义侠”舰上.陈志宾手里一根火铳正冒青烟.秦家武士齐齐举铳瞄准旗舰.
秦绝响在船楼上把小手轻轻放落.冷冷道:“你们都瞧见了.”
曾仕权大瞪俩眼:“你……你要干什么.”
秦绝响笑道:“不干什么.现在厂里有争议.不大好解决.我只好代表南镇抚司暂时接管.有失礼处.就请三爷原谅吧.”
曾仕权:“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接管东厂.”
秦绝响道:“配与不配.手里的家伙说了算.如今督公不在.侯爷为大.上上下下.全体军卒干事.一切当以保护侯爷为先.下官职责所在.当然责无旁贷.三爷.咱们平日交情不错.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曾仕权大骂:“放屁.谁承认他是侯爷.常思豪交结叛匪.大逆不道.按律当斩.这几百干事数千军兵都是我的人.你仗着这几条火铳就想翻云覆雨.真是笑话.”
秦绝响火撞顶梁.厉声喝道:“大胆.竟敢辱骂侯爷.给我毙了他.”
这一声大喝出口.曾仕权和康怀急忙缩身躲闪.可是四周一片安静.
秦绝响眉心一皱.侧头吼道:“陈志宾.你想什么呢.还不开火.”
就见那边船上.陈志宾把火铳往肩上一担.呵呵一笑.说道:“少主爷如今身怀绝技.两相依剑法、王十白青牛涌劲.您是样样皆精.正该当着天下英雄.亲自动手将他拿下.也好在江湖上立万扬名.以火器伤人.胜之不武.怎能显秦家的手段、百剑盟总理事的威名.”娴墨:小郭是宝塔.塔一撤.妖魔鬼怪全出洞.
“你……”
秦绝响五官扭曲.简直无法相信:“陈志宾.你背叛我.”
陈志宾掏出一块东厂腰牌.朝他晃了晃.笑道:“瞧见了.呵呵呵.你我本非同道.背叛又从何说起.你们还是快动手罢.夜已深了.这场戏相信大家也都看倦了.咱们还是早些收场了罢.”娴墨:绝响盼着聚豪斗东厂两败俱伤.这回报应來了.
“你……你好……”秦绝响气得指头突突直颤.大喝道:“许见三.白拾英.把他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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