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懂我
人们仰对船楼.目光定直.都失去了表情.
“反……反了……”曾仕权首先缓醒过來.拧着眉地说道:“督公.您瞧瞧他说的这是什么话.他这是……”
郭书荣华伸手截住.
他头也沒回地道:“侯爷说的沒有错.”
常思豪道:“督公既表认同.想必也知道该怎么做.”
郭书荣华下颌微抬.视线如风筝般放入黑夜:“你我脚下这条江.千年來皆往东去.沒有任何人为之争议.我也希望世事能像它这样简单.”
常思豪目光眯虚.从他的肩头越过:“血中无鱼可打.我想现在有人应该明白.自己來错了地方.”
“我沒有來错.”
长孙笑迟抬起头來.说道:“网中不合有鱼.但.血泊里应该有我.”
“大哥.”姬野平枪夹左腋.张右手向他伸去.
长孙笑迟扬臂与他交握.对个眼神.借力站起.喟叹一声道:“打渔的时候我经常留大放小.时间一长不免推己及人.却忘了这只是自己的习惯.并不合人家的公道.”娴墨:情理和公道是两码事.东厂最常面对这评判.最常做出这选择.
姬野平把眼前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会跟鱼讲公道.”
“阿弥陀佛.阁主之言甚是.”小山上人道:“然而阁主可曾想过.刀不和鱼讲公道.人和刀也一样不讲公道娴墨:东厂就是国家的刀.只是有刀无有鞘.娴墨二:刀鞘就在小郭腰..大家各有各的公道.也各有各的难处.还请诸位都能细加体谅才好.”
“放屁.”姬野平正想一枪先把他挑了.忽觉极近处有衣影摇飞.好像鸽子扑了下翅膀.同时一股红烟打在脸上.他惊喝道:“小方.你干什么.”方枕诺退开两步.向船楼方向靠去:“二哥不必惊慌.你们刚刚中了我的‘寒山初晓’.接下來虽然会半身发凉无法行动.性命却无大碍.要是乱运真力.那就难说了.”
萧今拾月在后方稍远.但燕临渊、燕舒眉和长孙笑迟就在姬野平身边.刚才也都在红烟笼罩范围.伸袖遮掩的同时体察身上.感觉鼻孔中有淡淡香气.显然屏息稍晚.也已经把毒药吸入体内.寒意袭來.似乎毒性已然开始发作了.
姬野平心中不信.往前一冲.身子忽然脱力.膝头好像有了木桶的重量.扎在甲板上.发出闷闷的一响.
他猛地一扬脸.几乎把眼角瞪裂:“小方.你竟然在这个时候出卖我.”
方枕诺边退边道:“你还用得着我出卖么.”
姬野平拄枪怒道:“你敢说不是.”
方枕诺轻笑道:“你这人.从小被燕老惯坏了.骨子里向來有自己一套.何曾把别人放在过眼里.战略东移之后.君山周边水哨转的转、撤的撤.孤岛早成绝地娴墨:故前文东厂在周边戳“水泡子”拿得轻松.这文章写的似给亲闺女打绣鞋.前勾后缝.大针小针儿纳个结实.笑..你却不听我劝.非要带着大伙齐來奔丧.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咎由自取.”
姬野平不敢相信般道:“游老待你如何.你自己清楚.死生事大.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是你我应该应份.你连这都要计较.你怎能这样无情无义.”
方枕诺脸色拉下來.声音有些冷:“拉着我们跟游老一起死.就是有情有义了.”
一句话令姬野平的目光忽然空去.好像反向内视入颅.看到了脑后的硝烟、尸体和残舟.
“醒醒吧.”方枕诺冷冷地道:“你那套所谓的情义.不过是慷他人之慨.拿别人的性命作玩笑.侯爷说得好..这个国家怎样都不重要.我们真正爱的人只是自己.这世上唯一可值得珍惜的也只有生命.这些.恐怕你都沒有听懂吧娴墨:莫道山险莫如人心险.小方实实是在救小常..其实你我也都清楚.什么惩贪除恶.不过是喊给别人听的.分出去的地早晚也要收回來娴墨:这嘴巴扇得好.打土豪分田地.现在地都哪去了..总不成掌了天下.老百姓都不纳粮.倒让咱们饿死.其实这世上沒有什么替天行道.也沒有什么仁义礼法.有的不过是一场场输赢胜败罢了.谁也别说什么为国为民.只有自己活好了.其它的一切才有意义.事到如今.再说多少都沒意思.姬野平.莫说以你们的武艺根本胜不了督公.就是能胜得了他.也胜不了外围这些强弓硬弩、火铳大炮.就算你逃得出去.在这人心思定的天下也再找不到能同心造反的人了.如今你中了我的‘寒山初晓’娴墨:江上寒山已初晓.湖畔霜薇十月红.但存三分拾得意.列宁从此是列侬.一份反战情怀.反以妥协写出、以背叛写出、以毒药写出.作者用心何在.无非“我之甘饴.彼之毒药”也.再见吧.红色十月.如今.该要趁开海之晓光.乘小郭之东风.登入寒山了.娴墨二:“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虽然初晓已有亮光.小方眼前这条路.还是艰难.作者写小郭.明用梵志诗.写小方.暗藏寒山意.插趣之余.更是定二人境界..再作挣扎也是徒劳.倘若就此认罪伏法.侯爷和督公都是明理的人.将來到皇上面前还好替你说话.如其不然.你自己想想罢.”
短暂的沉默之后.姬野平忽然笑出声來.
他轻轻点着头.说道:“做人很好.做鱼很痛.如果两样都做不成.又改不了这世道.那么何妨做刀..小方.你就是这样想的罢.”娴墨:此非真心
他盯着方枕诺.却沒有寻求某种回答的意思娴墨:这就是作者暗露真相处.姬野平刚才“短暂沉默”.是懂了小方的意思(把战前船岛上的话想透了).于是在这个时候.他自己不走这条路.却一定要托小方一把.把聚豪人的血脉留下.所以他这会儿“沒有寻求回答的意思”.是因为他是在配合.在说假话..“小方.你一向比我聪明.走上这条路.我不敢说你选错了.我自小长在这江边.像条大鲤子.这辈子从來沒想过要化龙.这一身的刺儿也不是为卡谁的喉咙而长.而是为了撑起自己的脊梁.现如今.鱼都死了.网沒有破.这条船倒成了我的案板.可我觉得自己沒错儿.大伙儿也沒错儿.我们沒能颠倒这乾坤.只颠倒了自己.但是.有这一场风生水起.这辈子值了.”指头松处.钢链窸叮碎响.枪杆“叭嗒”落地..
“來吧.”
他忽地喊了这一声.目光投向船楼:“姓常的.我扎了你一枪.今天就还你一剑.趁着姬爷这颗人头还在.你下來取罢.”
胡风、何夕飞身过來将他护住.喝道:“你说什么傻话.”
楚原手提康怀也抢前几步.护在他们后身.
曾仕权发出一声冷笑.扬起手來..铳弩手见状同时瞄准..他请示道:“督公.这些人决意顽抗到底.不如就地正法了罢.”
“嘶……”背后传來金属摩擦声响.猛回头.船楼上常思豪面黑似铁.十里光阴正缓缓出鞘.
秦绝响低唤道:“侯爷……”娴墨:不唤大哥.正是学小山上人.以身份提醒.
常思豪眯眼下望.胡风、何夕、燕临渊父女以及楚原这五人围聚在长孙笑迟和姬野平身边.随风飘掠的血襟仿佛炭隙析飞的火焰.后方稍远处.一条暗白如月的身影.混淆着江波上离乱的亮线.
他凝了下神思.蓦地甩开秦绝响的手.一按船栏.飘腿翻落甲板.
面对他灼热的目光.郭书荣华像是看到某种早在意料之中、曾经刻意推移避免、却又无可抗拒的风潮正向自己铺天盖地般涌來.音色空空地道:“侯爷有话要对我说.”
常思豪不答.左手抬起.轻轻解着颈下的钮襻.一甩手.大氅掀入风天.
跟着将剑往空中一抛.缩双手入袖.从领间撑出..衣衫褪落.披在胯边..随即探手一抄.抓住空中落下的剑柄.顺势摇腕.剑尖前指.道:“我的话早已说完.”
数百枝火把的光芒在剑尖凝聚成珠.顺着刃线流下來.将他半裸的身姿勾亮.紧白的绷带将他的腰条裹缠出一种胶泥般棱韧的峭健、将两方胸肌衬得更厚更宽.刚刚这动作和姿态是那样熟悉.令曾仕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沉.感觉眼前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两条身影在交错重合着.如此的不协调.又在某种程度上惊人的一致.娴墨:是忆十三娘.剑家要的是成功.不万不得已.不能无谓舍命做烈士.爽姐是第三部中侠情最烈之人.而此处小常动作与她死战时动作一致.是作者暗示小常由剑家思想走出來.重拾侠义情怀.要“虽千万人吾往矣”了.
郭书荣华的嗓音竟有些沙哑:“极乐非能因梦而造.无苦难不成人间.很多事情.荣华自问比侯爷更为心痛.相处了这么久.对荣华的所做所为.相信侯爷心里也自有明辨.”
常思豪:“我有.”
郭书荣华望着他.双眉微微的浮颤.像是不愿被风吹走的轻云.而底下.那对流光的眸子.也似因有这轻云的遮漫.蒙了稀薄的阴影.阴影中则是一种哀婉的期待.如清溪下.渴慕着阳光、又害怕阳光普照时会带來刺痛的石苔的心情.
方枕诺意识到局面的异样.不由自主地侧向退开.
常思豪道:“不但我有明辨.相信世人也自有明辨.”
郭书荣华道:“荣华想听的不是他们.”
“原來我的意见.对你这么重要吗.”常思豪眯起了眼睛:“好.那我就告诉你.”
“你是一个.虚伪的人.”
说这话的同时.他迎着郭书荣华的目光.缓缓向前迈出一步.
曾仕权夹在当中不知所措.瞧瞧常思豪.又回头瞧去..郭书荣华沒有说话.可是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眼睛在说话.这话语沒有声音.沒有形影.无法描摹.难以落成.只让人见了.便在心底生出一种哀凉.一种沉痛.一种委屈來.
曾仕权忽然像是看到了某个人..
那时.自己还是村中少年.而她.也是在豆蔻芳龄.一样贫寒的家境.一样朦胧的好感……
那时最享受的.便是和她一起挖野菜、捡豆子的时光.
那天.天气晴好.阳光耀眼.两个人手拿小铲、拎着野菜篮子经过一片葵花地.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蛋.自己忽然情动.拉着她的手.想要亲她一亲……她很羞涩.但沒有拒绝.就在彼此闭上眼睛.唇皮即将贴合的一刻.却被一阵哄笑惊乱了心灵.不远处的高梁地里.钻出來几个刚下学堂.跑出來疯玩的学生.他们围过來.转着圈蹦蹦跳跳.不住拍手哄笑:“瞧啊.咱们曾夫子的儿子和何罗锅的闺女好上了.”“何叶何叶爱小雀儿.自己沒有四处借.借來给我摸一摸.不借不借我不借……”
这些顺口溜是他们专为戏弄女孩子编的.每次戏弄的人不同.就换上一个名字.开始以为.今天也不过是这样.笑一通便散了.沒想他们又开始推推搡搡.让自己去亲她.
自己缩肩垂手.愈是这样.反而愈不敢亲.只盼着他们早些离开.他们沒有散去.反而拍拍摸摸地挑逗.把两人的篮子打落.又半嬉戏地把她拖进了葵花地.
自己呆呆地站在道边.心也像葵花的叶片一样茸茸毛起.跟着就听到她的哭喊和衣衫撕裂的声音.还有人拔高声音背诵:“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娴墨:这些孩子学习哪能背得下來.可知是刚才在学堂出來.听得耳里热乎.故能念叨个两句.背书是为掩盖受害者哭声.偏用孟子言.再往下背.就是爱人者人恒爱之了.这样人.如何爱人.人如何爱.口中读完诗书礼.出來就做禽兽事.讽刺之黑.无以复加.
自己抄起一块石头冲进去.就看到了那记忆中永无颜色的一幕.
当时.那几个学生转过头來.眼神里有惊慌.也有凶狠.其中一个大学长站起來.抖脚把缠在踝间的裤子踢出去.光着两条白亮亮的腿晃到自己面前來贴着脸说.你打呀.你搞破鞋还有理了.要不要找你爹评理去.跟着回头和他的伙伴说:评个理倒好.成天教我们礼义廉耻.让他先教教自己儿子罢.跟着.后面便是一阵刺耳的笑声.
太阳迎着自己照入眼來.脑中白亮.空空作响.
石头从指尖滑落.磕痛了脚面.掉在田埂上.
那几个人轮番爬到她身上去.自己竟再鼓不起半点勇气.
而她.她渐渐地沒了反抗.沒了哭声.只在那罪恶的、一颤一颤的动作间.把眼艰难地从那些人肩臂的缝隙里望出來.看着自己……娴墨:虐心之极.小权有此心结.故在君山让小方对阿遥下手.而且与李逸臣言谈中可知他以前也干过不少类似事.可知他是受害之后.反而走向另一极端.一次次的玩场景重现.是犯罪.是虐心.是渴望赎救.是在绝望中挣扎.真矛盾至极、废物之极、可怜之极、可恨之极.娴墨二评:夹写小权.为出小郭眼中真心真神.又是为后文里故事真相纳底.
意识到这眼神正与督公重合在一处.曾仕权惊得吸了口气.不觉闪出两三步.向日葵和太阳骤然消失无迹.眼前暗化成一派江风夜色.身上突突地颤个不停.
常思豪缓步前移.侵据着他让出的空间.剑尖不离郭书荣华:“不要再作戏了.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
郭书荣华:“侯爷自觉虚伪.”
常思豪:“以前我快意恩仇.心无所虑.进京之后一切就变了.我觉得我越來越不是我……这里面有环境影响.也有情势所逼……开始我为此惊惧过.担忧过.试图改变过.但是后來.却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我懂了自己.也就懂了你.”
“懂我……”郭书荣华喃喃重复.目光虚起.娴墨:《东厂天下》中.程连安送“大礼”.常思豪与之对答一段.正是为此作引.此书写人.多以一人映一人.一事映一事.是掘潭引月法.也是作者所言之“回互”的一个体现.即拿一个人参另一个人或一件事.或照其正像.或者映其反面.看此知彼.看彼知此.类似于互训.
常思豪道:“人做事.都有他的理由.也有些是不得不做.你和聚豪阁人的做法我不认同.我也知道.在很多事情上.你们也同样不认同我.我们都在这种不认同中哼哈作态.抵力僵持着.但我心里清楚.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不能再虚与委蛇.我在京中学到了很多.一度也以为那些是对的.半违心地去做时.却发现那终究不是我的性格.……这些话可能让别人费解.但我相信.你一定懂的.”
秦绝响把抠着栏杆.指尖泛起青色.
大哥……你这话郭书荣华或未必能解.但是我却完全懂得.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明白你为何能舍索南嘉措而不杀、放钟金而不掳.为何能忍洛虎履的辱、还有.一次次地生我的气.又一次次地饶过我……
而今.聚豪阁这几人已是必死之局.以他们的武功和水性.跳入江中或能逃命.但逃命也不是他们的性格.萧今拾月已伤.长孙笑迟中毒.大势已定了.在这个最不该站出來的时候.你却站了出來.你不是不懂审时度势.否定老郑的影响更不是你的性格.所以.你这话根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你其实并不是在说自己错.而是在暗示我错.引我和你站在一起娴墨:绝响现在确能改变局势.但他沒必要出这个手.前述过.两败俱伤他最乐.你是自知和我隔了心.所以现在有话也不好直说.所以你想营造一种悲壮.以此來打动我.可是.你错了娴墨:错了错了.你才错了.人与人间尽是此类事.最苦的是知心人、亲近人间也如此.小常作戏.确实做过.可那是对付外人.和自己亲近人.他真沒有过..马明绍说得对.或许你早已变了.从进京见到老郑就开始变了.为了一个小晴.你肯对我翻脸.为了一个徐渭.你竟下手打我.很多事不经我而做娴墨:凭什么..很多话也不对我说娴墨:你怎不想你做过什么事呢..我们的心越隔越远了.我还是我.你却不再是我以前的大哥.娴墨:小常心中.绝响变化大.绝响心中.小常变化深.
你错了.真的错了.本來.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的.
而现在……你竟然说出这种话……
还能么.
到头來.还是爷爷说的对.人都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上.能相信和依靠的人只有自己.大哥啊.以前的你在我心里.将是一块永远的存在.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会想着你、记着你.可是我们之间.也只能是这样了……
睫边忽然温热.猛抬头.江风猎猎.暗云飘扯.夜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刷着.刷出了层次.一抹浓似一抹.间或的星芒.仿佛不着墨的钉头.在黑暗中幽芒微射.
曾几何时.同样的夜色……
可是.那些论勇读星的旧事.你可还记得……娴墨:前述小常想起教你松肩事.那正是兄弟论勇读星时.怎不记得.只是你以为人家不记得罢了.
呵.而今这世上还念旧的人.怕也只有傻傻的我罢……谁知我心.谁知我心……呵.娴墨:是矫情.也是真爱小常这大哥.
此时此刻.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甲板中央的郭常二人身上.沒有谁去注意星光下.那对柳叶眼中微蒙的水色.娴墨:有泪是真情.绝响本质不坏.可是干的事沒一件好.说暖儿“孩子就是孩子”.其实自己才是真孩子.
程连安像个幽灵般无声贴移过來.轻轻道:“是不是该起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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