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大上寿
张居正笑道:“原來侯爷此言别有深意.那倒是在下鲁莽了.”此时院外有人唱传道:“东厂郭督公到.”随着话音.郭书荣华从门口处款款而入.戴一领清风透百菱黑纱网巾.着一身水粉色圆领轻绸衫.腰横玉带.旁坠金蟾.肩头、衣角等处染着几朵白生生嫩卷卷的淡黄牡丹.走起路來花叶皆随衣影动.英百度搜索本书名+第五文学看最快更新姿飒爽透精神.
百官纷纷站起给督公见礼.郭书荣华一笑而过.一身嫩色凉衣在暗色官服中行來.颇有鸡群过鹤、苔畔流银之感.來至常思豪这桌.他向徐阶深施一礼.口中道:“荣华给阁老请安.愿阁老心宁体健.福寿永安.”
徐阶笑道:“督公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郭书荣华瞧了邹应龙一眼.微笑道:“荣华何等身份.怎好和几位阁老同席呢.”常思豪笑着拉开椅子:“此是阁老家宴.督公何须跟他客套.”郭书荣华一笑.道声僭越了.又谢过常思豪.坐在他身边.
常思豪刻意歪着身子.含笑佯嗔:“今日是阁老大喜的日子.督公因何來迟呢.”
郭书荣华略整衣衫.稳稳靠定.这才“哦”了一声.微笑着道:“南镇抚司來报.有聚豪阁的贼人现身京郊云梦山.劫走了他们的两个疑犯.荣华忙着布防巡查.因此晚到一步.”
常思豪一惊.心想聚豪阁的人早撤回江南去了.怎会在这时候又现身在京师.汇剑山庄就在云梦山.徐大徐二就押在那里.难道是徐阶派人去救儿子了.侧目观察.徐阶神色略有怔忡.并无言语.又想:“不能.徐阶应该和聚豪阁人已经断了联系.况且郭书荣华只说是疑犯被劫.又未必是他们两兄弟.”
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都听不出话里有什么特别.也就一笑而过.邹应龙满了酒探身递近.笑道:“督公晚到.当罚酒一杯.”
郭书荣华脊背贴着椅背丝毫不动.问道:“邹大人何时回的京呢.”邹应龙道:“今日才到而已.”郭书荣华笑道:“内廷的人也真是的.邹大人回來应该知会我们一声才是.好教荣华置酒给大人接风洗尘呀.”这话常思豪听不出毛病.徐阶却清楚得很.外放的官员沒有奉旨擅自回京.又沒上报有司.实际是不合程规的.笑道:“督公有所不知.云卿在江西督理盐政.做的不错.而今工部出缺.急等人用.老夫准备调他回京.任工部右侍郎.因此提前将他召回.以免文书往來.又耽误时日.”郭书荣华道:“哦.那可得恭喜邹大人了.”把酒笑接在手里.略略举高.向邹应龙道贺.周围几桌人一听这话.也都纷纷举杯.冲这边遥敬邹应龙.
张齐坐在靠西边打头的小角落里.伸脖瞧常思豪那桌说得热闹.也听不大清.可是人传人.话传话.不多时便到了他这耳朵里.一听说阁老把工部右侍郎给了邹应龙.登时便如冷水泼头.呆在那里半晌言语不得.一阵嘬嘴.一阵咬牙.同桌的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癫.瞅了一阵.正自发怯.却见他忽然还了魂似地.抱碗左夹右插.可劲把菜肴往自己盘碗里舞弄.片刻间堆叠成一座小塔相仿.头一埋吃将起來.只见他上下牙过白驹快刀翻雪.小汤匙水车转谷场扬锨.菜到嘴“喀撑撑”如轧黄草.汤入喉“咕嘟嘟”海也喝干.好一似拙妇人扯澡盆扬汤泼洗.不亚如饿叫驴绷缰绳狂嚼牡丹.刹时间吃了个脐蒂翻花儿双睛鼓.肺叶浮漂小肚儿圆.
张齐吃罢将碗筷一推.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抹了把额角淌下來的热汗.同桌几位官员手拿筷子齐刷刷瞧着他.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侍女款款而來.将空盘撤下.流水般又换上十几样新菜.最后一个将青花碧玉汤盆稳稳放定.纤指一领.侧头微笑道:“第一轮主菜上毕.几位大人慢用.”张齐歪头.直勾勾地瞧她:“主菜.第一轮.还有几轮.”那侍女道:“除了刚才的开胃菜外.共有四轮主菜.每一轮分别是由苏鲁川滇四大菜系中各自精选十六样菜品搭配而成.一共六十四道.”说罢淡淡一笑.袖笼香风.悄然退开.
张齐两手扶肚一回味.才觉出來刚才自己吃的都是凉菜.怪不得这般脆生.而今瞧着这满桌热气腾腾油红旺亮的美味佳肴.双睛渐大.“咕”地打了个嗝儿.却是说什么也匀不出个缝儿了.
徐府管家走进院來.目光一巡.找见三公子.近前低言几句.徐瑛笑了.随他下去片刻归來.手里多了一卷红绸.即向众官道:“我这里有一幅绝妙文字.不知诸位大人可有兴趣一观呢.”
众官员料是助兴的节目.都齐声道好.也有的一听他说是绝妙文字.等于把悬念说破.暗笑他不懂调动观众情绪.只见徐瑛将手腕迎风一抖.红绸泼拉拉展开足有半身高.露出里面红底金字.仔细看时.正中央是一个斗大的寿字.两边又各有四个手掌大小的寿字.最底下则是大不逾拳.小则如蛋的几十个小寿字.这些字写的虽都是寿.笔体却各个不同.有懂得书法的.只一落眼便赞叹起來.说道:“瘦金者.瘦劲也.书之易散.必以寸方小字才易彰其力度、展其秀美、亮显精神.今此书其大如斗.竟然舒展周致.毫无支离迹象.功力可见非同一斑.”
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都于书道颇有研究.中间这个大寿字是瘦金体.他们自然一搭眼早看出來.此时听见这番评论.都徐徐点头.似表认同.余人见四位阁老如此.自然更着力夸赞.只有王世贞在一旁静静瞧着.似在琢磨笔法.又似在想着什么.不言不语.
张居正道:“这瘦金字虽好.从笔力上论.却不如两侧这八个.尤其右边首字骨劲力猛.肉丰气沉.乃是唐朝徐浩徐季海的笔体.李肇《国史补》有云:‘瘦硬易作,肥劲难工’.季海之字丰肥阔大.尤其难学.稍不留神便要落个满纸墨猪.可是这一字观來.不但深得季海之妙.更在工熟之上多生三分意趣.冲和之外.别有机枢.”
李春芳笑道:“叔大差矣.徐浩的楷书虽佳.却过于稳健.殊少清逸出尘之气.依我看远不如右二、右四的怀素狂草、智永真草和左一的陆机隶草.尤其这隶草写得淡朴.趣出天然.绝非其它几字可比.”
陆机是西晋时候松江华亭人.与徐阶同乡.他单挑这个寿字特加夸赞.众官自明其意.纷纷应和.都道华亭人杰地灵.李春芳见陈以勤一脸的不屑.笑道:“怎么.陈先生.您对小可之论又有意见.”陈以勤道:“岂敢.”李春芳顾众笑道:“先生大才.我等是远远不及的了.今日佳期良辰.在坐又都是至友嘉宾.先生何妨畅所欲言.令我等一开茅塞呢.”众官都知他心思.纷纷凑起热闹.
“李次辅的夸奖.在下殊不敢当.不过……”陈以勤睃着那寿字帖道:“据实言之.陆机之字淡而失味.并无过人之处.今人观之.当可一览古风.效学无益.怀素乃释教狂秃.智永乃佛门痴汉.不足为论.右一徐浩字只是精熟多练.并无妙趣可言.左四所用为黄体.黄庭坚本身追求情趣.过于用奇.导致结构失和.离上乘书道愈远.此字临学虽妙.奈何却难补救先天.纵观此贴.中间的巨幅瘦金笔力彰雄.自不必说.两边八个寿字中.倒是右三所临的蔡京字体雍容华贵.气象绝佳.左二、左三的两个寿字.更是铁划勾雄.尽得颜筋柳骨之妙.至于底下这几十个小字么.各具其态.神气完足.倒也难得.”
此言一出.众官员中倒有不少人点头.只因草书虽可怡情畅志.于官员们來说却不实用.是以他们平素临的多为颜真卿和柳公权的帖子.无非是图楷书明晰端正.为了奏章写出來让皇上看了赏心悦目.这些人本就对其它人的书法知之不多.知道的也沒下过大功夫.此刻见陈阁老力挺颜柳.便也觉得理所当然.
邹应龙笑道:“恩相.不知您觉得这帖中之字.以何为佳呢.”
徐阶早已默默观赏良久.觉得确如陈以勤所说.右三的蔡京字为全贴最佳.其它七字各擅胜场.倒也相去不远.微笑移目道:“侯爷.您说呢.”
常思豪心里暗骂了一句老贼皮.想这些字写得各式各样.你们要不说都是寿字.我还以为是篇文章呢.认都认不全.能品出什么來.你这是存心让老子出丑啊.此时在场百十对眼睛都望过來.自己又不能不给个回答.当下团舌头咂了咂嘴.哈哈一笑道:“哎呀.这字嘛.我倒是不懂.不过几十个寿字写出來.笔笔不同.沒有重样.若是同一个人所书.倒是一桩大本事了.”
“呵呵.”郭书荣华清风朗月般一笑:“侯爷谬赞.荣华愧不敢当.”
在场众官员一听这话.才知此帖竟是郭督公的手笔.一个个惊讶之余.也都换了理所当然的表情笑起來.交口称赞督公妙才.常思豪心里却有些发沉.想他对老徐如此巴结.可不是什么好事.
徐阶手拈须髯微微点头:“早闻郭督公理事之余临池不辍.精擅各家笔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瑛更是得意.拿着字往來穿行给众官展示了一圈.回來笑道:“所谓心灵手巧.能写出几样不同笔体的人.其心已算是七孔玲珑.而今督公这数十字笔体各异.又字字入妙.我看您这颗心哪.说有几百孔也是少了哩.”百官一听都极力颂扬.气氛顿时又热烈了几分.
常思豪瞧他们这架式心里就烦.哈哈笑道:“七孔玲珑也倒罢了.什么千疮百孔的.那岂不是要督公万箭穿心么.”
徐瑛拿这字帖招摇.无非是向众官员们传达一个信息:就算如今东厂势焰熏天.也要给徐家面子.回來这几句话也是想给郭书荣华作个脸.却不想教常思豪这么一解释发挥.自己倒像是骂人了.
邹应龙举杯道:“呵呵呵.督公心怀若海.纵有千舟万舰.也是通航无阻啊.”一字转音.将此事轻轻遮过.虽然徐党中许多人对常思豪不满.但他摆开这有口无心的老粗姿态.大伙还真沒办法和他较真.都陪上一笑.悻悻哼哼.此时又有人凑到徐瑛耳边低语.徐瑛喜笑点头.那人下去.不多时领两个小厮抬來一个大木箱.众人目光聚拢过來.只见箱体外侧金漆一头小猪.造型圆滚可喜.箱口处贴着封条.上书:“阁老亲启”.徐瑛笑道:“方才管家查点礼品.发现多了这只大箱.未留名款.不知是哪位大人所送呢.”
徐阶属猪.众人会心而笑.料想必又是哪位官员独出心裁.要给阁老一个惊喜.
徐瑛要一柄银质小刀递给父亲.徐阶站起身來.像是嗔晚辈沒有必要如此费心般.微笑着在众人面上略扫了一圈.接过小刀.在封条上轻轻一划.众官员鼓掌喝彩.都伸直脖子望來.
二小厮将箱盖轻轻揭起.徐阶探目光往里看去.突然打个噤.两眼瞠翻.天旋地转.身子直挺挺向后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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