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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 难养也


  

  御史张齐的家在豆腐巷一处独门小院.两间窄房一盘炕.屋子很老旧.灰色院墙半高不矮.向内倾斜.院心地面的砖头经年日久已经踩得凹沉下去.砖缝的纹路弧度微妙.很像一个簸箕.

  张齐此刻深衣半敞.一腿屈一腿伸地正坐在里屋炕梢.背靠墙歪颈向窗.听着满院的蝉声.一脸愁烦.想自己在小年国宴上力顶詹仰庇.怒斥梁伯龙.本以为给徐阁老提了气、长了脸.散席回來.却总感觉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异样.琢磨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的话有了毛病.于是诚惶诚恐.赶忙去徐府请罪.哪料想徐三公子拒不接见.王世贞等徐党同僚也都不给自己好脸.本以为这件事情不大.慢慢也就能淡去.可是几个月下來仍然沒有什么改观.下不尊敬.上不待见.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起來.

  他心里明白.官场上宁可办错事.不能说错话.说话的水平.代表了一个人的能力.是否乖巧.是否玲珑.是否可用.都要从话里体现出來.有时候失势得势.也就是在一句话.说对了.妥帖了.上人见喜就能飞黄腾达.说不对了.冲了人家肺管.那就要被打入冷宫.永世难得翻身.

  回想詹仰庇这厮攀上陈以勤的藤子.金殿上告了一场歪状.虽然被放去了云南.毕竟还博得了一份好名声.皇上把他外放.只怕也是顾念着徐阁老的面子.将來有了政绩.多半还能名正言顺地把他调回京师.自己却是猪八戒照镜子.闹了个里外不是人.思來想去.越发地觉得窝囊.

  忽然哗啦声响.夫人吴氏背身拱开竹帘.端进一个小炕桌來.放在他身边.上面两个小菜、一壶酒.菜是炒韭菜和拌黄瓜.一凉一热.酒非佳酿.却也温得香气绵绵.放好之后.又把筷子头在衣襟角里抹了一把.安到他手上.偏身往炕沿边一坐.扶着他大腿劝道:“夫君.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这官怎么都是当.安安稳稳.未必不是一份福气.”

  他这夫人吴氏闺名小非.又字兰芳.手勤口快.是个能相夫持家的女子.生得也面貌可人.只两颊上略洒着几个小麻坑.因此左邻右舍婆姨婶娘都唤她作“小甜桔儿”.这会儿见丈夫眼睛直勾勾地.似乎沒听进去.又接着道:“我看徐阁老如今这势头.是越发像当初的严嵩了.内阁中这些年闹來闹去.就沒消停过.说不定哪天谁倒台、谁得势.你这御史官虽不大.斗.斗不到你这.打.打不着咱们.这不就挺好吗.”

  “去去去去.”张齐厌恶地拨开她的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盘起腿來:“妇道人家.懂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须得锦袍玉带方为光宗耀祖.当年乡试会试.我文华灿烂.众人皆服.如今仅做这小小御史.岂不辜负这一腔才华、大好青春.”吴氏笑道:“哟.你有才呀.”说着探过身子來用肘头拄着他的大腿.把腮帮往挂着虾米须银镯的细白手腕上一贴.把眼挑起來.笑吟吟地从下颌儿底下瞄他:“那.作首诗给我听听.”

  张齐被将住了.两只手更仿佛是长在了长虫身上.多余得沒抓沒挠.沒地儿安放.他吸吸鼻子.眨眨眼睛.咽了口唾沫.发出咕碌一声.好像舌头厌世跳了井.如此搜索着枯肠憋了半晌.瞄着夫人闷声不语忍笑的样子.忽然恼羞成怒.抖腿把她晃了下去.道:“作诗.作诗得有心情.瞧你那样.头也梳不正.脚也裹不好.我瞧你心情能好得了吗.还作诗.”吴氏就嘟起嘴來.扶着头上钗髻:“自己沒那个本事.却來怪人家的脚.”

  张齐抄起酒壶作势欲打.吴氏把脸凑來:“你打呀.你打呀……”声音却是出奇地媚.张齐骨头一颤:“这大白天的你又……”口里责怪着.却又忍不住把手往她怀里摸來.不料“啪”地一声.手背上被拍了个脆响.吴氏作色道:“外面斗败的鸡.还想踩老娘的蛋儿.呸.”扑哧儿一笑.到灶上收拾东西去了.张齐讨了个沒趣儿.摇头叹了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耷着眼睛抓筷子夹口韭菜放嘴里.吃干草般无味地嚼起來.这时院外有叫门声传入.夫人应声去看.不多时回來招手道:“别喝了.徐三公子派人來.叫你过去哩.”

  张齐一愣.蹭地跳下地來.心想三公子这么长时间对我理也不理.怎会派人找上门來.旁边夫人催促.他赶忙更衣戴帽穿戴整齐.冲出门去.吴氏在后面追喊:“你把那牙……”他走得甚急.也沒听见.

  來到徐府.在门房里坐了半天板凳.这才被引到内花厅來.徐瑛正在跟两个仆人逗鸟.瞧见他到阶下.挥手示意仆人把鸟拎下去.淡淡一笑道:“张御史來了.坐吧.”

  张齐躬身陪笑:“三公子的面前.哪有下官的座位.”一笑开口.露出牙缝里的绿韭菜.

  徐瑛差点当场笑崩.可这当儿不是时候.赶忙一扭脸转到了桌案背后.肩头耸动道:“咳.嗯.自己人……不要拘谨了.”

  张齐一颗心脏在左右耳里來回跳.哪瞧得出什么不对.客气了一番警身沾座.徐瑛道:“这些日子.家父身体欠佳.我也一直很忙.听说张御史來了几趟.沒有抽出时间來接待.让你白跑了不少路哩.”张齐忙道:“三爷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这一开口便收不住闸.先将自己在小年宴上无心说错话的事表白一番.徐瑛摆了摆手拦住了他的话头.笑道:“张御史太见外了.这点小事情.家父怎会放在心上呢.至于你觉得受到冷落这些事……”张齐忙道:“卑职绝然沒有这个意思……”徐瑛又按了按手.示意他先不必着急辩解.说道:“对你冷落些确也是有的.这是家父的意思.让同僚们刻意与你保持了些距离.却不是排挤.相反.他老人家这是要用你啊.”

  张齐愣住了.

  徐瑛道:“你想一想.平日.谁也不知道他詹仰庇和陈阁老有往來.可是他们这一突然发力.就能给人一个措手不及……”

  张齐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一时受宠若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瑛对他的表情很满意.笑道:“有些人啊.不干正事.只想着把别人参倒、斗倒.眼睛都贼着呢.逮住机会就要进行攻讦.家父身居首辅.树大招风.一些官员们走得近些也会被当作党徒.虽然咱们脚正不怕鞋歪.可总被人惦记着、算计着.不也挺麻烦的不是.”

  张齐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徐瑛向他走近.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张御史.一些无心之失.算不得什么.相反的.家父对你全力维护之心.一直很是激赏.”张齐激动地站起道:“不敢当.应该的.这都是下官应尽的本分啊.阁老真是英明.能知下官之心.下官这些日子寝食不安.一直担心阁老误会.结果却……唉.下官真是……真是不和该说什么好了.”

  “嗯.”徐瑛笑着轻轻拍他坐下.踱着步子道:“之前的冷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样让你淡出我们的身边.再替徐家做事.方能不受人怀疑.张兄.你在家父心中.可是一枚很重要的棋子哩.哦.呵呵呵.说是棋子.可能有些不妥当了.”

  张齐忙道:“怎会不妥当.妥当之极.妥当之极.应该说是下官的荣幸才对.”

  徐瑛又“嗯”了一声.脸色渐转凝重:“如今朝堂上的形势是越來越乱了.陈以勤为官多年.他的脾性都在我们心里.此人鼓不起多大风浪.暂时不足为虑.倒是常思豪一伙.不管从小年告御状.还是万寿山争峰.都越发地咄咄逼人.而且矛头直指家父.不能不让人忧心.”

  张齐满脸不屑:“姓常的不过是个老粗而已.阁老还用怕他吗.”话刚出口.就见徐瑛眉心微凝.登时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赶忙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陪话道:“瞧我这嘴.不是怕.阁老只是太谨慎了.”

  徐瑛背起手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凡事都要防微杜渐啊.”张齐道:“是.是.还是阁老想得周全.”徐瑛道:“听说常思豪从南方回來了.我这段也沒怎么出府.对外面的事不大了解.你可听到过些他的情况么.”张齐道:“听说他和东厂的人搅在一起.召些官员每日听戏赏画.吃喝玩乐.我也接到过请贴.不过我本身官小职微.对戏文诗画又不甚了了.因此沒有应邀赴会.”徐瑛一笑:“这样是不是有些多虑了.过去看一看.增加一些交游.多一些了解.知己知彼.也沒有什么不好嘛.”

  张齐听这话音.隐约感觉出了一点眉目.点头笑道:“其实下官一直想要替阁老出力的.这么做.还不是怕他老人家误会吗.”徐瑛明白他正处于边缘状态.怕过去赴会.让徐家误解他是要投靠新主.哈哈一笑道:“想多了.想多了.不过我也明白.张御史是个有心人哪.有心人天不负.工部那边最近说有个缺.急着要从底下选拔出一位右侍郎.拿了名单过來问家父的意见.家父看那名单.尽是些上年纪的.便有些不中意.皇上初登大宝一年.颇有励精图治之心.原该破格提拔一些年轻的人才.扫荡一下朝中的陈腐之气.我当时在场.就说你这御史也干了些年了.表现一直是很不错的.大家也都认为你比较年轻.年富力强.应该适当压一压担子.”

  “右侍郎.”

  张齐喜得舌头又跳了一回井.连连点头道:“是.是.多谢三爷栽培.阁老的器重.”

  徐瑛摆摆手.意味深长地道:“哎.不要这么说.人哪.还不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吗.是否最终决定还要看一看你近期的表现.相信以你张御史的才干.应该是很有机会的.”

  “明白.明白.”

  从徐府出來.张齐感觉身子也轻了.腿也快了.走起路來就像往起飘似地.也不知怎么到的家.一进院儿也沒看脚下.正好踢翻了晾衣笸箩.吴氏在横杆下往上搭布衫.回过头來见湿衣铺了一地.立时皱眉道:“瞧你.沾上土又得重新涮一遍.”张齐笑道:“涮什么.扔了买新的吧.”吴氏瞧他牙缝里的韭菜.气乐了:“买新的.就你那点俸禄.又沒人送礼.贪污都贪不着.”张齐笑道:“你知道什么.过些日子.说不定我就要到工部报到了.”

  吴氏赶忙问他怎么回事.听完经过.脸却又阴了.扭过去自顾自地抖衣服道:“敢情是一桩空头人情.高兴个什么劲儿.”

  张齐凑來道:“这怎是空头人情.只要我去把云中侯那边的情况打探清楚报回來.三公子必然不能亏待了我.况且阁老之前也不是真对我冷淡.那是故意的疏远.好掩人耳目.我呀.在他老人家眼里.还是个大将之才哩.”

  “呸.你这……”吴氏正待说.又瞧瞧身后.不敢大意.把院门关上回來.这才拿指头戳着他脑门继续说道:“你这缺德耗子.给点香油就把肠子拉出去了.也不好好动动脑筋.徐家那套词儿若是真的.因何不提前知会你.那徐三和他爹一样都是坏种.之所以那么说话.是怕你明白过味儿來骂他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什么深沉姿态.都是故意装的.你还瞧不出來.”

  张齐听得俩眼都直了.琢磨半晌.拉住夫人的手道:“若真应你所言.如其奈何.”

  吴氏怪怪一笑.倒扭过了身子.弯下腰去捡起湿衣裳.抖得刷刷响.口里不咸不淡地道:“哟.我这头也梳得歪.脚也裹不正.一个妇道人家.汉子待着好呢.吃点残汤剩水.汉子不待见呢.就只好以泪洗面.一肚子里只有委屈.能有什么主意.”张齐苦起脸來追着她屁股转:“世上恩爱.莫过你我夫妻.怎地连个笑话儿都当仇记在心里哩.为夫的这肚里都开锅了.你要是有面.就快点下吧.”左右央了半天.见她不理.忽然有了主意.忙贴过來嘻皮笑脸.使手上上下下地撩拨胳肢.

  吴氏被他搅得一阵面红心跳.咯咯咯地笑起來.瞧他依顺.知道也不能把弓绷得太满了.抓他手压低了声音说道:“好了好了.你就沒想想.徐三儿让你去探常思豪.倒底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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