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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喝药


  

  馨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想着孙守云那句“这沒娘孩子是该谁欠谁了”.就觉心头浑沉沉地.依稀间仿佛回到了恒山.

  那时.自己还是七八岁的光景.领着一堆小师妹们.整日价绕在师父凉音腿边跑玩.其中有个小师妹是师叔新捡回來的【娴墨:晴音的徒弟】.个子不高.人也长得不漂亮.右手还有点残疾.却是天生一副笑脸.每天嘻嘻哈哈沒有愁事.其它的小师妹们渐渐地跟她玩的多了.每见她过來就会围上去.自己又是气闷.又是妒嫉.有一天找个别扭骂她道:“一个沒娘孩子.也不知哪來那么多乐事.”不料这话却伤了那小师妹的心.当晚人就不见了.大家好几日寻她不着.后來发现.小小的尸体横在了后崖底.大家赶忙下崖去看.只见她脸蛋侧着.半张着嘴.一只眼已经被鸟儿啄去了.身下一泼血崩出去尺.也不知是失足落下.还是有心跳的.

  自己被罚跪在无想堂外面.本以为要挨一顿毒打.可是师父沒打.也沒骂.只是下晚课一走一过时淡淡说了句:“人不怕沒爹沒娘.就怕无情无义.【娴墨:人谓修行人绝情断义.凉音却恰恰要求弟子有情有义.试思佛初看生老病死苦而难过.此非大情大义乎.】”打那以后.便总在半夜里梦见那师妹幽怨地瞧一眼自己.便跳下崖去的场景.惊醒后再睡不着.便出去一遍一遍地扫院子、擦窗子.直到红日升腾.东方亮起.笑容也少了.甚至沒了.从此懂了该如何对师妹们呵护、疼爱、管教【娴墨:呵护疼爱不奇.多此二字.用心深极痛极】.有了大师姐的样子【娴墨:不是成为.而是有了样子.两者大异.】.本以为日子一天一天平安过下去.谁成想.一切是那么的突然.师父和师叔眨眼间都不在了.众师妹们都不懂事.慌了手脚.自己也忽然感觉肩头好重.明明心里想哭.在人前却还要板起脸.装出镇定的表情.要支撑起恒山一派的门面.每到有问題、冲突、矛盾时.实在脱不过去.便引些佛典來解决、搪塞、平息【娴墨:可知连秦浪川都看错了馨律.何以故.江湖当家人看事角度、分析习惯已定故】.然而.那极乐世界、东方净琉璃世界、莲华海藏世界.都真的存在么.师父和师叔.如今去的又是哪一世界.何方净土.还能不能够.传回平安的消息.

  她心中乱乱地.就这样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院中脚步声近.门轻轻一响.秦绝响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托盘走了进來.用脚勾上了门.微笑道:“姐.该吃药了.”

  馨律撑着身子往起坐.秦绝响赶忙把药搁在桌上.过來扶住.替她往腰后掖枕头.口中连道:“轻着点.轻着点.”馨律瞧他这般谨慎过度.忍不住失笑:“瞧.我又不是琉璃做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总是这般小心.”秦绝响瞧见她笑.比什么都高兴.替她掩着被子.道:“咱们练武的人哪.往往仗着功夫.不注意身子.到老了胳膊腿不灵便.后悔也晚了.你们佛门讲究臭皮囊无所谓.但是我听徐老剑客他们说【娴墨:多大胆子.】什么了悟真我.觉得也挺对的.沒了这身子.哪能读经.沒这身子.哪知谁是阎王谁是佛呢.”

  馨律叹了口气【娴墨:叹了就是信了.骗人者若胆大.就会先告诉你骗局什么样.再引你入另一个骗局.胆子大和有自信.是骗人二要素.】.说道:“你在徐老剑客身边.可学了不少东西罢.”

  秦绝响道:“哪有.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听他说什么这世上只你我能见.能闻.能尝之类的.还说人能思悟.有感情.这就很神奇.是大神通了.不用往外找.”

  馨律点头:“老剑客这话.真是一点不差.我即是佛.故称我佛.至道本是简单.奈何人心太杂.想得太多呢.”

  秦绝响笑道:“原來如此.姐.我可被你点化了.说不定明儿早醒來.就会头生肉髻.脚起青莲.到时候拂尘一摆驾起祥云.到金殿上准能考个状元当当.”

  馨律扑哧一笑.心想你又拿拂尘又考状元.倒底是僧、是道还是儒啊.秦绝响又见她笑.欢喜得什么似的.又怕她笑得厉害.牵动了伤情.便不再逗.回到桌旁.把砂锅盖子揭开放在一边.左手用厚帕子垫着底托起砂锅.右手拿了旁边的白瓷小匙.一面搅动一面慢慢地吹.馨律看他这样子还是要喂自己.忙伸手道:“來.给我自己喝吧.手脚能动.总要你这么伺候.可不成话.”

  秦绝响犹豫片刻.似乎不忍违拗.点头将砂锅扣上盖.倾了一碗.慢慢递在她手上.

  馨律接过來.倒微觉奇怪.这话前几天也说过.秦绝响都是始终拗着不给.今天倒是异常的顺从.她拈起勺來在碗里拨了一拨.药汁稍嫌浓稠.气味却也沒什么异样.抬眼看去.秦绝响目不转睛地正瞧着自己.

  她将药碗放低了些.缓缓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秦绝响脸上一红:“沒什么.我……怕你端不稳.弄洒了烫到自己.”

  馨律道:“我的身子.还不至于那么弱.”舀起一匙凑在嘴边轻吹.眼睛余光不离他.片刻后.又缓缓搁下.道:“唉.天天喝药.还真是喝不下去了.”

  秦绝响道:“恨病吃苦药.喝不下去也要喝呀.否则怎么能好呢.”

  馨律端在嘴边.眉目涩然.似乎觉得药味刺鼻.再度放低道:“今天这顿就免了罢.”秦绝响抢过來半步:“那怎么成.伤这么重.你这身子又单薄……”馨律瞧着他:“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少吃个一副两副的也不打紧.夜了.你回去歇着吧.”秦绝响急道:“你吐那么多血.又被我震了一下.内伤哪能说好就好.你可别由着自己性子胡闹了.”

  瞧他这阵脚大乱、沒抓沒挠的样子.馨律顿感被自己猜中了.眼神一煞.冷冷道:“秦绝响.你实话说.这药里可放了什么东西.”

  秦绝响一怔.两手齐摇:“这是什么话.我敬爱姐姐如天神、仙女、菩萨一般.怎会在药里放那种东西.”

  馨律道:“哪种东西.”

  秦绝响顿时惊直了眼睛.扑嗵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叩头道:“小弟该死.小弟该死.”

  馨律气得脸上更无血色.怒道:“好你个小贼.果然沒安好心.”

  “冤枉.”秦绝响抬起脸.一缕血线顺着眉心从额头淌了下來:“小弟心中思慕姐姐.确实曾想下药.然后生米煮成熟饭.可是事到临头.却真个下不去手.刚才真是说漏了嘴.这药里.实实沒有别的.”直急得淌出泪來.

  “哼.”馨律冷冷道:“还在花言巧语.”将手中药往前一递:“你若说的是真话.便來喝一喝看.”

  秦绝响直起腰來望着那碗.目光又往上移..馨律眉如剑斜.一对飞凤眼冷森森正盯着自己..他抹了把眼泪.以膝盖当脚.向前蹭行两步到了榻边.颤抖着伸出双手.接了过來.

  馨律不错神地盯着.只见他双手托着碗.看着药.像口干似地吞咽着唾沫.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一仰头咕嘟嘟喝了起來.

  眨眼间喝了半碗有余.秦绝响把碗放下.蹭着膝盖向后退了一些.跪在那里低头不动了.

  他静静跪着.馨律静静瞧着.寂夜渐沉.桌上的蜡烛烧下去食指长的一节.看秦绝响的面色.仍是沒有改变.也不像有困倦想睡的样子.

  馨律精通医道.自知、都发作较快.若是吃进一点.现在他绝不会是这副样子.当下舒了口气.说道:“我错怪你了.起來罢.”秦绝响一听这话.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來.身子直直跪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阵子.馨律长叹道:“算了.善恶都在一念间.你能克制住自己.沒有真的下药.便不算是做恶.”秦绝响一声不吭.不住摇头.甩得脸上泪珠四落.紧跟着忽然左右开弓.连抽自己的嘴巴.

  馨律冷脸看着.待抽过了三十余记.见他嘴角有血渗出來.道:“别抽了.省省吧.”秦绝响倒也听她的话.不打嘴巴.又改伸手往自己身上连掐带拧.每一下都使了真劲.一时呲牙咧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用力用的.

  本來弄明白药沒问題.馨律便不怪他了.之所以沒深拦是因为他有过那等下流的念头.心想让他自我惩罚一下也好.此刻见他这般下狠手.心里也不落忍.眼见他抡开了拳头又去凿胸口、捶肚子.下手越來越重.赶忙道:“快停下.”见话拦不住.她一掀被子抢下了地.将秦绝响两只小腕子一把捉住.狠狠一扽:“这孩子【娴墨:三个字见小馨之心】.你是和我赌气.还是疯了.”

  秦绝响一头扎在她怀里.哇哇大哭起來.

  自打那个小师妹落崖之后.馨律不管人前人后.都是冷着脸的时候多.表面上有了威严和城府.既不再到师父怀里去哭.更沒有人到她怀里來哭.如今被他这一头扎进來.哭得震心震肺.顿觉慌慌然全身上下串酸无力.僵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绝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噎泣带喘地不住倾诉.嘴里乌里乌涂.说话含混不清.馨律勉强明白他说的是大同分别以來.如何想念自己之类.心里不由得一阵酸苦.暗叹:“他毕竟是个孩子【娴墨:还是孩子】.我和他置的什么气.”当下拢了他头发.在他后背上轻拍.哄道:“好了.好了.姐不怪你就是.”

  过了好一会儿.哭声弱了下去.秦绝响在她怀里像猫儿似地委了一委.哀柔地道:“姐.我从小沒见过妈妈.奶奶也早沒了.因为淘气.总是挨人呵骂.也沒人來抱我一抱.甚至理也沒人爱理.我火气上來.就乱摔东西乱打人.被爷爷他们一骂.心里反而说不出的快意.【娴墨:心腹实言.比和小常说的更近.】”

  馨律心头一疼.目光直去.寻思:“我小时候喜欢被大家围着.嫉妒那个小师妹人缘好.岂非也是一般心思.沒娘儿孩子.总是心里空落落的.渴望有人來疼自己、关注自己.”这时只听秦绝响的声音变得更轻了些.继续说着:“自从那次被你拉着洗手.我便不知怎地.总是想你……”

  这话说得涩涩然甜里生羞.一入耳孔.顿令馨律打个激凌.整个人清醒过來.将他抖离了自己.怒道:“这种无耻的话你也……”话到中途.只见秦绝响满脸的手印子叠在一块儿.红得像个桃.眼圈儿也被泪水打亮.嫩嫩地肿着.被自己这突如其來的一抖.半惊半吓.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正望过來.不由得心又软了.后半句便说不下去.

  秦绝响忽然大惊一跳.手指着她脚下.一扭身夺门而出.

  馨律心中奇怪.低头看时.原來自己是光着脚踩在地上.刚才净顾着拦他说话.一时也沒觉出凉來【娴墨:大年初七的天气】.当下转身上榻.刚刚坐好.咣当一声门响.秦绝响拎着一只桶.飞奔到榻前.馨律直愣愣还沒明白过來怎么回事.两只脚已被他捉住.打横一扯.按进了桶里.

  一股热流从脚下传來.馨律这才明白:原來他是着急弄水给自己温脚.免得身子进了寒气.眼瞧他那小脸上满是关切焦急.确是发乎内心.真情实意.心想:“师父、师叔在时.我伺候她二老.也沒这般紧张尽心.看來这孩子【娴墨:还是“这孩子”.】只是对我错用了心思.为人倒也不坏.”一叹之余.又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困苦随身.诸般感情.都是苦渴中之毒药【娴墨:点題.】.喝如饮鸩.可那出生时母焦儿苦.抱在怀中的温馨可是假的.老去时迟钝孤寂.年轻时的青春亮丽可是假的.病痛时难忍难捱.健康时的意气风发可是假的.分别、恼憎、不得之苦是为真.那相守之欢好、敬爱之洽合、收获之欣然可是假的.虽然种种情意有生有灭有來有散.离聚无常如逝波残照、石火风灯.然而风景入眼.任它如何改变.人自有一份属于自己独有的心情.人间兵祸是业力转化.佛不能改.师父、师叔并非不知.却仍要下山去刺俺答.又是怎样一种情怀.让她二老不吝造作.下了如此的决定.”【娴墨:一叹.在书内.是侠情使然.在佛门.是因果使然、宿孽使然吧.】

  大凡内伤.最怕凉气.秦绝响两只手伸在桶里按着.感觉馨律的脚由冰转温.由温转暖.这才稍稍放下心來.然而心思由手头转到了眼睛.瞧见她那软玉也似的一对素足被自己按在手里.心头登时蓬蓬乱跳.脸上热乎辣地烧燎起來.

  馨律此刻已然戒心大消.感喟之际.就见秦绝响脸上红胀胀地.原以为是他自打巴掌发了肿.可再仔细瞧.他连耳根也红起.眼中还透着忸怩暧昧的光.略一迟愣.想到自己的脚被他握着.脸上也不禁刷地红透了.羞涩间心中忽然惊警:“不可.这感情之毒.我怎能喝.”赶忙探身來拍他的手.秦绝响舍不得放.手仍在桶里按着.馨律拍又拍不开.抽又抽不回.气极之下一甩手.“啪”地一声.抽了他一个嘴巴.

  屋中一静.两人四目交投.都怔在那里.

  瞧着秦绝响那憔悴的面容【娴墨:衣不解带伺候到今】和怔然委屈的眼神【娴墨:为君洗脚寒热知心】.馨律一时大感对他不住.下意识地伸出手向他脸侧摸去.

  哗拉水声一响.秦绝响拔出手來猱身而起.一按她肩头.狼扑而上.(文学区-短篇文学网www.wenxueq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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