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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 道不同


  

  常思豪持剑向河.无声而立.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郭书荣华道:“燕老剑客此行.确实令人寒心.但江湖的规矩.他们向來只对江湖人守.咱们也不能求全责备了.如今夫人在他们手中.又带着身子.大有投鼠之忌.解救起來宜缓不宜急.按对方的说法.他们对夫人是解救而非加害.侯爷一时也不必太过担心.”

  常思豪微侧过身來:“督公倒很会安慰人【娴墨:照顾人照顾得更好呢.】.”

  郭书荣华将头略低:“侯爷这是见责了.荣华失职.罪过不浅.”

  常思豪道:“督公切莫如此.事发突然.督公能在这合家团圆之夜不辞辛劳.亲统大军前來营救内子.在下心里只有感激.怎会见责呢.”一边说着.一边扬起手來.侧过剑锋來瞧.

  郭书荣华表过谢意.见火光下随着剑体偏移.有一道光珠从剑刃一滑到底.赞道:“十里光阴号称剑中绝品.果然非同凡响.以天山雪链之坚.竟也未能损它分毫.所谓剑可通灵.性如其人.侯爷佩之真是洽合无间.相得益彰呢.”

  常思豪是侧着身形.横剑看锋.此刻剑尖所指.正是郭书荣华的心口.两者相距不过一尺.

  他目不斜视.郭书荣华也恍若不知.

  端详了好一阵子.常思豪静静摇头.道:“督公这就错了.此剑不伤.是因开锋角大.若磨得刃锋极薄.纵然钢质再好.也绝无绞拧不伤之理.若非要讲什么剑如其人.那也只能说在下后知后觉.驽钝无识罢.”一转腕.十里光阴在食指尖打了个转儿.啪地握定.归入鞘中【娴墨:大局观起作用了.郑盟主和他聊天.培养的就是这个.】.

  郭书荣华道:“侯爷风趣.夫人被劫.您仍能在府中安然稳坐.这正是执掌千军的帅才之定.怎能说是后知后觉呢.其实这不知利钝的.恐怕是荣华才对.”

  常思豪哈哈大笑.将颈下穗扣一扯.解金锋氅泼拉拉对风一摇.将它披回郭书荣华肩头.缓缓道:“东厂督摄天下.乃我大明裁公断义的神剑.若督公都不知利钝.天下更有谁知呢.”

  两人相视片刻.各自露出会心的一笑.

  回到京师.郭书荣华率众直送到侯府门前.拱手道:“侯爷放心.荣华一定加派厂内人手密切注视聚豪阁一伙动静.适时组织营救.务令夫人早日回到侯爷身边.”

  常思豪道:“内子身怀有孕.但有闪失非同小可.还请督公及诸位审慎而行.非有万全把握.万勿出手.”四大档头一听.眼神里都有些变化.聚豪阁既然将人劫去.必然严防密守.想要救人难免要打.刀剑无眼.哪有万全之说.显然他这是不愿厂里擅自行动的了.郭书荣华心中早已有数.微微一笑:“荣华谨守侯爷吩咐就是.但有消息.必当及时通报.请侯爷亲自定夺.”

  辞别了东厂众人.常思豪进得府中.先來看望馨律三人伤势.此时夜已过了子时.府中人等连饺子也沒煮.馨律三人更是悬心难眠.都靠着枕头在等着新的情况.听他将无定河边发生的一切讲完.馨律手扳床沿.自责道:“此事都怪贫尼.若非夫人离府來为我接风.也不会出这等事情.”常思豪道:“师太万勿如此.明诚君沈绿死在绝响剑下.对方为了报复.即便你不來.他们也会杀进府中.结果还是一样的.”秦绝响一拍桌子.骂道:“可不是么.这帮孙子憋着算计咱们.自是躲得明枪.防不住暗箭.”忽然有股焦味掠过鼻孔.他登时一蹦.挑帘窜出.骂道:“妈的.这锅又糊了.哎哟.”跟着外屋传來锅盆摔裂的声音.

  常思豪闻出是药味.皱起眉來刚要喝斥.馨律摆了摆手:“他姐姐出事.毕竟心乱.就由他去罢.”常思豪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嘱咐馨律好好养伤.命下人勤加服侍.自己起身告辞回去休息.次日起來吩咐李双吉置办礼品.自己则忙着接待來访宾客.一乱起來.心里的逆事也便淡了许多.转眼到了初四.听家院來报:“冯公公过府拜年.”忙整理衣衫接了出來.只见府门外停着一乘小轿.冯保正立于阶下.程连安站在他身侧.双方相见互致问候.一边往里走.常思豪一边问道:“公公计已定了.”【娴墨:挂前文未对金吾说明之事.接转如飞】冯保笑道:“保证让您满意.”常思豪一笑:“好.”将二人让进府中看茶.又命人传讯.召请戚继光、刘金吾和俞大猷过府议事.

  戚刘二人陆续到來.只有俞大猷久久不至.人來回报.说是将军酒醉.睡卧不起.常思豪拉戚继光在一旁道:“戚大哥.我怎么总觉着.这俞老将军似乎和咱们不大顺调.前者在东厂聚谈时.他也像是应付着打个哈哈而已.莫非他与徐阶……”戚继光忙道:“沒有沒有.他这人就是这般性子.别人争权争势争功.他什么也不争.只打他的仗.对于党争之类.向來沒有兴趣.”常思豪凝目片刻.也不再多问.引他和刘金吾进屋.

  听冯保讲罢计划.二人各自鼓掌称善.刘金吾笑道:“好家伙.您这计是一环套一环.一套一大片哪.”冯保道:“三位还不要高兴得太早.这几人中.仅陈阁老一人向与徐阶不睦.其它几人想要顺利拿下.可就不大容易了.这头场仗由我和侯爷來打.咱们按计行事.届时还需仰仗各位的努力.”

  刘金吾笑道:“沒说的.有您和侯爷挑大梁.我们这些小巾生、大花脸的.还能连热闹都凑不好么.”冯保笑道:“好.侯爷.咱们这就走吧.”常思豪点头.当下命李双吉把备好的礼品带上.自乘一顶轿.随冯保一道先行.赶奔陈阁老府.

  陈以勤的家离缸瓦市不远.此处平时便不热闹.如今赶上过年.则更显冷清.两乘轿來到府外落停.常思豪撩开轿帘往外观瞧.只见陈府这门楼是灰砖砌就.并不甚高.木料砖石都颇显陈旧.紧闭的大门边角掉漆.还隐约瞧得见蛀孔.门框两边倒是贴了新艳艳的大红对联.上联是:家中人都在.下联写:有事莫敲门.横批是:懒得理你.他怔了一怔.心想这真是堂堂阁老的府第么.这对联真也太过离谱.然而想到在小年宴上.隆庆皇帝说好听的曲子他都偏说流俗.简直是老梗头一个.家中能贴这对联.也便真不稀奇了.

  程连安上去喊门.有人在里面不耐地应声道:“阁老抱恙.不接待客人.走吧走吧.”

  程连安道:“你就说云中侯和冯保冯公公到府.特來看望阁老.”

  门楼里“唷”了一声.有人开了门缝往外瞧瞧.道:“等着.”咣地扣上门.转身又进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管家出來回话.说阁老有请.程连安留在门房候着.常思豪与冯保下了轿.跟随老管家进到府中.只见一路所经屋院青砖绿瓦甚是平常.莫说比自己那严家老宅.就是跟绝响兑下來那些酒楼相比也是远远不如.

  进了正房屋.只见陈以勤身着便装坐在椅上.瞧见人來.便撑着桌子缓缓欠身.做势欲起【娴墨:缓缓、作势.便是身份、便是格调、便是心态】.冯保忙伸出手來.远远虚作出扶按的姿势.向前微抢了两步.口中道:“阁老不必、不必.您坐.您坐.呵呵呵呵.”

  顺着他的话音.陈以勤的屁股坐了回去.眼皮微落.拉着腔道:“年纪大了.这两天受些风寒.腿脚不大灵便.这可失礼了.”听声音倒丝毫不见病态.冯保道:“不碍的不碍的.虽然立了春.这风可还硬着呢.阁老还当善保贵体才是.”陈以勤鼻孔中“嗯”了一声.冯保笑道:“本当早些來府上给阁老请安.奈何三皇子实在缠人.总是不放【娴墨:恰是自贵的话.】.今日终于有了空闲.却只能给您拜个晚年了.”说着笑施一礼:“愿阁老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陈以勤还礼时向他身后穿望.虚起目光微笑道:“其实公公來得正是时候.以老夫这岁数.拜晚年不是正好吗.拜早年.那得到侯爷府上去拜.他这朝阳旭日虽初起.却是即刻便要上中天呐.哪像老夫这红轮西坠.已近虞渊呢.”

  常思豪哈哈笑道:“我这水性着实不佳.照您的话说.那徐阁老的府上.在下便可省去一行了.”

  陈以勤一怔.登时觉得有种刺鼻的呛味.目光在他脸上审视片刻.又向旁边瞄去.只见冯保微笑望着自己.将身子略躬了一躬.看來是同心而來了.当下亮掌心向座椅处一领.缓缓道:“侯爷、公公请坐.管家.看茶.”老管家应声而出.

  施礼落座说了几句闲话.常思豪一笑换了话題:“前些时小年国宴.阁老在皇上面前与奸党据理力争、仗义直言.着实令人钦佩.”陈以勤道:“李芳所行.皆咎由自取.西藏叛逆.更是罪不容诛.老夫食君之禄.当报君恩.所做不过份内之事而已.至于什么奸忠党徒之分.都是笑话罢了.大家同朝为政.难免有意见不合.难道合时便为党.不合便成敌么.老夫在朝堂之上.向來都是对事不对人.侯爷切莫受人蛊惑.把朝堂大事当作了儿戏呀.【娴墨:中平不失.儒门本色.】”

  他说得义正辞严.常思豪一时也难辨真假.作恍然状拱手道:“原來如此.不经您这一说.在下对这些.还真是丝毫不懂哩.阁老.其实常思豪是个只懂抡刀把子的粗人.说出话來又直又糙.有什么不该不当的.您老担待.可万勿见怪呀.”

  陈以勤靠着椅背笑道:“侯爷多虑了.老夫在官场多年.早已见怪不怪.其实话糙未必心糙.语直未必心直.谁知道那些心直口快之人.是无意无心.还是别有用心呢.”

  “呵呵呵呵.”冯保笑道:“不管是有心无心.还是别有用心.只要大家是一条心就好.怕的是离心离德.那样就变成一盘散沙.于国于己.都大大不利了.”

  陈以勤错开他的目光.拢须眼望亮窗.鼻中哼出几声浅笑:“哼哼哼.唉.可惜老夫年事已高.已是腿酸脚软.有心无力喽.”

  常思豪道:“太公八十尚可建功辅国.相比之下.阁老才只年过半百.还是在青春鼎盛呢.如今腰腿无力、心有怠惰.无非是寒气入体.形成了病灶.只需对症下药.排风去湿.自然心康体健、一身轻松.”陈以勤望着他:“哦.那依侯爷之见.老夫该用些什么药呢.”常思豪笑道:“用药之前.需先辨症.在下略通医学【娴墨:可知跟刘丙根学医也不是闲笔.偷來两句行话正好唬人.】.可否借阁老脉象一看呢.”

  陈以勤侧目道:“不意侯爷年纪轻轻.竟还通晓歧黄之道.那老夫可要叨烦了.”说着将袖面一绾.横腕桌上.常思豪笑伸三指.道声“失礼”.扣住他脉门.

  陈以勤不错神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冯保笑吟吟在旁相陪.手揣袖内静候不语【娴墨:小常所言都是他的话.故小保不必说话.】.

  常思豪眼帘低垂.虚目品了片刻.一笑道:“阁老确是受了风寒.治來容易.只是寒气已然走串.寻常医者见您腰腿疼痛.必以为病灶在此.开出來再有效的药.用错了地方也是枉然.”

  陈以勤身子侧过來一些.颈子还是昂得高高的.问道:“那依侯爷之见.老夫真正的病灶又在何处呢.”

  常思豪与他目光相对.探身说道:“依在下浅见.寒气如今一分为二.上入头颅.下入腹间.”

  头即是首.腹即是辅.头腹即是首辅.那说的自是徐阶了【娴墨:明释.照此路数看书.便知作者处处玩此小花活.如马赛克拼图.眼神一虚.方看得出是三维立体.】.陈以勤是两榜进士的底子.这等简白的暗示.如何听不明白.登时心头一跳.缓缓缩回了腕子.

  他慢慢地整理着袖筒.目光远淡.叹息似地说道:“头、腹两处.性命攸关.行针用药都须谨慎.何况老夫患此病多年.寒气日积月累.充塞经络.一时片刻.恐怕难以肃清啊.”

  常思豪笑道:“在下倒有一民间偏方.只要按方抓药.再配合火罐拔风.定可让阁老一剂爽然.”

  老管家轻嗽一声.挑帘而入.将茶盏送上.

  陈以勤道:“取笔墨來.”老管家应声而出.不大功夫取來笔墨纸砚.陈以勤亮掌示意.常思豪提笔写了几字.向前一推.陈以勤用指头捻转过來一看.只见纸上写道:“芥子二枚【娴墨:芥子者.徐阶之子也】.鱼乡而肥【娴墨:鱼肉乡里也】.送以黄酒【娴墨:送即讼.黄酒者.皇上九五之尊也.讼以黄九.就是往上告御状】.病去不回.”他喃喃念了两遍.猛地站起身來.哈哈大笑.

  冯保和常思豪交换眼神.都露出微微的笑意.

  却见陈以勤脸色一沉.说道:“芥子确能利气散结.通络去湿.可是其性辛热【娴墨:妙在芥子确实性辛热.陈阁老也是懂医人.文人通医.盖非虚言.】.老夫这身子本來火大.只怕承受不起啊.多谢侯爷美意.这副药.老夫是吃不得了.來人.送客.”

  这一下大出冯常二人意料.冯保忙唤道:“阁老且慢.莫非您还有什么顾虑.【娴墨:情急露相】”

  陈以勤本已在往后堂走.听这话又停住脚步.转过身來.道:“冯公公.前者李芳之事.是他自犯国法.老夫和詹御史弹劾他.为的乃是大明江山.而不是对哪一派系进行打击.你为此案提供证据.助益不小.可咱们办的也都是公事.今天你架着侯爷來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老夫也看得明白.今日无关其它.只因咱们一个冲事.一个对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能有什么话可说.两位请吧.【娴墨:你露我就露.一味中平和厚.便不叫酸炮了.陈阁老性情中人.只是才学和嘉隆两朝那些闪耀的群星一比.稍嫌黯淡了些.】”言罢鼻中一声冷哼.转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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