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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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XT下载WWW.XsHUOTxT.Com)(tXT下载WWW.XsHUOTxT.Com) ||| 常思豪侧头瞧去.只见身边站了个二十來岁的青年男子.白衣素冠.雅度从容.身形微躬正向自己拱手.忙还一礼道:“梁先生在卸妆.我们也是在等他.”
白衣青年道:“唔.如此我也在这里相候便是了.”刘金吾料他也是个戏迷.便上前搭话.相谈几句.果然对方于戏曲艺苑之道极是精熟.不由大喜.拉着他聊东扯西:哪出戏编得好.哪家班子唱得妙.哪里当改.哪里不足.口中尽是些“犯调”、“借宫”、“豁叠”、“赠板”之类的名词.说了个不亦乐乎.
常思豪听得一头雾水.半点也不明白.但瞧那白衣青年兴趣缺缺.只是礼貌应付.偶尔简单说一两句.便引得刘金吾或是恍然.或是赞叹.显然水平比他高出不少.
过不多时.锦帘斜挑.众戏子们鱼贯而出.刘金吾拦问道:“请问哪一位是梁伯龙先生.”一白发老者侧头停步:“侬寻吾何事.”声不甚高.便是南人口吻.其音柔而气壮.目光炯炯.亦自慑人.刘金吾吃了一惊.见这人身高八尺.极其雄伟.比之刚才在戏台上远远來看显得高大许多.兼之生得浓眉高颧.颌下虬髯支离如炸.若不是面色白晰.只怕要被人当成李逵转世.仔细打量之下.他那与黑须形成鲜明对比的满头白发.原來并非发套.竟是真的.愕然道:“您便是梁先生.”白发人道:“弗错哉.”刘金吾有些迟疑:“如果我沒记错.您今年应该不过才四十六岁零三个月【娴墨:连这都算清.可谓老追星族.然又非小刘追星.实实是作者追星.】.怎地这头发竟全白了.”
梁伯龙呵呵笑道:“愁的唆.”
刘金吾连连感叹:“想不到.想不到.您的经历在下也知道一二.那般愁苦.确是伤人不浅.”梁伯龙笑道:“咿也.都是过去的事体.如今吾头上生白玉.说明脑内已无浊【娴墨:真奇人奇语.仿佛头发是脑内脏东西溢出來的.字炼绝处.真可成诗.好梁伯龙.】.侬又替吾伤的什嘛心呢.”前几句还是吴侬软语.末了一句.又夹些陕西味道.显然天南地北走惯了的.
常思豪听他说话敞亮.心中甚许.拱手道:“刚才听得先生一场大戏唱得凛烈生虹.令人胸膺大开、肝胆俱壮.佩服佩服.”
梁伯龙眼睛微亮.道:“这出戏只唱了几场.许多人都评说结局弗佳.令人气为之沮.其实是只见其悲.弗见其壮.你这后生.倒有些眼光哉.”这几句说來又夹些北方官话味道.多半是特意为让对方听得明白.
常思豪道:“天下英雄豪杰.一生风光适意、圆满善终者少之又少【娴墨:做事人.常为事所伤】.人活的是个过程.只要这一生敢爱敢恨.快意恩仇.活得轰轰烈烈.强于碌碌隅安终老.死之悲哀.唱來容易.先生这出戏.能唱这般生之豪情.那才足见功夫.”
梁伯龙一怔之下.喜出望外:“莫窥到.真个莫窥到.京中痴人数万.竟然还有一人知吾戏中真意.侬可知.吾使尽全身解数.正是欲待钓起万丈豪情.咏出生命之壮美.却教一班弗懂戏的只听出个呜呼哀哉.真闷得人沒脾气.还好有侬.还好有侬.”上前來拉了他手又攥又摇.【娴墨:是文中之文.是戏中之戏.书内书外.俱成一体.情怀壮美.风味绝佳.可知文字技巧全是小.情怀方是大处.有大情怀.方有大手笔】【娴墨二评:《大剑》中.多处写失败.失败中之抗争求存精神.即生之豪情也.读出方知此为作者真意.所谓“有生即是希望”也.言此书黑暗残酷者.是未能解明其真心.不见黑暗之极致.怎知一线光明也惊心.不见残酷之极致.怎知一丝温暖也动人.】
他口音南北兼杂.总体來说偏于糯软.总是吴语多些.说得快了常思豪反应不过來.只是听懂了个大概.愧然而笑:“我也不懂戏.只是听先生唱得情真意切.有感而发罢了.”
一旁的白衣青年道:“梁先生声若龙吟.高时绝岭攀极.低如临渊取碧.令人赞叹.这一出《秦公烈》破古谱之窠臼.迸团圆之旧例.亦可算戏家上品.然却离登临绝妙还差了一小步.”
梁伯龙一愕:“请指教.”
白衣青年道:“戏曲之道.述事第一.述事即为陈情也.务在贴合人情事理.尽其原委.展露根源.摹物述心.状之如生.问答对话之际不见扭捏造作、斧凿精工之痕迹.方为一流.”
梁伯龙点头道:“行家.先生可否再详述一二哉.”
白衣青年拱起手來略揖:“在梁班主面前.先生二字.在下可愧不敢受.”袍袖落去.更续道:“这戏曲之妙.更见于功夫.寻常戏子.唱念俱佳者.不过一二分功夫而已.然一出好戏.却须得十二分功夫.才可称绝妙.”
常思豪和刘金吾听了.都觉此人大言炎炎.寻常戏子唱念俱佳已是难得之极.在他口中.却只算是一二分功夫.那么十二分功夫.岂非是要鬼神搭台、天仙來唱.
只见这青年刻意顿了一顿.微笑解释道:“这十二分功夫之中.也有本末之分.轻重之别:一分词句之工.一分曲调之美.此为骨肉.亦为轻末.却还须得十分情意.才得灵魂.方显厚重.先生之戏唱功身段尽是绝佳.若仅如此.也不过是匠人之材.难得的是先生出戏入戏.皆有一份英雄情怀.侠义肝胆.是以豪杰饰英雄.故成绝肖.以好汉扮烈士.乃承其魄【娴墨:好戏论.聊斋作者不得志.故笔下多出怪话.太史公受奇辱.才写出满腹牢骚.是故文心如人心.戏行何尝不如是.】.方才这出《秦公烈》只是词句粗豪.想來是武夫手笔.并非先生亲作.是以白璧微瑕.”
梁伯龙对他前面卖关子的调调原不耐烦.待听到最后这几句.却喜得双目睁圆:“大行家.呵呵呵.莫想到梁某一日竟得两知己.來來來.今日吾來请客.咱们呀醉方休哉.”说着兴冲冲张罗着召唤侍者要了间包厢.手揽二人.说笑前行.刘金吾跟随其后.他对这白衣青年佩服自不必说.但眼瞅着常思豪这不懂戏的居然被梁先生如此看得起.自己反而插不上话.郁闷之余不禁暗暗又摇头嘀咕了几句“高深莫测.”
四人进了包厢.各自落座.梁伯龙问起姓名.常思豪如实说了.梁伯龙瞠目站起:“侬便是常思豪.可不是胡调调骗吾.”
常思豪笑道:“常思豪何德何能.这名字还能拿來骗人么.”
梁伯龙满脸喜色:“怪勿得.怪勿得.吾还说呢.非是超拔卓绝的英雄好汉.谅也勿能与吾戏产生共鸣哉【娴墨:妙语快人.真心话怎么捧都不算过.假话一听必肉麻之极.】.却莫窥到.原來是破俺答的英雄本主到哉.來來.吾等不及酒來.使这茶先敬兄弟一杯.”常思豪见他慕自己为英雄.却仍是称兄道弟.大笑道:“先生好爽直.”跟他对饮了一回.梁伯龙又问白衣青年.那青年瞧瞧常思豪和刘金吾两人.脸色犹豫.不來答话.梁伯龙有些不悦:“大丈夫藏头露尾.岂是好汉作风哉.”常思豪见那青年表情尴尬.料想他是有事不想让自己和刘金吾知道.解围道:“大家相聚即是缘份.聊天互述真心即可.何必要知名姓.”
梁伯龙沉了脸.便不再理那人.笑问常思豪道:“兄弟怎地也这般有兴头.來京师看吾戏哉.”
常思豪心想你这人演戏演痴了.仿佛世人除了看戏便沒别的事.笑道:“倒是先生.怎么有兴致编了这么一出戏呢.”梁伯龙道:“咿也.说白了.这事体莫什么光彩.我们这上高台的还弗是得追铜逐臭.赚钱糊口哉.独抱楼的东家花重金请班子來京.到这给了个北昆的戏让吾來唱.吾这一瞧.也弗知哪个写的戏词.只顾状物叙事.完全弗合戏文规范.显然就是为了给这秦浪川扬名写的.吾一生气.就说弗唱了.唱弗好.莫料到旁人给吾一讲这老爷子的事迹.把吾可兴奋坏哉.当下拍板.把这戏接了.连着几天沒睡.改出了能唱的调子.排好了琴、笙、笛、萧等等乐器的诸般变化.还加了些鞑靼的乐器.试奏之下.效果倒也弗错.后來公演.反响却又一般.问了些人.原來北人豪爽.嫌吾们南昆动作圆柔绵小.后來这才又加了些大身段.这才唱火.【娴墨:是人皆爱热闹.无心品听戏文真意.可知古今一体.全是乱世浮尘.作者以武侠展襟抱.亦同怀此心乎.】”
“原來如此.”常思豪暗自纳闷:“怪了.这独抱楼的东家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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