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11
坂本是个稳健派,从他逐渐减缓的车速到流畅的停车动作中可窥一斑。
秋间澪站在路边的阴凉里,嘴里衔着一支冒冷气的冰棍,他庄重的向她致意,这份庄重之中不无崇敬之意,毕竟她虽然算不上“德高”,好歹能和“望重”沾上边。她从窗口里看了一眼坂本,男人梳着标准的三七分头发,戴了副老气横秋的黑框眼睛,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妩媚的泪痣相得益彰,老练的凌厉来源于飞扬的丹凤眼和沉稳的嗓音:“抱歉,澪小姐,让您久等了。”
她挥了挥手,顺着坂本帮她打开的车门坐进车厢。
“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回家。”她言简意赅的丢出两个字。
一上车,她便迫不及待的掏出挂在金链上的指南针——圆形的做工精致的外壳难掩老旧的痕迹,盖子是靠弹簧打开的——确实没错,重要的客人要到来了,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从一大早开始,天空就呈现出半阴半阳的状态,云朵像悬在人头顶上,唾手可得一般。快递员试图抄近道,拐进了崎岖的石子路,有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车来打量巷子的宽度能否让自己顺利的挤过去,他心里不停的抱怨,严酷的暑期叫派送,真是缺乏怜悯之心——实际上他已经迟到半个多小时了。
他停在一座五层小楼前,顺楼梯找到了快递上的门牌号,从外表看,它和大部分集体住宅一样有着生锈的铁栏杆,把它和其他旧房子区分开来的是月岛绿挂在门上的和风铃,他确认了地址,按下了门铃:“请问是月岛小姐吗?有您的快递。”
月岛绿打开房门,她脸上带着熬过夜后的青白色,是在便利店值夜班之后的后遗症,屋里拉着窗帘,昏黑一片,只有电脑亮着一片白光。她看了一眼贴着单号的脑袋大小的白色泡沫纸盒,在快递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您这道里面是什么吗?”
“大概是水果之类的东西吧。”
水果?
她没买过水果。
“好的,谢谢。”
虽然是出租屋,房间里能听见空调外机的轰鸣,卧室即是客厅也是工作室,但氛围却像是一片森林,到处是鸟语花香,摆满了可爱的摆件,每一件物品都在它应在的位置上。月岛绿从门口的杂物箱里找出小刀,蹲在地上,带着好奇心划开快递上一层又一层的塑料胶带,重心不稳,一个趔趄踢翻了箱子,腐烂的臭味和福尔马林瞬间侵占了逼仄整洁的房间,装在里头的冰袋和球状物体一起滚落而出,由于是个不规则的球体,它一直磕磕碰碰蹦蹦哒哒的往前踉跄,一直撞到门框才停下来——那是一颗还没完全腐烂的女人的脑袋。
到家之后,秋间澪便一直坐在她常坐的单人沙发上没动弹过,她不太喜欢光,平常都用白色纱帘把落地窗遮住,阳光顺着缝隙留下一道细细的线,斜着把偌大的客厅劈成两半。坂本为她沏好了茶,端到她手里:“澪小姐,您在等人吗?”
“嗯。”她抿了一口茶,神情还是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她放下茶碗,碗底好巧不巧悬在茶几边上,袖口不留神一碰就摔了下去,饶是有木地板和地毯当垫背,她最喜欢的这只画着花的织布茶碗还是碎成了两瓣。
“澪小姐,冒犯了。”坂本连忙来检查她的手有没有被碎片划伤,她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像个人偶似的任凭他摆布,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事情的猫腻,抬起头来审读着她的情绪——她的表情还是淡淡的跟水一样没味道,视线却老早的置放在不远处的手机上。
一
二
三
四
……
十秒钟过去了。
铃声响起来了。
好像她一早就预料到了手机会响。
她低下头来回望着半跪在自己脚边,小心翼翼的握着她手腕的男人,他的面孔沉静,隐藏在镜片下的茶褐色瞳孔里闪着细碎的光,仿佛世界上压根不存在让他深感棘手的困难,是整个秋间家最可靠的人,连挑剔的赤木阿姨都对他赞不绝口——虽然行为举止绝不能以“正常”来形容。她支着下巴,以调侃的口吻说:“坂本,请替我去趟警局吧。”
“需要我替您接电话吗?”
她瘫回沙发上,把胳膊枕在脑袋底下,腿弯搭在扶手上,晃悠着又细又直的小腿,瞌上眼睛悠闲的点了点头,在阳光的渲染下,她看到了眼皮上的一片肉粉色。
坂本意会了,打开免提:
“您好,这里是秋间家。”
“听声音……您是坂本先生么?我是警视厅的白鸟任三郎,请问澪小姐本人在吗?”
“是的,我是坂本,白鸟先生您好。”他礼貌的和对方寒暄:“澪小姐现在不方便,您有任何吩咐都可以告知我,我会转达给她。”
“啊……是这样,她的友人月岛小姐今天收到了一份很……”他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那颗脑袋才不会让人感到惊骇或恶心:“很危险的快递。”最后用了一个最宽泛的形容词:“寄件人不明,可以请秋间小姐来趟警署,帮月岛小姐签个字吗?”
“我想这件事我可以帮澪小姐处理。”他对于秋间澪先于这通电话前预告让他去警署的事并不稀奇:“请稍安勿躁,我马上到。”
通讯中断后,坂本向秋间澪告辞,他若有所思的端详着她还略显拙稚的脸庞,沉静而闲适的神情像是睡着了,阳光给她乌黑柔顺的秀发渡上金灿灿的色泽,她纤长的蒲扇似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抬起一道眼缝,算是为他投来的石子给出的溅起微弱涟漪的回应。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为月岛绿去警察署。
房间很快只剩下她一个人。
大约二十分钟的寂静后,门铃响了,她想她等的人来了。她没有着急动身,视线在周围盘桓了一圈,直到“叮咚”的频率越来越高,明显传达出焦急的含义,她才踩着拖鞋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和平时说话的语速一样慢吞吞的,打开门,环视着空空如也的台阶和院子,背后带过一阵呼啸的风声,她扭过头,扬起□□朝她后脑勺袭来的野座士一郎狞历的笑脸像小丑面具一样深深烙印在她古井无波的蓝色瞳孔中。
其实这下挨的根本没必要。
黑暗之潮完全将意识吞噬前,她如是想。
发动机的轰鸣刺破了涩谷区安静的上午,红色的福特野马夹在川流不息的高架桥上,一路风驰电掣的从出口拐向主干道,车轮在柏油马路上打起火花,哪怕遭遇急弯,车速也分毫未减。
杯架上的咖啡随着车身一起颠簸,耳机里响着杂音,像是椅子在木地板上刮擦拖拉发出的“吱——啦”,冲矢昴有点看不懂秋间澪这波操作。
回忆起五分钟前,他刚刚摆脱小坏蛋的纠缠回到家,照例开始他一天的监察工作。假如秋间澪看到他乌漆麻黑的工作室,她应该会相当嫌弃的先从书架上揩下一层薄薄的灰,背着手吹个口哨,然后对书桌上那几台老式电脑发出慨叹,她或许还会透过沉重的丝绒床帘背后的窗户,发现那真是一个监视邻居阿笠博士的绝佳视野,并对他的身份产生进一步怀疑。
他为什么会设想“假如秋间澪”如何?
他连忙打住这个念头。
说回五分钟前,他托着下巴,随手从电脑桌面上点开一份从秋间家传送来的监控记录——健身,写论文,看电影,中途点了好几份外卖,但每一份都吃的很少,之后继续看书,趴在桌子上骂该书作者,好像是谢林,继续对着空气吐槽,在宽敞的客厅里一个人分饰多角演《哈姆雷特》……相当无聊的一天。
第二天,直到中午才在监控范围内出没,想必是刚刚起床,出门之后半夜三更才到家,真爱鬼混啊。
第三天,在沙发上睡了一天,他能清楚的看到跟咸鱼一样瘫在沙发上纹丝不动的少女平坦白皙的腹部以及四仰八叉的四肢。
第四天,就在他对她一片死水的日常生活丧失兴趣,正要把她划归为“观察力比较敏锐”或者“神经比较敏感”的普通人之列时,一双男士皮鞋让他精神振奋,在屋主人一大早匆匆忙忙去上课的周五,那双男士皮鞋踩上了秋间家门口的地毯,他慢条斯理的戴上橡胶手套和鞋套——这可不像是一位受邀而来的客人会干的事,一边哼着阴森森的小曲一边在秋间家四处游荡,带着金边框眼镜,在大夏天穿着一身绀色西装,行为举止优雅妥帖,如果没有那股好奇劲儿,他简直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他拐进了书房,面带微笑的观赏着秋间家的照片墙,手指划过一本又一本被翻旧了的,页边发黄的大部头——英文的,德文的,以及中文的,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书架高处的照片上,为了便于近距离的欣赏,他顺着楼梯爬上去,将照片取下来,似乎对人物表情十分满意,顺手收藏在口袋里。
这个男人是谁?
比动物更敏锐的直觉让他嗅到了危险的熟悉的味道。
正想给秋间澪去通电话,他突然意识到他压根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他把监控切到实时,秋间澪带着一脑袋血斜斜的歪在椅子上,一脸安详,看起来像是死了。
出什么事了?
他连忙拿起耳机,窃听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
脸熟的男人蹲到她身边,手里拿着手术钳,像鉴定艺术品似的品鉴着她葱白的指尖——是刚刚监控里“拜访”秋间家并取走照片的男人。他用手术钳翘起她的大拇指甲盖,手法娴熟的,全整的,硬生生的拔下了她的指甲。
“啊啊啊啊!!!”
昏迷之中发出的痛苦的嘶叫险些穿透冲矢昴的耳膜。
疼痛让秋间澪恢复了意识,她睁开了眼。
最初的疼痛并没有那么明显和明确,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脑终于迟缓的接收到了讯号,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和冷汗,和血水混在一起砸到衣襟上。眼前灰蒙蒙的,野座士一郎逐渐凑近她的英俊面孔影影绰绰,分成了好几个影子,她逐渐分不清疼痛究竟来源于后脑勺还是手指了,就像她分不清视野不清晰的原因究竟是眼泪还是伤口。
野座士一郎满眼狰狞的爱意,他凝视着秋间澪苍白的脸颊和咬出血色的嘴唇,指腹抚摸着她细腻白皙如同价值连城的润玉般的皮肤,把她的眼角擦的通红——她真的很漂亮,五官单拎出来绝不是全然符合当下审美的典型,但拼凑起来意外的妥帖和谐,低垂的细眉和微挑的眼角构成了悲天悯人的基调,纤长的芦苇荡似的睫毛中间就是一汪清晨起了雾的迷离朦胧的湖泊,他的视线停在她的眼睛上不再挪动:
“啊澪,你能看到我吗?你能看到我的灵魂吗?像我能看到你和我如此相似的灵魂一样,你可以吧。”他痴迷的婆娑着她的脸庞,温柔的呢喃:“你太让我心动了。”
许久,理智从疼痛中挣脱出来,四目相对,她突然对着他痴狂的目光陷入了茫然,身在迷宫中试图挥散浓雾:“你是在看我吗?”
他如痴如醉的神情是针对她吗?
他的爱是针对她吗?
他是为她着迷吗?
不是。
绝不是如此。
“你不是在看我……”一束光刺破囹圄,驱散了盘桓在心头的幽灵:“你是在看我眼中的你自己,你爱的是你自己。”
他莞尔一笑,把手术钳亮出来,拿着那枚还粘着连带下来的皮肉的指甲给她看:“我爱你啊,因为你就是我,你将成为我。”
她抿紧嘴唇,不置一言。
她把自己歪歪斜斜的身体摆正,背后传来丁零当啷的声响,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手铐拷在了椅子背上,蔓延至全身的疼痛已经麻痹了她的感觉。
“我第一见你的时候,没觉得你有哪里特别。”他把指甲小心翼翼的收好,拖着椅子回到她身边,椅子腿刮擦着木地板发出刺耳的尖叫,类似于板书时,粉笔里没烧化的石灰不小心刮擦到黑板上的动静,他交叠双手,翘着二郎腿,像是位接受她采访的受访者——假如忽视他得体的西装上暗红色的血渍的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儿吗?是在铃木小姐的生日会上,你是全场为数不多的穿着和服的女人,我向你递过名片。”
她无动于衷,很明显,她的回忆里根本没有他。
“后来我在通往秋间本家的公路上远远看见你了,你和白鸟在一起,开着车,我有点想了解你们这种阴阳师——或许我的称呼不太准确,没冒犯到你就好。”
已经把她揍成这样了还不算冒犯?
“我还有点想了解你,于是我佯装被你的车撞到了——就是碰瓷。”他大言不惭:“但我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别的什么,老实说,你和白鸟的车技都很差。开车的白鸟慌忙跑下来看我的情况,要叫救护车,你却慢悠悠的把他的手机夺过去,朝四周指着说:这附近没监控,咱们肇事逃逸呗,他明显被震住了,然后你打量着当时昏迷的我——抱歉,虽然是假的,继续思考:可能记住车牌号了,不然直接轧死得了,然后?然后你真的开车冲过来了,我在你马上要撞死我的时候睁开了眼,白鸟立马把你拉住,而你一脸惋惜,你在惋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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