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26(捉虫)
新堂堇。
秋间澪丢掉手里或可以称之为犯罪证据的过于详实的个人档案。夏季的末尾,云横跨附近飘着蜻蜓的湖面,塞满天空,强烈而轻蔑的橘色阳光渗透下来,不断刺激着她的眼角,彼时蝉鸣仍旧声声入耳。她的声线很平缓,听不出什么含义:“这里是东京,不是斯图加特,我掉根头发都会有人嘘寒问暖,我抬一下手就会有人为我鞍前马后……咳咳……神社的主人对于一个区域来说就像是神的代表,主人发生变故是异常事件,它代表着一个区域的信徒的精神支柱的丧失。”
她抬起眼帘,深深望着琴酒藏在发线之后的绿色瞳仁。
那意思是:客气点。
“你把烟灭了,再把窗户开个缝,我就帮你找到她在哪儿。”
琴酒朝伏特加使了个眼色,尚算新鲜的风裹挟着花香及热浪顺着窗缝挤进车厢,秋间澪一时之间难以言说心里这份畅快究竟源于琴酒的退让还是重获新生。她贪婪的企图往窗口上靠一靠,后脑勺响起他阴森的警告:“要是想被对家认出来往脑门上开个洞,你大可一试。”
“我还要再加个条件。”片刻的沉默之后,抬起的眼睛很大也很明亮,即便半合着眼帘也能看见眼白上细碎的反光,忽的,她的门牙白灿灿的闪了一下,这个表情没什么过多的细节,仅仅显出了狡黠和轻蔑:“你得对我笑一下。”
她原本想提的条件是:学两声狗叫再喊我一声主人。
“我看应该给你一颗子弹。”
她抱着胳膊,闭起眼睛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动静,于是自觉歪过脑袋,面容恬静的像死了一样,用太阳穴堵住他的枪口:“请便。”
“琴酒。”贝尔摩德喉咙里发出浅浅的笑声,她和秋间澪一样喜欢看热闹,哪里出了车祸,哪里有老太太起争执,她总要听上一耳朵,如果主人公中有琴酒,她大概率会鼓掌叫好,假如再加上秋间澪,她恨不能让所有人一眼看出她落井下石的急切之心。
狭窄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爱尔兰传递来的邮件,她挑起眉梢的姿态如此妩媚,是个有眼睛的人都会为她心颤:“爱尔兰来消息了,宝贝儿们,我去趟小田急百货。”
秋间澪将自己的车钥匙轻轻放进她胸前的白色口袋里,带着晦涩不明的笑意说道:“再见。”
这声音让她深感意外,似安慰,又似祈祷,温柔而哀伤,但仔细品味她的表情,占据情感上风的还是轻蔑。
她勾住钥匙扣挂在指端,张开手朝她展示,两枚黑色车钥匙安静的悬在她雪白的像是静物模型背后的背景布一样的掌心,发出微弱的剐蹭声:“多谢,我会记得把你的车牌号换掉,以免你惹上什么不该惹的腥气。”
“如果能顺便帮我拿去4s店补一下漆,那就更好了。”
瞧瞧,她说什么来着,她能安什么好心?
“你呢?”引擎发动声从寂静的冬青边上响起,在她熟稔的调头驶离现场后,车厢里还剩三个人,秋间澪更愿意称之为两个半人,她总怀疑伏特加是技术不达标的个人工智能。她百无聊赖的剔着指甲,勤于修剪的指甲很短很干净,也是一天要洗十多次手的缘故,上头没有任何年轻女性喜爱的时髦装饰,朴素的不像她的风格:“是笑一下,还是杀了我呢?”
给酷热加码的太阳日渐消瘦,扁扁的一小片躺在地平线上。
琴酒的嘴角轻微扯动着,看起来像是个罹患痛风后无法控制面部表情只能任其不自觉抽搐的病人,微微凸起的瘦削的腮帮也颤动起来,不知道他是在企图控制自己的表情,朝她露出哪怕有一丝一毫友善的笑或是恨她恨得咬紧后槽牙。短暂的挣扎之后,他艰涩的裂开嘴唇,狰狞从他一排整齐森然的牙齿和凶光毕现的绿眼睛里流窜,这道沉重恐怖的笑容应该出现在电影中最后不得好死的反派脸上——其实在现实中也如此合理,他本身就是个反派。
如果以后给琴酒一个机会,可想而知,等到她没用的那天,他一定会把她剥皮抽筋。
逗狗似的“啧啧啧”从两片抿紧到露出下巴上一小片凹凸不平的回路的嘴唇间倾露而出,嫌弃中又带着稍许畅意快活:“真难看。”
保时捷启动了,空调冷风无情的吹着秋间澪的膝盖,她多次在未散去的烟味里剧烈咳嗽,眼神诅咒着琴酒的同时,余光扫过窗外不远处,一颗古老的跟文物一样的陆舟松下一对说不上来哪里诡异但令人隐隐不安的母女。
傍晚的天空浑浊不堪,她已经很久没在东京都圈内看到过星空了,车子穿过隧道,进入跨河桥,桥下的荒川在夜里很像实验中用的未经稀释的硫酸铜,令人不悦的群青色。
此起彼伏的海浪声逐渐逼近,海风不停把浪吹向荒凉的礁石发白的表面像是被泼了墨汁一般变成了黑色。车停在城东东砂町一座五层廉租房下,伏特加在琴酒的示意下带上麻布手套下了车,顺着贴在楼右侧每层平层都处于悬空状态的锈迹斑驳的楼梯走向三楼左数第二间房。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好几回,想必是打来问她人在哪儿的家里人,秋间瘫在椅子上只觉得喉咙要在烟草中泡烂了。
为了获得暂时的解放,她伸出脑袋,趴在窗棂上仰头数星星,潮湿的带着海水的咸涩味道的风带着水汽粘哒哒的往身上贴。
只有十三颗。
很快,伏特加扛着一具刚刚死去的年轻女人的遗体回来了。他业务娴熟的把她叠起来塞进后备箱,秋间澪回头觑了一眼,刚好和她圆睁的似乎要从眼眶中呼之欲出的已经失去神采的凸眼珠对上,看到她脖颈上的红痕,陌生人的死去没有触发丝毫悲伤,单薄的无力感也很快消弭。
毕竟她自己也是走在钢索桥上稍不留神便会跌落万丈深渊的表演者。大概出于职业习惯,她不由自主的在脑海里描绘新堂堇的生平,她看起来很年轻,在这个缺少艺术和美的时代,她的画想必没遇到过几个买家,事业一筹莫展,几段恋情也无疾而终,作为酒厂一份子整日提心吊胆,在任务中接连受挫后惶惶不安的逃亡,最终死神的黑袍扫过了她枯槁的面庞。
一个人的一生如此简略,像是一张潦草的有开头没结尾的小说草稿。
“咳咳……”她拉住琴酒点燃火柴的手,冰凉的关节在他手腕上收紧,试图阻止那束蓝幽幽的火蛇舔上烟头:“算我求你。”
他呲着上下两排森白可怖的牙齿,要把她连肉带骨头一块嚼碎似的:“那就学两声狗叫。”
“汪汪——”
她回复的很干脆,干脆的琴酒都有些难以置信。
火柴在这个空挡熄灭了,他重新点燃,露出言而无信的嘴脸,猩红的火舌在夜色里闪烁,那气势像是要把夏夜粘稠的空气和她苍白的脸一同烧成灰。
秋间澪翻起白眼,推开门迈下车,勾起嘴角,这种无辜仁慈的笑有时给人容易接近的错觉:“既然工作完成了,咱们分道扬镳。”
并向他竖了个中指以示友好。
就算她不下车,琴酒也会把她赶下去,至于荒郊野岭,一个在夜晚独自外出的年轻单身女性是否会遭遇不测,他毫不在乎,甚至油然而生她死了——特别是得死在他手里,如若不然他还是会深感遗憾。
黑色保时捷扬长而去,留下无情的余响和一地汽车尾气。她环顾四周,路灯投射下来的光圈从她所站立的圆心向外蔓延,在两步之外的边界渐渐消失,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中除蛰伏的蟋蟀和螽斯外还藏匿着什么其它怪物。
调出白鸟信玄的号码后,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前停了几秒,脑袋像是连接出现故障的电路,打开开关后延迟了好一会儿,灯泡才如期亮起。
“冲矢先生,您现在有时间送我回家吗?”
“嗯?”
冲矢昴收到了她发来的在电子地图上没有确切标记的定位,杂乱的写字台一角上刚刚倒上的威士忌纹丝未动,而取冰块的镊子还在手里没来得及放下,心里想着自己着实没有为她鞍前马后的必要,身体却诚实的走向红色家庭车。
蚊虫肆虐的季节,秋间澪甩动颀长的四肢,驱赶着嗡嗡作响的飞虫,警惕着脚下从麦田里爬来的蝗虫以及围着灯泡打转的肚囊肥硕的飞蛾。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过——哪怕是面对琴酒时,因为可以预测的已知的东西永远不会让人畏惧。
“呀!”
一只半指大小的甲壳虫突然向她冲来,她吓的惊叫一声,手脚缩成一团,慌张的四处逃窜,抱着脑袋蹲在墙角,用外套盖住脑袋,有些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嫌疑,这时候她身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倨傲才淡去。
看到那一连串手忙脚乱的滑稽动作,冲矢昴脸上浮现出莫名宽容的微笑。车缓缓停在她脚边,他降下车窗跟她打招呼:“抱歉,我来迟了。”
救星的降临让跃跃欲试的眼泪险些掉出来,她一路逃进副驾驶,哽咽了几下,擤了通鼻涕,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失去灵魂似的躺在椅子上,双目无神的盯着前挡风玻璃上方一个黑色泥斑:“为什么灭霸拿到原石之后不能一个响指消灭世界上所有的蚊子呢。”
孩子已经被吓傻了,次元都混淆了。
冲矢昴扫了一眼,她手腕内侧白到可以透过皮肤看到蓝紫色的静脉,赤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布着可怖的鼓起的血印子,状况凄惨:“要去医院吗?”
“我看起来有那么脆弱么?”
“反正不太结实。”
“结实?哈,奇怪的形容词。”
白t恤下,她平坦的肚子随轻呵起伏。
他不好奇她为什么会在城东区,不好奇的理由或者是天生缺乏好奇心,或者是他知道原因。很明显,他并不属于前者。
自从得知秋间澪被琴酒盯上,再见到她,便觉得她脆弱的小身板更有悲剧美,昂贵的奇珍异宝往往不堪一击,但又意识到那是金刚材质,跃跃欲试它会不会摔坏。
“在车上等我。”他把车开进服务区的停车场。
听到他的要求,她困倦的点了点头,皱起的眉像是衣领上的褶子,蚊虫叮咬的痕迹在被抓过之后又疼又痒,身体上的疲惫很快遮蔽了不适,对外界的感知逐渐模糊,耳边空调运作声远去,成为意识之海上的远帆,盖在身上的外套留下了冲矢昴身上冷冽的木调香水味,应该是檀香,还有在他每件衣服上都出现过的微弱的烟草味——虽然他声称自己抵制尼古丁,她望着无聊的漆黑夜空昏昏欲睡。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车门开合让车身产生微弱的晃动,拎着印着便利店和药店标志的塑料袋的冲矢昴端详着她歪在靠背上的不安的睡颜以及在睡梦中不由自主的去挠伤口的手,扎安全带的动作放的轻柔缓慢。
振动声骤然响起,他伸手摆弄着她的斜挎包——不得不说女士挎包的锁真是千奇百怪,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解开,掏出塞在里头的手机。
七扭八拐的睡姿让肌肉产生麻痹,猛的抽搐了一下,她睁开懵懂的眼,眼神平静而坦荡,没有丝毫杂念,刚好对上探身过来的冲矢昴隐匿在黑暗中的脸庞。
他的呼吸中有薄荷糖的味道。
秋间澪再一次产生了那天在酒馆里,他捂着她的嘴,警告她不要发出声音时的想法,如果他再年轻十岁,说不定她会喜欢他。
捏着手机递到她鼻尖,闪烁的蓝色屏幕夹在两道彼此对抗拉扯的呼吸之间:“你的电话。”
在她接过手机后,他撤退了。
“打这么多通电话,你最好有着急的事。”
“我听说你买了家新店,下班带同事去给你捧场,是叫波洛咖啡馆吗?毛利侦探社对面那家?”
“不欢迎你。”
听筒里传来秋间渡咬牙切齿的动静和平复怒火的叹气声,紧接着他好像在跟行人问路:“你好,请问波洛咖啡馆怎么走……左转就是么?谢谢。”
秋间澪咬着嘴唇,在电话里命令安室透的理由并不顺畅:“我饿了,你现在立刻去便利店买点吃的,随便什么都行,送到我家门口”,再加上不容回拒的语气:“我是你老板,随时可以炒你鱿鱼”,听起来让人觉得有无理取闹的嫌疑。
显然,她拿捏到了他的弱点,他有不得不待在毛利侦探社附近的理由。
看得出,安室透是故作耐心,并且阴云满布的脸上隐约浮现着对未来的担忧,正值忙碌的时间段,他向榎本梓打过招呼,歉疚的丢下围裙,咬牙切齿的动身前往秋间家。
与此同时,秋间渡载着部门同事光顾了波洛咖啡馆,下车的刹那,晚高峰汹涌的人潮里一颗熟悉的金黄色脑袋一闪而过,像是神话故事里会瞬移的妖怪,眨眼的功夫便无迹可寻,他不太能分清那是幻觉还是现实。
“秋间检事,您怎么了?”
对于这位来年便要晋升为检察长,比起赚钱和高升更像是来体验人生的检察事,侪辈和同僚的阿谀奉承永远大过真心实意。
“没什么……认错人了。”
催促的口吻中渗透出细微的焦急,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直到安室透回复已经买好东西走出便利店,马上到秋间家,她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眼神飘忽,嗓子里拖出黏糊糊的“唔——”,不断有小虫撞击前挡风玻璃和前照灯,偶尔发出噼啪的如干柴焚烧的响动:“把东西放在门口吧。”
“嗯?”安室透叉着腰,眼前有些发黑,好像是因为睡眠不足:“你不在家?”
“是啊。”
“你不是要饿死了么?”
“这不矛盾。”
什么毛病!
她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笃定,半分钟的沉吟像是在考虑是否在处决书上签字,伶俐的咧开嘴角,她说:“听你的声音好像很疲惫,算了,你直接下班吧。”
实际上,他最好当个死人。
她把手机往后座上一丢,惬意的闭上眼,现在谁都别来打扰她的好眠。
“袋子里有饭团和药。”冲矢昴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您刚刚去服务区买的吗?”
“是的。”
“谢谢……”
“你和白鸟先生闹矛盾了?”
“白鸟?关他什么事?您应该问安室才对吧。”
“如果放在平时,你应该会让白鸟先生来接你。”
她别过脑袋,显然抗拒做出回应:“他今晚有事,抽不开身。”
“据我所知,白鸟先生不论在做什么,一旦接到使命的召唤,就会马不停蹄的来找你。”
“原来在大家眼里,我和他的关系很要好啊。”
他知道她说话总爱真假掺半,模棱两可:“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我很乐意伸出援手。”
“您还真是仁慈。”
“我是说只对你这么仁慈。”车窗两侧的灌木丛逐渐被住房取代,家庭车很快进入了都心内:“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我的狐朋狗友那么多,您想当哪种?”
“先代替白鸟先生的位置吧。”他摘下档位,拉上手刹,秀丽的指尖敲打着方向盘,扭头朝她粲然一笑:“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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