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漏泄春光
天渐渐热了,大街小巷里卖起了酸甜的乌梅饮。
艳阳之下,平安城里一班纨绔子弟闲来无事,整日呼朋引伴,四处游赏。
早几年,瞿小公子也是这行列里的常客,每每令卜老夫人头痛。到今年,小公子老老实实地关在佛堂里,却让老夫人头痛更甚了。
也不知小公子搭错了哪根筋,竟认真地要出家。
往日里,小公子爱美,挑剔穿着。颜色太浓了不穿,太淡了也不穿,花样太艳了不穿,太素了也不穿,料子太轻了、太重了、太闷了、太透了一概不穿,身上穿过的每件衣裳都是精挑细选。可如今,那许多费工费料的锦绣华服他都抛开了,只要穿苧麻本色的袍衫。
往日里,小公子也贪嘴,爱吃滋味。酥油太少了嫌寡淡,酥油太多了嫌粘腻,荤食太轻了嫌无趣,荤食太重了又闹肚子痛,必得要五味调和,荤素均匀,油润润,奶酥酥,他才吃得高兴。可如今,什么好东西送到他眼前,他也顶多吞吞口水,只要吃清蔬淡饭。
唯一没变的,是小公子往常就不喜欢满屋子仆从缠着,这下更借着要出家的名头,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将佛前三个蒲团拼起来,翻一阵儿佛经,躺一阵儿,玩一阵儿棋戏,再躺一阵儿,优哉游哉。
师艺臻再来小佛堂,就见他有模有样地向佛坐着,一身素白,头上戴了一顶小斗笠。等走近了看,才发现人是坐在那里睡着了,一张小脸盖在斗笠下面,嘴唇鲜艳地嘟着,带着轻微的呼哧声,睡得很沉。
把斗笠轻轻掀起来,就看见小公子一头乌发仍在,只是都往头顶挽着,用斗笠兜住了。师艺臻略略心安。这一场出家还好仍只是儿戏,不然他此前一番半梦半醒的胡话,可就成了实打实的教唆了。
为了瞿莲实闹着要出家的事,卜老夫人连日愁眉不展,无计可施。纵然管头管脚,也只是管得了他不落发,管得了他不出门,却管不住他一心要做和尚。瞿莲实房里的仆从早在老夫人面前告了师艺臻一状,老夫人虽未信真,却也把账算在了师艺臻头上,叫他来解了小公子执意要做和尚的这枚铃铛。
师艺臻翻了翻小公子面前歪斜的一册经卷,竟是梵文的。他又俯身向斗笠下看了看瞿莲实光洁的面颊,密匝的睫毛,不觉轻轻笑了。
——原来是看了满卷天书,也难怪小公子睡得这么香呢。
斜阳向西时,小公子才醒了,歪歪倒倒地就要起身,却绊在了蒲团上。
“你做什么?”师艺臻连忙扶住。
“洗脸。”小公子眯着眼,迷迷糊糊。
师艺臻指尖一挑,又挑起了斗笠,看见小公子睡出了一脸的细汗。
“坐着,”师艺臻道,“我叫人来伺候。”
“不要!”小公子打着哈欠,“我是个和尚,和尚不能叫人伺候。”
“呵,”师艺臻又是冷笑,“充什么假和尚。”
小公子登时睁开了眼:“是真的!”
师艺臻干脆把他的斗笠摘了:“明明是假的。”
瞿莲实抬手去捂,晚了一步,只捂着了自己茂盛鬓发,顿时后悔不迭——当初不该先向众人宣布自己要出家的,老夫人听了这话就叫人把他摁住,佛堂里的刀剪一概收走,丫鬟们的女红都不让做了。他只好拿斗笠盖着,自欺欺人罢了。
“我自己要剃的,是老夫人不让,”他执拗地捍卫自己的和尚名号,“什么戒令我都依了,我就是个和尚。”
“依了戒令你就是和尚了?”
“那可不!”小公子脱口而出。
都读起梵文经卷了,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和尚么?
师艺臻平心静气地在他鬓边摸了一把:“不是这么回事。就是剃了头发,你也仍旧是个假和尚。”
“凭什么?”小公子急了眼,“我真心做和尚,就是真和尚!”
“那敢问和尚,何宗何派,谁人传法,谁人剃度,谁人授戒?”
“这都是什么?”小公子立刻露怯了。
“这你都不知道?”师艺臻生出讥诮,“是不是和尚,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岂有此理?”小公子正义凛然,“自己说了都不算,谁说了算?佛祖当初离家出走当和尚,不也是他自己说了算的么?”
师艺臻一怔:“那是佛祖!”
“佛祖能这么做,我就不能么?”小公子理直气壮。
“呵,”师艺臻轻笑一声,一时忍不住,竟捏了捏小公子莹白的耳垂儿,话音也不由柔和了,“原来你是要和佛祖比肩。”
“不能么?”小公子梗着颈子,犟嘴得可爱。
“一来,佛祖贵为一国太子,就是官府也难管束他,”师艺臻有意揶揄,“二来,佛祖也是离家出走了,才做了和尚。都说是出家做和尚,你既是在家里,又何谈出家?又怎能自称和尚呢?”
小公子侧过脸,夕阳带着淡淡的金光,映在他细腻的脸颊,也映得他双眸盈盈。
师艺臻一时失神。
相传佛祖年少时亦是貌美绝伦,不知是否也有这般动人心魄的丰采。
“知道了,”小公子脆生生地一拍掌心,“我这就离家出走!”
由于师艺臻的出卖,瞿莲实离家出走的计划尚未实施,就被老夫人掐断了念想。佛堂里虽然没有了丫鬟仆妇服侍,却加了一班身强力壮的护院。就连瞿莲实每晚入睡,卧房外间,各扇门窗,都有人守着。
这一来,小公子越发郁郁,甚至于懒怠下楼,整日不是在榻上昏睡,就是在窗前凝眉。
佛堂前的树渐渐高出窗沿,枝叶繁茂,有两三条伸在窗前,小公子微微倾身就能拽住顶上的叶片。
“哥儿,小心摔下来了。”
底下有人朗声地说。
瞿莲实低头瞧了一眼,是个年轻的护院。个子敦实,面皮白净,说话带着笑影,一面嘱咐他,一面伸出双臂,像是防着他会掉下来,要接着他似的。瞿莲实不知怎的,心里一突,连忙躲回窗后。
又过了几日,瞿莲实半夜里猛地惊醒,只觉得颈后寒毛倒竖。他当即大喊大叫起来,说是有鬼,惊动了门外和楼下守着的护院。
几人手忙脚乱地冲进来,举着灯,满屋子里照来照去,也没发现什么异常,问小公子,小公子也说不清楚缘故。
还是那个年轻的护院,指着映在窗上的树影,道:“许是这树枝摇来晃去,惊着哥儿了。”
众人打开窗一看,果然有枝叶伸得太长,随风叩在窗棱。小公子一个人睡在房里,梦里听了这声响,难免受惊。
府里很快着人把树枝修剪了,瞿莲实却还是惊魂未定,每夜都要点着灯入睡,又闹着要离开佛堂。
老夫人和瞿元初都先后来安慰,还说:“小楼里是有神佛护佑的,你不必害怕。”
就连师艺臻也听见了消息,又抄了一卷经,特地送来。小公子还在恼他,听见他来,就在楼上嚷嚷:“我才不见你!你不许上来!”
师艺臻才要说话,那年轻的护院就把他拦住了,又把佛经从他手里抽走,道:“小哥儿不见你,我交给他。”
“瞿莲实,”师艺臻扬了声调,沉了面色,“你当真不见我?”
“不见!”小公子还在嚷嚷,“叛徒!骗子!”
待师艺臻真的拂袖而去,小公子却又从楼上窗户里探身出来:“你上来。”
那护院先抬头应了一声,小公子又忙道:“没说你,是说他。”
“知道,”那护院笑着,“哥儿,说了许多回,你别摔下来了。”
师艺臻回过身,淡淡地看着那护院,从他手里拿回了经卷。
没了丫鬟仆妇打理,瞿莲实房里粗糙了许多。桌上棋枰还算是干净的,桌角却都落着灰。师艺臻未及落座,先替他清扫起来。
“这是何苦呢?”师艺臻道,“你若听老夫人的话,日子就好过多了。”
“是你叫我离家出走的,”瞿莲实还了嘴,“你怎么又去告状呢?”
“怎么是我叫你离家出走了?”师艺臻无可奈何,“我是叫你不要想着做和尚了。就算你离家出走,又能到哪里去?”
“哪里不能去,大不了我再去街头做一个乞儿。”瞿莲实说着,眼圈又红了。
师艺臻唇角一抿:“你这么胆小,在佛堂里住着都怕有鬼,还怎么敢去街头做乞儿?”
“我才不是胆小!”小公子气呼呼地嚷出来,却见那年轻的护院托着茶盘进来了。
师艺臻开始冷嘲热讽:“还说不叫人伺候,只不过是换了人伺候你罢了。以前还把我当个先生,陪你谈些琴棋书画,如今我也是给你擦桌子的了。”
不待瞿莲实说话,那护院开口道:“哥儿是不愿意人伺候的,只是我每天在哥儿这里值守,哥儿茶水汤饭、洗漱穿戴,一时不便的,我就都帮着。哥儿晚上害怕,也是我睡在他外间。以前我只在二门外,却是从哥儿进府时就当差了,也常替哥儿备车马、跑腿的,早都相熟了。”
“哦,”师艺臻点点头,“原来你们早都相熟了。”
茶盏摆在桌沿,师艺臻捧起来,淡淡道:“他如今要做和尚,世法平等,想必你们也不是主仆,是朋友了。他平日里下棋、看书写字、掷骰子赌钱,你也常陪着?”
“哥儿不和我们赌钱。那些风雅的事,我也不大通。”护院回答了。
“呵,”师艺臻声调一沉,又是冷笑,“那就只是伺候衣食了。”
那护院顿时讪讪,收了茶盘就下去了,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瞿莲实一双晶莹的眸子,清凌凌地瞧了师艺臻片刻,冒出一句:“你不喜欢他么?”
师艺臻将那盒白玉棋子打开了,搁在他手边,道:“没有。”
“那你怎么对他凶巴巴的?”
“没有。”师艺臻拈了一颗青玉子。
“你对我也凶巴巴的。”瞿莲实又说。
“这也没有。”
“你总是挑我的刺,还笑话我。”
“从来没有。”
“方才你还说我胆小,还说我明明不叫人伺候,又让你擦桌子,”小公子不服气了,“我都听见了。”
“你没有让我擦桌子,”师艺臻干咳一声,声音温和下来,“是我自己愿意的。”
不知怎的,瞿莲实听了这话,耳廓有些发红。他低着头,一面在棋枰上落子,一面小声咕唧:“我也不胆小,是屋子里真的有鬼,我都听见了。”
“怎么听见的?”师艺臻又讥诮起来,也落了一枚子,“鬼还同你说话了不成?”
“没有说话,”瞿莲实很认真地,“可它喘气儿,我听见过。”顿了顿,他说:“你又在笑话我了。”
“没有,快走棋。”师艺臻压住嘴角。
“你就是笑话我,”瞿莲实又恼了,“不信我的话,你就留下来,等晚间你就知道了。”
师艺臻果然留了下来,和瞿莲实同榻。他仍是侧卧在床沿,只才有些倦意,就被瞿莲实推了几下。
“别睡得太沉了,”小公子轻声地,“鬼喘气的声音比人大一些,却也没有那么响。你睡得太沉,就听不见了。”
“嗯,”师艺臻随口答应,“怎么?难道你还想听见鬼喘气不成?”
“我想让你听见。”
“我是不怕的,鬼来了,还是只会吓你。”
瞿莲实顿了顿,气呼呼地凑近来:“反正是你睡在外面,它要是想害人,也是先害你。”
小公子睡觉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衫子,凑近时清香迫人,都是暖意。师艺臻心底古怪地一热,忙让开些许,小心翼翼地翻身向外。
“怎么?你生我的气了?”小公子忽而忐忑了,“是你先说让鬼吓我的。”
师艺臻脊背僵直,心底的古怪还亘在那里,一时未及答言。只听身后的小公子已经先一步恼了,丢下一句“我还生你的气呢”,也翻身向里,蜷成一团睡了。
夜愈来愈静,师艺臻渐渐陷入梦境,只觉得自己站在一栋宽阔大厦内,沿着天井漫步。身旁有一位和蔼的长辈,正亲切地听他说的话,都是少年人炫耀自己的功课进益。他说得眉飞色舞,听的人也频频颔首,满面笑容。
很突然地,师艺臻耳边听见了一声长叹,潇潇冷冷。他不禁悚然,看向身边的长辈。长辈仍旧满带笑意,面色却越来越昏沉。长叹声还在绵延,师艺臻渐渐听出,那声音来自天井的对面。他转头望过去,看见那里也站着一位长辈,从背光处缓缓走出来。
“我是你的父亲啊。”
那声音叹息着说。
黑暗中,师艺臻猛然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真的有喘息声,在静夜之中清晰可辨。他警觉地坐起身来,往身旁摸去,很快被一只骨骼细巧的手抓住了手腕。
那声音起先只是气音,过后却逐渐沉重,带出了古怪的喉头响动。
师艺臻皱起眉头,想要起身,却被瞿莲实手脚并用地缠住了。他连忙摸索着掩住小公子的口鼻,示意他别出声。接着,他悄悄地翻身下床,循着声响,往房间的另一侧摸了过去。很快他就发觉,那声音是从外间传来的。
轻轻地,他将帘子挑开,只见外间横着一张桌子,设了铺盖,还点了一豆小灯,想必是护院为了看守瞿莲实,不让他跑出去,才这么睡的。
奇怪的是,那盏灯没有放在桌上,而是放在很低的地方,那年轻的护院也没有躺在铺盖上。
师艺臻慢慢走近,越过桌子,看见一个人影倚桌坐在地面,面前摊开几张纸,低头作弄不住。
是人,不是鬼。
晦暗灯影里,师艺臻看清了那人的动作,也看清了那纸上的轮廓,登时心头一凛。
这也真是见了鬼了。
佛堂里那个年轻的护院被扭住了,从他的身上、箱笼里还翻出了许多瞿莲实的画像,也包括一卷令卜府上下不安已久的春-宫-图。
卜府当夜关严了门户,将此前经手过春-宫-图之事的人都查抄一遍,竟又翻出了几叠。
得知此事,老夫人气病了一场。那护院竟是她亲自安排在佛堂的。一想到这么个心存邪念的人就在瞿莲实身边,给他端茶递水,给他梳洗穿戴,甚至每晚守在他外间睡着,老夫人就脊背生凉,一阵后怕。
卜磐是已经把瞿莲实领回了自己院子。小公子还有些呆呆的,像是吓着了。
府里几个管事的也都在卜磐是书房,商量怎么处置藏了春-宫-图的人,也有说给远远地打发了的,也有说干脆都撵出去的,还有说不如打杀了干净的。小公子坐在一旁,低着头,晃着脚。
“莲实,”卜磐是还把小内弟当孩子看,不愿意让他听这些喊打喊杀的,“你先回房里,丫鬟想必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瞿莲实难得乖巧,一说就动,起身往外走时,竟显得有些孤伶伶的。
这孩子养在卜府了几年了,向来都是给娇宠着的,平日里飞扬跋扈地时候觉不出,此时看来,竟还单薄如初。卜磐是又不由起了怜悯,起身追了几步,揽着他的肩,陪他往房里去。
“别怕。”卜磐是温声安慰着。
当初带他们姊弟回府时,瞿莲实总是喜欢躲在角落里,不然就是躲在姊姊身后,像是常年被围猎的惶恐小兽,即便再无谓,也要找一个小小的窠巢。卜磐是向来嘴笨,不大会开解人,心里想着要给他们姊弟一个温暖踏实的家,却不知道怎么说,就只是常常追在瞿莲实身边,一声声地告诉他“别怕”。可谁知,这个家里的人,却竟也险些伤害了他。
“姊夫会给你做主的,”卜磐是摸摸小公子的头发,“有姊夫在,你别怕。”
“我没有怕,”小公子晃晃脑袋,躲开了,“不是鬼喘气儿就好,我还以为我做了坏事呢。”
两人已来到房门前,丫鬟才接出来,瞿莲实却倏然回身,踩在门槛外问:“姊夫,你真的要打杀他们么?”
“姊夫还没想好,”卜磐是道,“你想姊夫怎么做?”
“我觉得怪恶心的,”小公子低了头,“他们那样想我,真的怪恶心的。”停一停,他又道:“可也不能打杀他们。我是要做和尚的,不能杀生。”
“姊夫也……”卜磐是突然一愣,“你怎么又要做和尚?”
“我就是要做和尚,要出家,要正经地做和尚,”小公子认认真真地,“做了和尚,住在高高的山上,就没有人敢那样想我,也没有人能离我那么近了。”
“……那也不必非得做和尚……”卜磐是被他搅得一脑袋浆糊,“你也想想你姊姊,还有老夫人,她们怎么舍得你?”
“我在离你们近的地方出家就是了,”瞿莲实扬起小巧圆润的下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等我先找到了地方,再来带卜靥儿去。”
“卜靥?”卜磐是更摸不着头脑了,“你带他去做什么?”
“卜靥儿像我,”瞿莲实清凌凌地,“所以他也得住在高高的山上呀。”
卜磐是一时张口结舌,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房门前只映着淡淡灯色,可他看见瞿莲实双眸雪亮,如彻电光,几近精怪。
“好,”他却终是宽厚地笑着,夸奖起小公子来,“知道为小外甥着想,莲实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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