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算有遗策
街市还是热闹嘈杂的时节,闭门谢客的醴泉斋里却点亮了灯盏。
“阿清,”师锐锋的声音仍旧微微喑哑,“你当真不知道瑶琳的事情?”
易涤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兄弟俩,默默摇了摇头。
“阿清,”师锐锋又道,“我们两家的交情如何?”
“那还用说!打记事起我就认得你了。小时候,阿伯还常逗我说,要让我大姐给你们家当媳妇呢。我不肯的。我跟阿伯说,阿锋的年纪比我还小,我大姐不要他的。”易涤清扬起头就要傻笑,却看见师锐锋露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表情。
“他还说过这样的话?”师锐锋的眸子闪动着乌光,像是淬了毒一样,“那可真是幸亏大姐自幼志向与一般脂粉不同,常年书斋苦读,又早早进宫做了女官。”
易涤清不解其意,才要问,却听他又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瑶琳的?”
“就是瑶琳来你们家的时候呀,”易涤清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大概得是一二三……五六年前的事了。瑶琳那时候才十一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小孩子?”师锐锋又怪笑了一声,将袍子下摆一扯,屈身向前,盯着他问道,“你知不知道,自从瑶琳来我家后,就出了怪事?”
“不知道,”易涤清看着他,心头隐隐有些畏惧——师锐锋的面孔竟让他觉得扭曲,“什么怪事?”
“瑶琳在老家时,最是聪明伶俐,性子也最活泼。我和大哥跟着父亲回乡消暑,见到瑶琳,都很喜欢。她小小年纪,识文断字却已似个小学究。长辈都在父亲面前夸耀她,说她有大哥当年神童的影子。”师锐锋向着师艺臻尖刻地笑了一声,师艺臻却只是静静坐在案前,甚至没有抬头。
师锐锋意兴阑珊地回过头来:“当年,父亲带大哥回京,大哥确实是日益精进,很快就在中都崭露头角,人人都赞他更胜我父亲一筹。可我那瑶琳妹妹来到中都京,却日益消瘦,还恶疾缠身。”
“人与人的时运不同,”易涤清宽慰道,“或许瑶琳年纪小,思乡情重?”
“我起初也以为她是想家,”师锐锋一拍手掌,“还常陪她画画作耍。有一天,瑶琳给我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还用手揪住那个人的头发,用力拽着。她画的那个人,看起来痛极了。那幅画看在眼里,也叫人怕极了。我吓得赶紧把画团起来,拿去丢了。还好左右没有人,我丢了画回来看着瑶琳,瑶琳也看着我。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她哭了。”
“她怎么了?”易涤清不由追问。
“我那时也想知道她怎么了,”师锐锋含着笑,“但凡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担心,就总托空儿,偷偷地跑去找她。找了好多回,总是找不到,直到有一回,我在花园里面乱转,转到了哪个园子角儿,下人走的小门。我看见父亲身边服侍的婆子站在那里,捏着两个八九岁小姑娘的脸,像看牲口一样地看。看完了,她同身旁的丫鬟说,模样是次了些,好在性子乖觉。不像瑶琳是不懂事的,常常哭闹得杀猪一样,模样再好,也容易叫爷生恼,倒要让她费好大功夫□□。”
易涤清不觉慢慢张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听懂师锐锋在说什么。
“后来,又有一回,父亲腮边落了一道伤口,我去请安的时候看见了,要问父亲,却被轰了出来,”师锐锋笑着摇摇头,“我是真的担心父亲痛,又去问母亲。母亲听了,和一旁的婆子说,瑶琳真是个烈货。我问母亲烈货是什么意思。母亲只说,父亲只怕也没见过这样的烈货,本来还嫌她不懂事,要嬷嬷教她。现在却越发勾上他的瘾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丢开手呢。真不知这到底是她屡教不改,还是嬷嬷教得她太好了。”
喉头有些发干发冷,易涤清看着师锐锋脸上的笑,几乎感到悚然。
“我比瑶琳年长好几岁,那时却什么都还不明白。我只隐隐约约觉得父亲喜欢瑶琳,胜过喜欢我。就像父亲当年喜欢大哥,也胜过喜欢我。大哥爱读书,母亲就逼着我像大哥那样读书。瑶琳总爱妆扮,每次见到她,就看她打扮得花团锦簇的,我也学着瑶琳那样,要把自己收拾得光鲜。这比读书容易。可父亲见了,却大骂我。我被父亲骂哭了,就问他,为什么瑶琳可以这样,父亲还很欢喜见到她。父亲听了,让人按住我狠狠地打。我挨打的时候还在想瑶琳画的画,难道她画的是挨打吗?难怪看起来那样痛。”
师锐锋终于不再笑了,他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师艺臻,眼珠乌沉沉地,像是饱含着无限的深情,又有不尽的怨恨。
“后来,是大哥弄明白,瑶琳画了什么。瑶琳有段时间病得很重,大哥带着我去看她。瑶琳看见我们,不让我们近前。大哥问她怎么病了,她也只是支支吾吾,说是腿上生了疮,不好行走。大哥问她疼不疼,她点点头,不说话,却用袖子捂着脸哭。大哥带着我去厨房里,看了瑶琳的药,又带着我出门去,找医生问询。医生说,只听病症、看药方,虽不确切,可瑶琳应当是得了花柳。”
“花柳……?”易涤清看看师锐锋,又看看师艺臻,却见师艺臻微微偏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愣了半晌,忽然胸中一股热气,张开嘴,只说不出话来,那股气却在喉咙心头反复冲撞,令人五脏纠缠,痛苦不堪。
“我是由花柳二字,才知道男女交合的事,也才知道瑶琳画的就是那样的场景,”师锐锋仍旧望着师艺臻,“那是父亲压在瑶琳身上,用力拽着她的头发,要她这个烈货就范。”
“这,这,”易涤清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辞,他想象不出一个小女孩该怎样画出那样淫邪暴戾的场景,可头顶和心口却都在尖锐地发痛,一种阴森的寒冷悄然渗透,“这是真的吗?”
“你不信我,尽可以问大哥,”师锐锋轻飘飘地,“当初是我告诉大哥,这件事,父亲身旁的婆子知道,却帮着父亲。我的母亲也知道,也帮着父亲。只有我是想帮瑶琳的。可是大哥不信我。”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阴鸷的冷笑,又像是无助的哽咽:“大哥不信我。”
“你是怎么帮瑶琳的?”师艺臻终于开口,听起来声调疲惫,“既然你要说给他听,就都一并说了。”
易涤清不由看向师锐锋,却见师锐锋喉结浮动,像是在艰难吞咽。他察觉了他的目光,两人视线甫一相接,师锐锋就撇开了脸。他的相貌原本柔和,唯有侧面才能看见颧骨和颌角处坚硬的阴影。
“你怎么不说了?”师艺臻很是冷酷地。
“大哥,”易涤清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你不要这么对阿锋……”
“我买了两个小女孩子,”师锐锋猛然回过脸,正对着门扇间透过的晦暗光亮,那光影和着半面灯火,将他的脸涂抹得光怪陆离,而他又在笑,“都是用心挑的,年纪都很小,只有六七岁。我听见父亲身边的妈妈说了,父亲喜欢年纪小的,越小的,越好。”他笑得眼睛发亮。
那张脸很可怕,不再像是他自幼相熟的玩伴,易涤清竟打了个激灵。
“为这个,我使了好些钱,还从母亲房里偷了钱。我想父亲喜欢年纪小的,有这两个小女孩子,他就能放开瑶琳了。我难道不是好心吗?”师锐锋停了片刻,似乎是在等待肯定。可未等易涤清做出任何反应,他就抬手捂住了脸。
“大哥发了好大的脾气,”师锐锋躲在自己的手掌后面,格格地笑出来,笑声仿佛少女般清脆,“他那时候已经在大理寺当差了,他是铁面无私的寺丞,人人都对他交口称赞。他嫉恶如仇呀!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他不能拿父亲怎么样,就先整治我。”
“呵,”师艺臻冷笑一声,“我当年不过是寄人篱下,怎敢冒犯你这做主人的?”
“寄人篱下?”师锐锋疯狂地将衣袖一甩,“你说自己是寄人篱下?”他挣扎着要站起身,却又仿佛没了力气似的,歪歪倒倒。他仿佛是在笑个不住,却又像是在浑身抽搐。易涤清满怀恻隐,倾身扶住他的手肘,揽着他的肩膀,带着他站起身来。
“阿清!”
在布满烟尘的光线中,易涤清看见,师锐锋的的确确是哭了,眼泪顺着鼻翼流下,鼻涕也悬在唇上。他是真的悲伤痛苦,才至于如此失态。
“阿清!”他很愤怒似地,明明已经站不稳了,还试图要逼到师艺臻面前去,指着他的鼻子,“他是——你知道他是——”他的声音尖锐,几乎咬不准字音,无疑是要崩溃了:“他也是我父亲的血脉!”
易涤清瞬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师艺臻。
只见师艺臻缓缓垂了衣袖,竟连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笃笃笃。”
有人叩响了醴泉斋的门。易涤清心头“突”地一惊,回头望去,见那半幅门窗纸上,映出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细细的颈项,小巧的肩头,无声地伫立在那里。
刹那如电光火石,易涤清只觉得头颅内一阵撕扯,仿佛连思绪都不受自己控制,颈后登时冒出冷汗。他仿佛在自己的脑海里看见了一双眼睛。一片晦暗之中,唯有那双眼睛如电光照彻,仿佛夜幕之中浮着一对完满明月。干净,冰冷,遥远得美丽又陌生,圆满得辉煌又诡谲,令人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恐惧。
门页打开了。
师艺臻扶着门框,被门外窃蓝的暮色扑了一身,苍白的面孔更显得冰冷。
一个小小的影子却飞进了铺子,在灯火中迅速染上了热度和色彩,披着一身溶溶的素色,冒着细细的热汗,鲜艳的小嘴呼哧呼哧地吐着薄薄的白气,温热地向着师艺臻伸出小手。
“大哥!”易涤清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却分明看见师艺臻眉头露出诧异的神色,已然伸出手臂,将那个小小的影子接入怀中。
“师艺臻,”小小的影子脆生生地,“你别哭。”他伸出手,在师艺臻的脸颊摸来摸去。
“我没有哭。”大哥的声音温和得令人不可思议,握住了那只手,就满怀柔情地放在自己心口。
他的手背凸出了青筋。
他的面孔有了血气。
从那个小小的影子触碰到他开始,他就有了颜色。
夜深了。
易涤清和衣躺在桌上,睡到三更,悚然惊醒。醴泉斋里的灯是亮的,他的算策都攥在手里。
千家万户尚在梦乡,无人知晓此时动静。他从掌中取出一根算策,独自在灯下静静卜卦。这是他自幼熟练的把戏,闭着眼睛都能卜算自如,算策在他手中飞快拨动,可数目却不对。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仔细看着自己的手掌。
算策划分天地人,指间本该代表人的那一支却不见了。
“这是什么?”有人在他耳畔脆生生地问。
他如遭雷击,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小手从素色的袍袖里伸出,将一支算策递在他面前。他不敢抬头,知道自己将会看见一双如彻电光的眼眸。
“你在寻我?”那声音还是清脆地。
“不,不是。”他慌忙否认。
“不是么?”那只小手拈着算策,在他面前逗弄似地引了引,“它都寻到我这里来了。”
“不可能,”易涤清颈后又冒出了冷汗,“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我没有这样的能耐。”
只听两声嬉笑,算策被放回了他指间,一张桃花似的小脸搁在了桌沿,一双澄澈的眼睛波光粼粼地望着他。
真是好一张艳光四射的脸。即便藏着令人胆寒的诡秘,也叫人难能不看他一眼。他像小动物似的,眼巴巴地看着人,仿佛在等着人和他说话。
易涤清想起他傍晚来醴泉斋时,就连哭得几乎站不住的师锐锋也霎时没了眼泪,静静地看着大哥抱着这仙姿玉色的少年,眼神胶着,笑容难抑,在察觉到易涤清探究的目光时,还带着莫测的神情说:“你瞧,这就是大哥的心肝儿了。”
此话一出,大哥就乍然松手,把少年放开。师锐锋却更加怪声大笑起来,指着大哥向易涤清笑:“你瞧,大哥不敢。”
“不敢什么?”易涤清茫茫然地问。
“他不敢,”师锐锋的笑意都仿佛带着淬了毒的乌光,“他不敢看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啊。”
易涤清不由又是颈后发冷。
面前还是那样一张举世无双的面容。他竟无法移开目光,费了千钧之力,才堪堪把眼睛合上。
眼前只是片刻晦暗,灯火就缓缓浮出,连同一个小小的、黑魆魆的影子,只有一双眼睛如电光照彻。
“你怎么不看着我?”一把清脆的声音在纳闷地问,“我还不好看吗?”
手腕被柔柔握住,轻轻一拽,易涤清只觉得自己的神志仿佛离开了躯体,不知漂浮何处,只能看见面前一个素色的、小小的身影,扬起一张鲜艳的、明丽的小脸,认真地看着他。
“啊——”易涤清惊恐地嚷起来,“你做什么?”
那小小的人影被他吓着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唇齿微启,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舌头尖儿。
手腕被放开了,他仍斜斜卧在醴泉斋的桌上。面前小少年澄澈的眼睛眨了眨,眼圈儿微微地泛起了红。
“我想让你看着我么,”小少年很委屈地,“这究竟有什么不肯的呢?”
易涤清看着他晶莹的眼睛,明明这一切诡异万状,却竟还是有了一丝心软。只见小少年一转身,揉着眼睛走开,径直去了榻前。师艺臻正在榻上熟睡。小少年离开灯火远了,又像是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了。他站在榻前一抽一抽地哽咽起来,小小的肩膀也跟着一耸一耸。
“我只是想让师艺臻一直陪着我,”他说,“这究竟有什么不肯的呢?”抽抽嗒嗒地,他一边哭着,一边转身坐在榻沿,捧起师艺臻的衣袖,胡乱地给自己擦泪。
易涤清悄悄抬起手,用指尖去触碰灯火。
火苗发出细微的吱吱声,灼痛了他的皮肉。
他悚然收回手,握紧了所有的算策,盯着那个小小的人影:“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小的人影正痴迷地用脸颊蹭着师艺臻的掌心,听见问话,睁开眼睛。
“我跟你一样,”他脆生生地,“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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