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和叶
雪是美丽的，也是残酷的东西。
罗生门河畔乌烟瘴气的小町在大雪的一视同仁中成了冰冷又纯净的白色。路边的屋檐下悬挂着剔透的冰凌，老树上攀了霜花，似乎所有的腌臜都随着这场雪而消失的一干二净。
妓夫太郎披着捡来的蓑衣，走在他走了无数次的这条路上。
时间尚早，街道上空空如也。周围显得很安全，他面上漫不经心，可蓑衣下的肩膀始终戒备的绷紧。
在经过一处民房时，黑洞洞的窗内忽然掷出一道残影。妓夫太郎早有预感，在破风声响起的第一时间便敏捷的向后仰去。
在罗生门，那东西显然不会再是不痛不痒的面糊，棱角锋利的石块磕在一边的树干上，抖下一阵雪雾。
"不是说了不让你从我门前走吗，快滚开，恶心的东西。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形销骨立的游女头发蓬乱，扶着窗框憎恶的盯着他。她的面孔蜡黄，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和骷髅也差不了多少。
罗生门蚁穴般的切见世中多的是这样的女人，因为年迈染病，日日门可罗雀。看她的样子，估计也是染上了梅毒，活不了多久了。
妓夫太郎不屑的勾起唇角，笑意未达眼底。他耷拉着眼皮转过身来，冲那个女人嘲讽的张开双手，
"客人？行行好，你生意不好是我的原因吗？有空不如找潭水照照自己，这副样子哪来的客人？"
他发出一整嚣张又怪异的笑声，在女人愤怒的眼神中大摇大摆的转了一个圈。
"我偏要往这条路走，而且天天都要往这里走！还想用石头砸我……喂，你看清楚点，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不会还手的小孩子了。"
镰刀的寒光让女人畏惧的瑟缩了一下，妓夫太郎冷淡的收起笑容，不再和她纠缠。
面前的道路还是一片纯白，可那些腌臜只是被掩盖在了平静的表象下面。这个地方深处的东西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糟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远远见到自家的房顶为止。昨日的工作很顺利，今天他不仅买回了米饭，还给妹妹带了额外的东西。
"我不是一个人住哦！我和哥哥住在一起，虽然他现在去工作了，但很快就会回来！"
他听到梅的声音响起，还以为又有人来找麻烦。然而三步两步赶到路口时，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一名男性正蹲在梅身边笑盈盈的听她说话，他衣着整洁，不像是贫困潦倒才来这里过夜的客人。大约是初来游郭，因为好奇才到处乱逛，迷了路走到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以后一定能成为游郭最美的花魁。"
梅的心思向来单纯，听到符合心意的话便开心，不合胃口的就立马翻脸。这会儿见有人夸她，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妓夫太郎本想立刻去赶走那个男人，但听到这句话时一时愣了神。他待在墙边的阴影下面，直到梅为那个男人指了路，对方走远了才慢慢踱了出来。
梅看到他时眼睛立刻亮起来，她跑过来把妓夫太郎拉进屋子里，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翻来覆去的就是问他带了什么吃的回来，早上都做了什么事。
妓夫太郎掏了掏耳朵，把怀里的点心拿出来递给她。梅新奇的捧过来，一边咽口水一边把那一小块点心又掰成两半。
"我吃过了。"
他摇头拒绝。
梅放心下来，她立刻把点心丢入口中，幸福的眯起了眼睛。
"好甜！这个可真好吃！"
他看着妹妹的样子，又想起那个迷路的男人说的话。他们兄妹二人流着相似的血脉，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外貌。如果说自己的丑陋导致了他的不幸，那梅合该拥有与他不同的命运。
他引以为豪的妹妹不该呆在这种地方，为了一块小小的点心都高兴半天。
"梅，你想不想做花魁？做了花魁就能和那些人一样，穿漂亮的衣服，吃很多这样的点心，再冷的冬天也不会受冻。"
他想像不出比这更好的生活，只觉得要是妹妹做上花魁，一定能过的比现在的日子好千百倍。
"想啊。"
白发的女孩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她毫不迟疑的回答，语气中含着和他一样对未来的野望和向往:
"哥哥，我早就想好了。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也去京极屋工作。到时候我就能帮上你的忙，我们兄妹一起赚钱，再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
妓夫太郎摸了摸她的脑袋，梅信任的把脸贴在他掌心。小女孩的注意力转移的很快，见兄长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又兴致勃勃的抛出新的问题。
"哥哥！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点心叫什么？"
"啊……这是京极屋一个秃做的，我跟她有个交易。至于这东西叫什么……我也不清楚。"
"秃？"，梅歪了歪头，"京极屋的老板娘不是不让你接近店里的人吗？你怎么会认识秃？她叫什么名字？长的有我好看吗？"
因为她的话，早晨那些被刻意忽视的记忆又一股脑的浮现出来。陌生人不含恶意的触碰让他感到怪异而陌生，那记忆不肯轻易消失，此刻引的他有些坐立不安。
"原因有点复杂。"
妓夫太郎烦躁的挠了挠头，下意识避开了梅的视线。地面上散落着包点心的芦苇叶，他盯着里面的碎屑愣了会儿神，
"总之，那个家伙好像是叫晴子……啊对，就是这个名字。"
晴子在檐廊下探头探脑，为自己成为黑市霸总的梦想寻找第一个交易对象。
装着铜锣烧的叶包就在怀里，第一批试验品她没有做的太多，剩下的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为了谨慎起见，她打算从自己的室友开始下手。下阶游女所住的和室都是大通铺，这段日子同居下来，虽然到不了推心置腹的地步，但自己对她们的生活习惯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目标被锁定在一名叫做和叶的游女身上，这个有着可爱圆脸的新造不止一次在昼见世和夜间世之间的休息时间偷偷跑去檐廊，回来时嘴边带着幸福的碎屑。
就算今天没法把铜锣烧推销出去，她也得得到和叶的信任，好为之后的行动探些口风。
和叶偷吃的时间非常固定，没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鬼鬼祟祟的出现。晴子故作淡定的从柱子后饶了出来，挂上服务生一般的和善笑容冲她打招呼。
"咳……和叶姐姐，吃东西呢？"
她悄无声息的出现把对方吓得一阵咳嗽，少女连连抚着胸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手欲盖弥彰的往后藏了藏。
"晴子！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老……等等，你该不会去和老板娘告状吧？"
不，她可不是来告发的，而是来加入的。
面对和叶瞪的圆溜溜的眼睛，她故作伤心的挂起一张柔弱可怜的绿茶脸:
"您怎么能这样想我呢！我只是恰好看见您在吃东西，就想问问这些食物是从哪买来的？"
在对方警惕的目光下，她发挥了自己毕生的演技，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我真的很理解您，因为我和您一样……每天工作这么久，看着客人大吃大喝，自己却什么也吃不上。"
这是句大实话，她对这里的饮食诟病已久，每天都对奶茶薯片烧烤思之若狂。
和叶的表情松动下来，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干饭人的友谊总能够跨越一切阻碍，来的真挚又热烈。
听到晴子这么说，她感同身受的鼓起两颊，眼中差点泛出泪光。
"是吧！是吧！一天才给两顿，不是饭团就是饼，老板娘为了让我们保持身材量还给的少。呜呜呜……要不是因为弟弟在后厨帮忙，能偷偷匀点吃的给我，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和叶一边抱怨，一边大方的把藏在身后的食物拿出来递给晴子，友好的招呼道:"你是不是也饿了？来一起吃吧，你年纪还小，得多吃点才能发育的好啊！"
她手里的东西是常见的烤糯米团，沾着黄豆粉的糯米团确实软韧，但因为放的太久已经变凉，香味和口感都打了折扣。
"谢谢……其实我最近在后门也认识了个行货郎，从他那里买到些点心。"
晴子抓紧时机，把怀里的叶包取了出来。她不能暴露是自己做的铜锣烧，因此对和叶说出了早已编好的理由。
"据说这是最近新出的点心，我也是第一次买。就当是交换，您也尝尝我的吧。"
"这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点心。"
铜锣烧的色香味都不会因为冷却而消失，此刻依旧保留着甜蜜蛋香。和叶捻起一块仔细品尝，忍不住称赞道:"好香！这味道……是用鸡蛋和糖做出来的吗？"
"是的。"
晴子仔细观察着和叶的表情，在看到对方捧住双颊、眼神闪闪发光的样子时，由衷的松了口气，心里忍不住高兴起来。
"面皮很松软，酱汁的口味也特别。这是什么点心？我能再尝一个吗？"
"当然。"
自己做出的东西能得到食客认可，无论哪一位厨师都会感到高兴。
她爽快的把剩下的铜锣烧一股脑的推到和叶手中，把这当做送给第一位潜在客人的试吃品，这大方的行为倒让对方不好意思起来。
"没关系，我已经吃过一些了。如果你也喜欢的话，我下次可以去问问行货郎，让他帮你也买一些来。"
和叶看了看晴子，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点心，最终还是吃货的本性占了上风。她收下铜锣烧，笑嘻嘻的拍了拍晴子的肩。
"那就谢谢你了！正好我也有几个朋友喜欢吃甜点心，这下可以拿去给她们炫耀一下。"
晴子巴不得她帮自己宣传，喜笑颜开的把和叶送了回去。休息的时间不长，她们这么一交流，身后的屋子里已经渐渐热闹了起来。
她自己一会儿也有课要去上，在道别后便离开了檐廊。推销计划进展的很顺利，虽然还未正式获得和叶的订单，但按对方的态度来看已经八九不离十。
如果和叶能带来两三个朋友那当然是好事，就算没有晴子也不觉得可惜，她愿意帮自己宣传已经是意外之喜。
晴子喜气洋洋的度过了一整节的礼仪课，在黄昏之前，她果然被早就等在拐角的和叶堵住了。
如她所料，在吃完那五个铜锣烧后，和叶很快就决定要加入购买的行列。在问过点心价格和送货时间后，对方非常爽快的下了一单。
付过订金后，和叶却没有离开，她红着脸有些害羞的问道:"不好意思啊晴子，我朋友尝过你的点心后也很喜欢，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帮她们也买一些？"
当然可以！
她心中一阵狂喜，耳边几乎响起了现金到账时的叮咚声。
"没问题！我跟那个供货郎说一声就是。对了，你朋友想要买几份呢？"
"我记得你说一份是五枚。"
和叶仰起头，若有所思的用欢快的语气道，
"第一次先不用多，那先来八份好了。"
？
八份？八份？四十个铜锣烧？这还是先不用多买？
出乎意料的数量让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回忆起今早手动打蛋的酸爽。
和叶，你老实说，你的干饭人联盟里到底有几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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