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五庄周梦
多年以后,韩高靖再想起今日情形时,也犹记得清云津此时看向他的眼神——那种无法形容的目光就这样深嵌在他的生命里。温暖而又刺眼,令他永生难忘。多年之后当他回想往事时,仍能体味到,当初在空空的议事堂上,她在说,他在听,那样虚浮浮却又耗尽兀兀穷年也消散不尽的乍然清泠、醍醐灌顶。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已然清楚她才是对的,在这件事上她从来比他更清醒。但他心里仍旧不甘,平定天下难,可得遇一个这样完完全全情意相投的人也难。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若你只是个寻常女子,我对你的情意也只是寻常的男女情意,那么纳为妾室也未尝不可。可我视你如何——你该知道。”他从不说这样的话,如果不是再也难耐,今日也不会说。
云津听了,也自灰心,便收敛起目光中的锋芒,低下头,良久才讷讷道:“从前我并没有认真要嫁人的心思,所以拿正妻的话来堵你,我料定你的正妻之位一定是要留给各州牧伯的女公子。但自从上次差点失去你之后,我……认清了自己,也认定了你。所以你不让我去幕府议事我就不去,你让我嫁你我便嫁你,只要你高兴就好。可是,你身居高位,岂能任性?我们两个……到如今,最好的当然是彼此忘记。可如果忘不掉,名分什么的,其实倒不必在意了。”
韩高靖看向她的目光渐渐由炙热转为清冷,连笑容也含了不明意味的凉意:“云津,你是令尊的嫡女对吗?”
云津想起他豪贵家族庶子的身份,脸上讪讪地,道:“嗯,家父只有一妻,他嫌纳妾花费太多了。”
顾谯身居太史令之职,为太常卿治下属官。职位虽不甚高,按说也是地地道道的士大夫,在豪富林立的雍都也算中上人家了,不该算穷才是。但云津说的也是实情,据有一方的诸侯群雄以及各地豪族贵家,乃至于富商巨室,常常广置媵妾。如她父亲这样薪俸六百石的清贵士大夫——若是家中有些积蓄的,也有纳妾的,然而数量不会多,多了实在置办不起。也有些不置妾室的,除了因纳个妾不但可能会有家宅不宁之忧外,也有因嫌连同不菲的典身钱再加上家里多养个人,或有令家计失去从容的。顾谯是个管文史图籍的大夫,听着很高尚,俸禄也不高不低,但并没有其他的收益。薪俸完全够养家中夫妻两人、子女三人,并做些杂役的仆从外,还足可支付日常车马出行、人情来往的费用,此外尚有余力接济下亲朋,日子也颇过得,若是纳妾的话只怕就没那么从容了。他又不好女色,手里若有几个钱,便都买书置田,以保妻儿生计,并不将闲钱用于纳妾。
韩高靖点点头:“所以你不知道姬妾是怎么回事。”
“怎么不知道?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从前我家后面的王大夫家……”
“你看过的猪跑,和你要吃的猪肉,根本不是一回事。”韩高靖不愿听她啰嗦,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脸上竟还能挂着微笑将往事娓娓道来:“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很有几分风流,母亲在闺中便爱慕他。父亲酷爱宝剑,有次得了上好的玄铁,母亲便为他寻了铸剑大师,特意为他打造一把利剑,取名为“棣棠”——向父亲表明情意。父亲投桃报李,以“棣棠”的余料为母亲打造了一柄匕首,就叫做‘溯游’。然后对母亲说,如此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云津忽然想起,他送她的那把匕首上,刚好就有“溯游”二字。而“溯游”两个字,必然是从那美妙的诗句“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中化来的。在白露成霜,苍凉素寒的深秋里,隔着满川一眼望不到尽头、无边无际的萧萧芦荻,望穿秋水、相望成河。
而“棣棠”必然是取自《诗经》里“何彼襛矣,棠棣之华。何不肃雍,王姬之车”,韩高靖的母亲必然是爱到极处,才以此自托,暗示终身相许之意。
“溯游”和“棣棠”,这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相思相望。
韩高靖的母亲——冀侯韩令德的侧夫人,就是用那把心爱之人所赠的匕首于重围之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韩令德这一方枭雄竟与他的侧夫人有过如此深情,然而却终未能相守到老。她念及此处,想到和韩高靖的事,不由心中一痛。
韩高靖却仍兀自述及往事,语气更加平和:“可惜他们不能如‘棠棣’诗那样并驾齐驱,父亲的嫡妻是冀州孟氏。私底下父亲对母亲极好,但人前还是会站在嫡母那边。尽管韩纪勋处处不如我,父亲还是时时刻刻护着他,就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他也要先尽着嫡子。不要说我那些年随他出生入死,打下的城池、得到的财物、收拢的人才,自然都要归韩纪勋的。”
“所以你才离开冀州的?”云津问道。
韩高靖并不否认,痛痛快快地点了点头:“当年我父亲也想着要给我联姻来着,但都被我推了,不是我有‘天下纷乱,何以家为’的胸怀,那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愿让父亲和韩纪勋利用妻子儿女牵制我罢了。他们送给我的妾我就都收了,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吧?”
说到此处,他淡漠一笑,云津的心也随着他那淡漠的神情而猛地一收。她从前或许猜得出姬妾在身份地位上天然的卑微,可是如今想来,什么所见所闻、感同身受大概总是要和身临其境、身逢其事大不相同吧。
“知道,在晋阳的时候,你一句话就遣散了她们,连面都不必见。如果是正妻,大概就想都别想能甩脱了。”云津回答地倒是坦然,可是终究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但你对我,总不会如此。”
“我对你如何可有什么怀疑的?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呢,云津?”韩高靖眼中尽是疲惫。
云津当然知道,这不仅是为礼法束缚,更是为了妻族背后的势力。男人的情爱可以给别的女人,但身份与权力总是与妻子共享的。毕竟多美好的情爱,总也比不上自身的理想和权力,关键的时候自然舍妾保妻。
此时韩高靖满是愁云地看着同样面色凄婉的云津,一遍一遍轻抚她的面颊,心底的爱意止不住泛上眼底,不擅说情话、从不颓丧的他,竟也话语哀伤:“云津,云津,我怎能再让你吃那样的苦。”
云津强忍着心里的酸楚,干干脆脆笑道:“仲勉,你的心意我全知道。但是做大事何辞小节受屈。我想清楚了就不会反悔,只是有一样你要答应我。你去打晋阳的时候要带上我,而且你的军政事务,我仍然要参与。”
见她又来称他的字,毫不动情的谈议日后打算,韩高靖却只觉心寒,沉缓的语声中还夹杂这若有若无的叹息:“顾云津,你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是我小瞧你了。”说罢,他面色更加幽沉,冷冷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什么?”
云津见他动了疑,并不作伪,老老实实说道:“除了对你的感情,我早说过的,为了辅佐你君临天下。如果你成为天下之主,我当不虚此生。”
“哦?”韩高靖睨着她:“怎么叫不虚此生?”
云津用手去抚摸他的脸,先是宽宽的额头,然后一路向下,到了飞入鬓角的两道长眉,却偏偏绕过眼睛,再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高高鼻梁、挺拔山根。再及于唇、颔之间。每一处都极尽温柔,最后才轻轻抚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生的真好,深敛刚毅威严,却又尽蓄宽仁慧光。
在她眼里,他是真的举世无双的好看,就为了他这张脸,再为了他和她之间两厢情愿的好,便可不虚此生了。可是这万般柔情,此情此景,怎么说的出口。
于是她轻笑:“以一个女子之身,将我毕生所学,成就一代帝王之业,这还不够我此生笑傲的?”
云津的话轻柔温和,韩高靖听了却说不出的失望:“你的不虚此生就是如此吗?”
他视为最珍重的,他准备留给她的,他不惜与最忠诚的追随者撕破脸也要赠与她的,原来是她“自来不在意的婚配之事”。而她的不虚此生里,也没有与他的情爱。韩高靖想起她祖上的两代皇后和那一任女官,无不是手段非常,能忍人所不能忍的奇女子。而她,虽说对他留了情,可也并不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吧。
他如坠凉冷三秋,冷冷一笑:“如果你以正妻身份辅佐我,不是更不虚此生了?”
云津侧过脸来瞧着他,笑的颇有几分凄凉:“如果不让你娶豫侯的女儿,连累你功亏一篑,对我有何好处?再好的女子,再深谋远虑的士子,都是‘择木而栖’的‘良禽’,没了你的庇护,杨灏恨不得杀了我,命都没了,何谈其他?”
良禽择木而栖,他们在晋阳纵论天下大势时,她就说过的,他又怎么会忘?
她有吞吐天下的野心,他从来都知道。她对他情深义厚,他也知道。于是他曾经怀着侥幸,想要两处相顾、两全其美。然而其实竟是他一厢情愿了,在对情爱与形势的权衡中,她从来不曾有过迷惑。韩高靖心里空空荡荡,也不觉得如何伤心,毕竟他们是一路人,他始终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也还是为了成全他,虽然不是因为钟爱他。
他穷尽二十八年岁月之力,难得的一次任情随性,就这样被消弭在她的冷静无情中。
明白她的不得已,然而伤人心的话却还是从他口中吐出,也许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淤堵的心头,得一时的喘息。
他霍然而起,指着云津的鼻子质问:“顾云津,是不是对于你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拿来权衡、算计,然后制定出天衣无缝的方略。你如今牺牲自己成全我,就是怕竭泽而渔吧。”
“韩高靖,你的母亲为成就你而死,你的长姊为你投身城下,五公子因为所属意的女子不符合雍都的利益被你拆散,你的幼妹宛珠远嫁西戎,以冀侯亲女、威烈将军胞妹之尊,屈身去做左王的侧妃。如今轮到你自己了,我怎么忍心叫你为了遂这点儿女之愿就前功尽弃?”
韩高靖心中凄清而冰冷,可也算是彻底地清醒过来,竟有如梦初醒般的怅然。他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读书,读到“庄周梦蝶”的那一处,母亲的声音温柔而缥缈,仿若进入某种美妙情境中。他父亲听了却皱皱眉说道:“居然让孩子读这些无济于世的书,亏你父兄也都是将才。我的儿子,将来要经世致用,纵横天下。”
他忘记后来如何了,倒是那故事还记得。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蝴蝶之梦虽美,庄周神游其间自然心满意足,不知庄周是否可以永远沉浸梦中,或者可以有幸把现实当做梦境,但他韩高靖是没有做梦的权利的,这是他从来就明白的。就连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母亲,也并无这样的权利。她将最锋利的匕首刺入咽喉,鲜红的血喷溅在她华美的衣襟上,也飞溅在他的脸上、铠甲上。
她不是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她也还想着她用青春年华追随过的男子,可是她也知道,如果带上她,以当时的形势,他们母子皆不得活;如果她选择屈辱地活下来,不但她的儿女在冀州牧府中再无立足之地,就连她倾心相慕的那个男人,也将对她唾弃不顾。
韩高靖的母亲出身将门,本可有大好归宿,却偏偏芳心轻动,爱上了风流俊赏、天下为家的英雄——韩高靖的父亲,年少时英俊风流的韩令德。母亲没得选,长姊没得选,宛珠和韩江也没得选,他韩高靖又哪里会有的选?
到底是他迷失了,他倾慕她,也欣赏她,视她为高山流水,可为什么一定要与现世婚姻纠缠在一起呢?
他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心中只有绝望:“云津,我曾经因与你相识相知而深觉三生有幸。如今却希望,假如你只有这张美丽的脸就好了。”
如果只有这张绝色容颜的话,他对她的情爱便只停留在对皮色的爱慕上,那便不会心痛。如果她没有倾世的心计的话,她大概就心甘情愿做他身边的女人,眼里心里只有他,没有所谓的天下。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她和其他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同?他这一生虽然就用不着品味情爱的痛与苦,可是也就再也不可能明白何谓金风玉露、两心如一。
此时云津也缓缓站起身来,与他面对面相望,终于再也压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苦涩,语声渐渐凄然哀弱:“我们身处乱世没得选。我对你……我对你……一见钟情。那时候我差点死在戎人手上,可是一见了你,我就觉得没了恐惧,只有安心。你也许不知道,当初你险些没命,我才彻底明白,如果没有你,我大概将一生活在恐惧不安中。所以,成全你就是成全我自己。你说得对,我是怕你竭泽而渔,不懂留得青山。就算为了我,去娶了豫侯的女儿吧。”
韩高靖惊闻此语,一时如入迷津,一时又心头昭明,一时叹息痛恨,一时又欢喜无限。她竟然对他一见钟情,那么这两年来,她竟将对他的心思藏在了何处?为什么藏得那么好,他竟然从来都没有察觉过?她不是向来智计无双、睥睨天下的吗?她不是应该比须眉男儿更加无所畏惧的吗?怎么也会恐惧不安?
而在她深藏不安的生命中,居然是他能让她安心。
韩高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想要和她说说当初为什么救她,又是如何对她一见如故”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云津不知何时早已离开。空空的堂上,冷风呼啦啦穿过大开的门,而风中只剩他一人。
韩高靖忽然胸前旧伤处一阵锐痛——明天大概是个风雪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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