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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坟冢


范伯扶着拐杖走到最前面的一座合墓面前,伸手拂去了落在墓碑上的碎叶,嘴里喃喃自语道:“恩公,老身又来叨扰你了!今日居然有两个年轻人能从郸江峡谷一路找到我们这里来,这是上天指引,或许他们是你的故人,我带着他们给你来认一认……”

        如此诡异的景象,殷梳瞬时后背汗毛倒竖,手心里也捏出了一把冷汗。

        “这……”她吸了口冷气后,弯下腰去辨认坟茔上的碑文,却发现上面只写了逝者的卒年,再无其他。

        她惊愕地又看了周围的几个坟茔,发现全都是一样的情况,问道:“这墓碑上为何不写墓主的姓名,是你们立的碑吗?”

        众村人默然不语,范伯转身取了香烛,恭敬地在香龛前奉了起来。

        静静地等他上完香,须纵酒问道:“范前辈,敢问这是何人的墓地?”

        范伯被村人搀了起来,答道:“这里埋葬的是我们全村人的恩人,之所以没有写名字是因为我们也不知道恩人完整的名讳。”

        这些坟冢密密匝匝排列方正,少说有上百人,殷梳问:“老伯,你说的恩人是不是说当年在郸江峡谷一战的时候救了你们的人?”

        范伯重重地点了点头,被提起此事他满眼通红,险些当着这么多后辈的面流下泪来。

        他们肃然起敬后,待范伯情绪缓和了些,又问:“你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你知道他们姓什么对吗?他们是不是谷氏的人?”

        范伯摇头,道:“我们虽然世代都受药谷庇护,但当年平陵山已沦陷成人间炼狱。我们这些农人被逼入了郸江峡谷等死的时候,来了一群来救我们的侠士,为首的是一对夫妇,姓祁。”

        “祁?”殷梳惊讶,“你是不是记错了?”

        范伯胸口用力地起伏着,不容置疑道:“绝不可能,恩人的姓氏我怎会记错!”

        殷梳连声道歉,想了想又问:“老伯你刚刚说,你们被逼入了郸江峡谷?是有什么人在追杀你们?”

        说到这个,范伯满脸愤恨,他咬着牙说:“我们老实本分了一辈子,都是种地的粗人,那些江湖人在平陵山里杀红了眼,连我们都不放过!”

        “他们是谁?”须纵酒问。

        范伯记得很清楚,他眯着眼睛复述着回忆中的画面,他说:“当时有好几伙人,大多都穿着黑衣服,其中为首有一个身材特别魁梧的壮年男人,老身听到别人叫他四哥!”

        “万钟!”殷梳和须纵酒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他们四目相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冲天的惊骇。

        他们费力地消化了这个消息,殷梳抬眼望着面前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坟冢,心头笼着一片乌压压的阴云,她问:“所以你们说的赎罪,是因为来救你们的侠客,都死在了郸江峡谷里?”

        范伯再也无法自抑,他合上眼滚落下了两行热泪。

        须纵酒神色怔忪,见状他出声安慰道:“这并不是你们的错,这些侠士救你们定然是希望你们能继续好好生活,你们不必为此自困于此……”

        “不是的!”范伯十分激动地打断了他,他撑着身子要站起来,挥着双臂嘶喊道:“我们这种狼心狗肺之人如何配得上?我们分明犯下了滔天的罪孽!”

        他忽然暴起令他们二人十分不解,殷梳悄悄朝须纵酒靠了一步,小声道:“这句话我怎么觉得好像不久前也听到过?”

        须纵酒也有相同的感觉。

        他走上前去扶住范伯的双臂,仔细地端详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安抚道:“前辈,你别激动。你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农人,若说有罪孽的话那必定是那些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追杀你们的人,你们何错之有?”

        范伯不住的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们犯了一个大错……”

        他抬起头,纵横的泪水遍布在他爬满皱纹的脸上。他失去血色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目光在殷梳和须纵酒之间游移了几个来回,仿佛鼓足了勇气开口道:“我们贪生怕死,根本配不上这些大侠的恩情……当年这些大侠在前面浴血厮杀,在峡谷里撕开了一条路,要我们趁机逃走……”

        围在他身边一些年长的农人也已经捂着面羞愤地抽泣了起来。

        “当时,为首的那个祁大侠对我们提出了一个非常小的要求,他恳求我们走的时候能带走他还在襁褓中的孩子……”

        仿佛是一个惊雷在殷梳和须纵酒的耳边炸开,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范伯嘴里的“罪孽”竟然同他们在小杏村听到的那个故事连在了一起!

        范伯捶着胸口几乎要嚎啕大哭:“在生死关头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是那样的丑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我们随手便可以带走,但是当年我们见那些围杀我们的江湖人要对那些侠士斩尽杀绝的样子,我们怕这个孩子会引来追杀,硬是就……就……”

        他说不下去了,整个人跪倒在这一片坟冢前。

        听完了这段往事,殷梳和须纵酒心潮起伏无以复加。在他们面前这些长眠于无名之墓下的躯体,无论姓什么,都是当之无愧的一代英豪。

        他们上前点燃香烛,恭敬地在墓前拜了三拜。

        范伯浑身脱力,他目光发直看着墓前跳动的烛火。过了许久才抬起头看向他们,浑浊的瞳孔中挤出一丝虚泛的笑意。

        他忽然感叹道:“若是……若是那个孩子今天还活着,应该就和你们一样大了。”

        殷梳默默地将香插在土堆里,问道:“那个孩子难道没死吗?”

        范伯愣愣地看着他们,半晌才艰涩地说:“或许没有。”

        这个答案出乎了殷梳和须纵酒的意料,那样的情况那个孩子如何还有活路?

        范伯的胡须都痛苦得纠在了一起,他说:“后来过了很久,我们摸回了峡谷收殓尸首,没有找到关于孩子的任何东西。我们猜或许是被人抱走了,可是当时被那些围在峡谷上的杀红了眼的凶徒抱走,这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四周静得只余下抽搭的声音。

        范伯五体伏地,一股脑倾诉完后他语气中带着平静的释然:“我们这些罪人世代都只能生活在这片密林里,为我们的恩人供奉香火。不求能洗清身上的罪孽,只愿那个孩子能平安长大,有顺遂康健的一生。”

        一日后殷梳和须纵酒从这个特殊的村落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从这股难言的悲怆中抽离。

        这一日无论他们如何劝说这些农人不必再为当年的事情这样惩罚自己,他们都无法听进去。

        殷梳站在山石上俯瞰着脚下的这片林海,叹道:“或许有一天他们能自己想通,真正放下这件事。”

        须纵酒的眼神仿佛穿过了这些遮天蔽日的枝叶看到那一片黑沉沉的坟冢,闻言他轻轻嗯了一声。

        返程的路走的比来时容易,但他们心里被范伯的那些话压着,无论如何都赶不快。

        在他的回忆里,郸江峡谷一战竟然是疑似万钟和其他一些身份莫辨的将一群无辜的普通百姓逼到峡谷中虐杀,而匆匆赶到救了这些百姓并身葬峡谷的,是绛都春祁氏的人。

        虚实交错间,他们再望着这犬牙交错的峡谷,竟已无法直视这些浸染过鲜血的崖壁。

        她灵光一闪,惊呼道:“或许这些围杀百姓的人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逼这些祁氏的人现身……郸江峡谷,真的就是个陷阱!”

        殷梳刚说完,又猛地甩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她皱着眉说:“可是现在的湮春楼分明就是无恶不作名副其实的魔教,根本不是范伯嘴里的那种能舍生取义的侠士!”

        可是范伯也不可能说谎,她敲了敲脑袋,想不出所以然来。

        须纵酒按住她的手腕,沉声说:“我们继续查下去。”

        他们沿着山石慢慢地往回走,入夜后峡谷中刮起了寒风,针砭刺骨。

        须纵酒将大氅仔细地围在殷梳身上,让她只露出半张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

        “敛怀……”殷梳有些心事重重地叫住了他。

        “嗯?”

        她犹豫再三,怯懦道:“你说……他们说的那个孩子,有没有可能是我?”

        须纵酒脚步一顿,诧异问:“你为何会这么联想?”

        殷梳掰着手指,声音闷闷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小杏村的时候,殷大哥和万姐姐和那个林大叔在屋里说话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刚好我们两个进去屋子和他打了一个照面的时候他突然就发狂了。他神智不清楚,却说了那么多他妻子都没听过的话,是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的脸,把我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须纵酒回忆了一下,发觉她分析的有几分道理。

        她接着分析道:“而且我是幼时被我师父带回教中,算算时间好像真的差不多……”

        须纵酒眼皮微动,伸手按住她蜷在外袍中掐着自己手心的手。

        “难道我真的姓祁?”她抬起眸子,眼中冒着微弱的火光。

        她还有一句更想问的话深藏在心里说不出口,她想问:她苦苦挣脱了这么久,难道其实她根本挣脱不了魔教中人的身份吗?

        须纵酒听懂了,他面色不变,与她坚定地对视,开口道:“当年之事定有隐情,或许根本不是这些年各世家门派记载的那样。而且一个姓氏,不能用来判定一个人,从前你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殷梳咬紧牙关,定声说:“我定要回去好好问问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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