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心病
盛夏已过,山间一片天水碧,暑气随露散。风朗气清,这宜人的天气却仍压不下人心里翻涌不休一波又一波的躁郁。
殷梳花了很多时间才理顺了她的幻梦和真实的关系,不得已接受了这些被错乱的时间。
然后她彻底失去了精气神,成日恹恹地靠在榻上。
噬魂散已解,但她仿佛一下就病了过去,而且这次病来如山倒。
大家都明白,这是心病。须纵酒、万钰彤还有殷莫辞都轮番过来开解她,但收效甚微。
这一日,谷云间将熬好的补药端给须纵酒,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地淡声说:“你去送吧,她看到我恐怕会更不痛快。”
须纵酒心绪复杂,闻言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道谢:“谷兄辛苦了。”
“不必多言。”谷云间面色平静,“如今我已经完全研制出了不由人的解法,解毒所需的几味药材都快要炼制完成。只等她情况好一些,我就开始着手为她彻底拔除体内毒素。”
须纵酒闻言一喜,紧接着又露出忧色:“这几日她的情绪还是不太好,还需要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慢慢走出来,我会继续开导她的。”
他端着药盘沿着长廊缓缓地往殷梳的房间走去,稀疏的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了下来,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殷梳崩溃后,他们从谷云间嘴里知道了三年前那段往事的始末。
他为殷梳经历过的这一切而出离的愤怒,每日都绞尽脑汁地想着他到底能如何为她承担她内心那些难堪的痛苦。
而与此同时他自己心中无法抑制地悄悄滋生出的那些惶惶无端的小情绪,还都来不及料理。如同茂盛的枝条上无声无息地生长出的垂丧的枯叶,独自卷缩在晒不到日露的小角落。
他走到殷梳的房门前,两只小山雀正在屋檐下欢快地唧唧啾啾着。
他站定,仰起头朝小雀儿嘘了一声,指了指房间内,低声说:“小声点,去别处玩吧!”
他深呼了两口气,嘴角拉起一个明朗和煦的微笑,才推门走了进去。
“我来了,今天……”他还没说完一句话,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屋内窗扉大开,幔帐随风摇晃,目光所及之处竟空无一人。
须纵酒面色一变,他匆匆忙忙地放下药碗,沿着屋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圈。
“小梳,小梳你在哪里?”
遍寻不到,须纵酒心急如焚地在屋内查找着她的痕迹,她能去哪里?
幽篁翠节,芳草萋萋。
殷梳只随便披了件外衣,身形单薄羸弱,披在身后的乌发沾上了林间潮湿的碎叶。她面有恸色,眸含残雾,立在竹林中,整个人清丽又凄婉。
她朝密林深处走去,锦鞋踩过水洼带起阵阵泥点。
就这几步像是耗空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跌坐在地,手指沿着面前冰冷的石碑摸了上去。
她沿着凹槽反反复复摩挲着碑面的这几个字——
谷云深之墓。
“云深……云深……”她扶着石碑,一开口就眼眸里的水雾就不住地往外冒,如寒春带雨。
“我……我……”她声不成调,无语凝噎,干脆捧着脸痛痛快快地先彻底发泄一通。
噬魂散解了之后,她脑海深处缺失的画面都逐渐清晰。
她记起她曾经欺骗了那位春风一样温柔的药师,又因为一时的心软短暂地停留在了他的世界。
那段日子给过那时的她从未有过的自由恣意,她可以不管什么教主、什么任务,花香树影里她拥有了一片全新的广阔天地,而他总在竹林尽头静静地望着她。
“你在这里觉得快乐吗?”他为她抚琴,为她念书,还教她许许多多有趣的机关术。
自然是快乐的。
“如果要你从此不回湮春楼了,你愿意吗?”
当时她抱着膝盖坐在他腿边,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我根本不喜欢那里!”
药师按着她的手腕,黑眸中有吸引着她去追逐的光亮。他说:“我会帮你实现你想要的的。”
她一直哭到没有了力气,像从前一样抱着腿呆坐在墓碑前。
她心里空落落地,也十分迷茫,就这么在竹林中静静地坐了不知多久。
天色渐晚,山中微雨横飞,沁凉的水珠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才终于醒过神,同时也听到不远处的一点响动。
“谁在那里?”
竹林背后,一个少年郎沉默地走了出来。
他身上已经凝结了一层寒气,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直到天空飘起雨丝,他才故意用力踩了一下脚底下的枯叶让殷梳听见。
“敛怀?”殷梳惊讶地看到他,她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却一下子没撑起来。
须纵酒脸色晦暗不明,他几个大跨步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先取下身上的外袍将殷梳紧紧地包裹住。
他蹲在她身边,温声询问她:“下雨了,山林里寒气重,我们先回去吧?”
四目相对,殷梳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他黑黢黢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她,眼底藏满了她轻易不能察觉的恳切。
“敛怀,我……”她下意识地扭头又看了眼身后的墓碑,感受到握着她手腕的手忽然又收紧了一分。
她的神思惶然无措地游移了片刻,一阵寒风刮过,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面前温暖的热源,点了点头:“好,我们先回去。”
须纵酒得了她的同意,马上起身将她抱了起来,带着她又快又稳地朝药庐飞掠了回去。
他将屋内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将殷梳放在榻上。接着他面色自然而不容拒绝地将殷梳沾了寒露的外衣拿掉,取了一边蓬松的被子将她紧紧拢住。
“还冷吗?”
殷梳只露出一张小脸,乖乖地摇头:“不冷了。”
他点点头,转身端起一直泡在热水里温着的补药,用手指试了试碗壁的温度,才小心地端到她面前。
“先把药喝了吧?”
殷梳蹙着眉,不情不愿地看着眼前的药汁。
须纵酒看她面色,又把药碗放到一边。他蹲在她面前,有些小心地开口:“你身上的伤还没养好,下次能不能不要一声不响就跑出去?刚刚我进屋没有看到你,真的很担心。”
殷梳垂着脸沉默不语,眸底烟波荡漾。她看到须纵酒向来一丝不苟的袖口因来回的奔波压出了褶皱,手指悄然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拉着他的衣角似乎想要熨平它。
她这个动作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须纵酒,他的眉眼更加柔和了下来。他反握住殷梳的手,瞧着她的面色斟酌着说:“如果你真的想去什么地方,先和我说一声,我陪你一起。”
这番话又给殷梳心里带来千般滋味,她的鼻头发红,猛地抽回手整个人又缩回被子里。
“你不用管我。”她声音闷闷地,整个人团成了一只小仓鼠,裹着被子往榻里蹦了两下。
须纵酒看到这一幕心里又急又好笑,他起身坐在榻边伸手将她捞了回来。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他按着殷梳扑腾的小爪子,有些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一直带着笑。
殷梳乖巧地不再动了,她安静地靠在须纵酒身上。屋内灯烛暖昧,照得这一刻分外温馨。
殷梳掐着自己的指节,带着几分迟疑和几分茫然开口:“敛怀,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须纵酒心里一窒,他明白终究还是绕不过殷梳心里的那道坎,唯今最重要的也是要将她的心结打开。
他心里满是怜惜,将这些天换了一百种说辞反复劝解她的话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那些事情因果错杂,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殷梳声音幽幽的,有股超出寻常的冷静。
“那是什么事?”须纵酒顺着她问。
殷梳蹙着眉,有些拧巴地开口:“是不是一开始我就做错了?我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原本就不该奢求那么多的。”
须纵酒一惊,他还没细细品出殷梳的意思,就看见她垂着眼睫,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接着说:“若不是我总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我非要说我不想待在湮春楼,引得别人竭尽心力的帮我,才给身边的人带来那么多厄运。”
须纵酒听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抬起她的脸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她的面色,又问道:“你是不是又梦魇了,怎么会突然有这么糊涂的念头?”
殷梳安静地任他打量,毫无波澜地接着说:“我说得难道不对吗?云深他若不是阴差阳错认识了我,一心一意想要帮我得到自由,否则怎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须纵酒顾不上她话语里的其他细节,他眸色发暗,一把抓住殷梳的肩膀提高了音调道:“你不许这么想,这世间恩怨错对那么多,你凭什么都揽到你自己身上?”
殷梳手掌无意抵在须纵酒胸口,待她反应过来后,像是碰到烧红的热铁般猛地撤回了手。
他们二人均是一怔。
殷梳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他那双冰雪清透的眸子对她毫无保留地让她径直看到了眼底。
须纵酒低头看了眼自己,问:“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妥吗?”
殷梳又缓缓伸出手虚搭在须纵酒胸前,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苦笑:“你的伤口还疼吗?”
须纵酒忽然领悟到殷梳的意思,他按住她的手,焦急而笃定的回答:“一点都不疼。”
“留了那么多血,怎么会不疼呢?”殷梳笑意愈发惨淡,她挑起一边眉头,有些破罐破摔地发问:“若不是那天我再晚一点清醒过来,是不是连敛怀也已经被我杀掉了?”
须纵酒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炸开,殷梳恹恹的表情碾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原本以为这种早就过去了的事情殷梳应该早就忘了,但她此刻抬着空泛的眸子,了无意趣地冲他苍白地笑了笑。
他紧紧搂住殷梳让她靠在自己胸前,让她听见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
“你不要胡思乱想,这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殷梳默默地靠在他胸膛,冰凉的水珠洇过他的衣衫,引得他胸口滚烫。
“敛怀,你一直护我助我,真的值得吗?”
“当然值得。”他毫不犹豫。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她声音渐渐哑了下去。
须纵酒扶着她躺下,给她掖好被子:“你累了,才会想这么多,快睡吧。”
殷梳乖顺地躺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眨巴着看着他。
须纵酒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拍灭的烛火,又问道:“睡吧,我就在这里等你睡着,我给你唱首摇篮曲好不好?”
“好啊,那我很快就能睡着了。”殷梳闭上眼,鸦羽般的眼睫扫过他的掌心。
须纵酒靠在榻边轻哼了一段调子,不算特别动听,但真的有她曾经走过高低的弄堂听到阿婆阿公哄着孩子入睡时的安然味道。
她清醒地阖着眼,感受到身边的人垫着脚坐到了桌边。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脑子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但是直到天幕露出鱼肚白她才终于浅浅睡去。
此刻桌边空无一人,但方凳上仍残有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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