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TheEmperorsNewClothes
那一晚他难以入睡。
白日里残存的余热在四周徘徊、蒸腾，将每个地方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躺在简陋的木架子床铺上，辗转反侧。每一次翻身下面铺的稻草都会抗议似地发出一些凄惨悲悯的叫声。
漆黑一片，没有一丁点的光线。这乡村里的夜晚更像是自然的轮转，白黑交替，各自承担着肩上的使命，互不干扰。
轧织轧织轧织……织织织……屋角下的纺织娘在尽情卖力地摩擦自己优美的前肢，吸引某一株丝瓜藤叶上的海伦，他们是天生的谱曲家，应和着唱响一首绝美的《凤求凰》琴曲。屋后的树林中歇着不知名的鸟儿，它在树枝上鸣叫，间隔得恰到好处，课声音听起来不免让人感到些许害怕，尤其是在如此黢黑的环境中，像是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静静地等待着天明。
床脚点燃的蚊香在视野之外如虫子般蠕动、燃烧，那奇异的香味在浓黑的脑袋上方飘摇、缠绕。尽管床架上的蚊帐有些脏污，但还能勉强尽到它的职责，把周围遮得严严实实。，然而，某一只狡猾的夜蚊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溜进了韩柠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在某处潜伏着等待最佳进攻的时机，用它那极其讨厌的嗡嗡声肆意打搅着巨人的睡意，吵闹起来便混杂进青年脑海的思绪里。他对着虚空徒劳地挥舞了几下巴掌，想要终结掉它的性命。
没有人会喜欢这小小的讨厌的东西，他想，所有人都讨厌它们，可为什么它们却一直存在呢？
隔壁屋里爷爷的鼾声抑扬顿挫，甚有规律。他果然睡得很香！难道就从来没有担心过哪一天晚上会被脖子上的冰凉感弄醒吗？接着像张飞那样拍蚊子，却把自己拍死了。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睁开一双眼睛盯着黑暗里的某，不仅心怀烦闷，也有着其他一种复杂的情感，为此他感到深深的自责，但没有勇气动手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第二天醒来已是九点多，土灶台上有两个碗，其中一个大碗倒扣在小碗上。他揭开洋瓷碗，下面是一碗还冒出丝丝热气的溏心蛋。爷爷放的白糖多了点，吃起来有点甜腻。他吃完鲜嫩的黄白蛋后，剩下的汤只喝了一口就倒了，顺手把两只碗也简单地洗了下。
凭着记忆里的方向，他找了老头子种得好几块地，最后在一片玉米地里发现了他。那道身影弯成一道乡村间优美的弧线，也是烈日下一处灼心的风景。
他站在一株高大的松树荫里，盯着看了半天，直到皮肤下逃出来的汗水打湿了后背的衣服，粘住了额头上的刘海。这就是老头子想要的生活吗？每天都流下成片成片的汗水，磨出一个又一个的茧疤。他对“安享晚年”的定义还停留在劳累之上吗？他曾是他眼里的英雄，是赶走侵略者的可敬的士兵。他以前时常要他讲起战场上的子弹横飞、炮火轰鸣，没想到却是他的苦痛。那可怕的场景、血腥的世界不值得再次被他提起，仅仅为了满足一个小孩子无知天真的好奇和愚蠢至极的骄傲，而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自己的精神。
韩柠想起自己摸着爷爷身上的弹痕刀伤，是那么地兴奋异常，他可敬地瞧着那些伤疤，感受那些粗糙的表面。一阵揪心似的疼缠住他的神经，这痛楚让他不得不蹲伏下身体。可怜我这胸口处的伤疤都不值得在别人面前骄傲地炫耀，以后得编织出一个怎样虚假的谎言才能满足自己孩子、孙子的天真好奇啊。
他踱步回家，把脸埋进清澈的石水缸里，耳朵里是清晰的心跳声，轰然如雷鸣，一次比一次慢，眼睛下是晃动的景象，连阳光都在这里变得扭曲，思想中是处于抉择下的慌乱与不安，那里理智与情感在彼此纠葛。
我以前能闭气30秒的，加油加油……现在他才数到20秒，还差10秒。10……9……8……他开始默数，可越到后面越数越快。30秒！放缓节奏的心脏没有得到甜美可口的氧气，终于它迫使韩柠脱离了那无氧的水下世界。灌进身躯的氧气让那颗受伤的心脏跳起欢快的舞蹈……
他知道待在农村里只是浪费时间，心浮气躁地在此自然美丽的乡村煎熬度过两天后，他就携带起一身的泥土香味回到城里的那座空房子去了。
想要看到一次真正的蓝天白云是那么地难，连天空都处在阴霾之下，这些诡异的城市，像是由一个怪物母亲诞生下的兄弟姐妹，各有各的特色，却都遗传了母亲的本性，生动又深奥。
玄关处的腥味又凶残地钻入他的鼻孔，那其中还包括了他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他的头脑恍惚了一瞬，像是长时间蹲下后站立起来的感觉，连忙伸手撑在墙上，然后疾步逃离这个血腥的地狱。
自那以后，玄关的作用变得鸡肋，他甚而无法多忍受这片刻的换鞋时间。于是，在某一天，他鞋底带着外面的泥土踏进了干净的家里。
管荣的电话打来：“师兄，你给我发个你家的地址过来吧。”
这几天无聊的时光里他都在和这个刚成年的女孩聊天。他藏起自己的心迹，没有向一个人轻易地吐露出。原来，掩藏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所有人都将学会的技巧。
而且她也不是一个好的倾述对象，韩柠想，算是找了个烂借口。事实上是，我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述的对象。些许凄惨悲凉的感觉忽而笼罩在心上。人与人之间隔着的空气看似透明，实际上，却是任何声音、光线、感情混合在一起的大杂烩。就连原先他最信任的李科长也骗了他，他一时之间没法原谅他，尽管他可能还不知道。
烦闷地来来回回走了十几步，他拿起手机，给李科长打去了一个电话。
“李科长吗？”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不知道是瞒着他的愧疚还是恼怒的幽怨。原本韩柠没打算找李科长，但关舒钧并不知道她的行踪。一想到自己对于特局来说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心底就涌起十分复杂的滋味，就像那个傻到极点的皇帝，自以为头戴真金王冠，手握象征皇权的手杖，身著华美高贵的新衣服，无知地暴露在一群人的眼睛里。
“啊，是小柠啊？怎么啦？你最近几天过得好吗？伤没问题吧？”
“我还好。”他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敷衍。
“这次对你来说是个难得的休假机会，你可得珍惜它啊。这段时间里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嗯……李科长，我打算回来工作了。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向你问下黄队长的事儿？”
“黄队长？问她什么事儿啊？”
“呃，我就想问问黄队长现在在哪里？”他临时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上次她救了我，我得好好感谢她一下才行啊。”
“哈哈哈，你不是向来都看不惯她的吗？”
“虽然看不惯她，但她毕竟救了我。这是两码事。”
“这倒是。男人嘛，就该大度点，对女人也要宽容点。”
“我会尽力改正的。”但也应该留有男人尊严的余地才行，在这方面我是不会妥协的。
电话那边沉吟了片刻，仿佛在思索。“我记得前两天她都还在这里的，不过这两天没看到她了。”
“不在吗？”
“这样，我帮你问问其他的同事吧。”
那边传来微弱的对话声，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假装耐心地等了片刻。
“他们也不知道。这样吧，我待会儿打电话问问张科长吧，然后再告诉你好吧？”
“好的，麻烦李科长了。”
“没事儿没事儿。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呃……没有了。”他还是选择不上报王水的事情，这样只怕会引起情报科的调查，有些事情还需要自己去做。
他们知道很多的事情，韩柠苦涩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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