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炼蜂毒

老头开门，搬凳子，吧嗒吧嗒抽旱烟，能抽一天。遇到下雨下雪，就把凳子搬屋里，吧嗒吧嗒抽旱烟，又是一整天。

        有时候老头不开门，门关着，一关就是几个月，等到门槛缝里的草种发芽成长，老头就回来了。

        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有人啪嗒啪嗒在屋里走着，只敢到处看看，不敢随意乱翻，谁知道老头会不会把东西放在桌沿，就等着你打破了赶你出去。

        一支马队停在小店前，老头侧头瞄了一眼，披着斗篷的人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潇洒。

        老头看着那人疾步而来，同时撩开帽子，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以及一双烨烨生辉的眼，这张脸他认得。

        他扣扣烟杆，倒出里面的灰烬。

        “墨爷爷！”

        老头换了烟草，继续抽旱烟。

        “听说墨爷爷得了炼蜂毒，晚辈可否一物易一物。”

        “不给。”老头扬扬手。

        星辰般耀眼的眼立刻暗淡下去，从没有人能跟老头讨价还价，这是师父说过的，也是她亲眼见过的。

        沧寐终究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老头已经敲敲背脊，就要跨进门槛。

        “在外面等我。”沧寐下达命令，同时迅速跟上去。

        店里略暗，混杂着烟草味，依稀能分辨出丝丝缕缕药香，还有一丝陈旧孤寂的味道。

        老头踏上楼梯，沧寐紧随其后。

        二楼比一楼逼仄，大大小小的百宝箱摆放在一起。地上，架子上，窗沿上

        许久，等候的人只听到店里传来一声怒吼：“瞧瞧你没出息的样子！”

        未几，少女抱着一个木匣子笑着跑出来，师弟们松了一口气。

        烟杆里的火苗若隐若现，老头坐在大木箱子上，叹了一口气。

        “笨丫头啊”

        昏月谷十三代首席弟子沧寐得了炼蜂毒这一消息几乎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江湖，江湖那么大，有时候又是那么的小，只要一点点动静就可以让它泛起波澜。

        炼蜂毒，是毒，又非毒。蜂之毒，是生与死，向死而生。

        江湖从不缺走火入魔之人，江湖也不缺资质平庸之人，后者如祁赫，欲借绛缠丝之力收他们内功为己用，后者则如江湖四大世家之一的沛家，沛家家主一生醉心武功，不惜抛妻弃子一人在崖顶独住二十年。这样一个人，是沛家一柄锋利的剑，也是沛家在江湖生存的筹码。

        现在，这颗筹码坏了。

        诅咒一般，沛家立足江湖的根本之一便是武学人才，可武艺越高，越是容易走火入魔。若剑在江湖，引起腥风血浪，这无疑是要承受断臂之痛。若剑指自身，怕是元气大伤。

        无论是哪一种，沛家都不愿意看到。可如果现在有一物可以让筹码重新回归原样，那就皆大欢喜了。

        面对昏月谷的首席弟子，有朝廷封号的公主，哪怕名不符实，那也是不可轻易得罪的。得罪了，伤的是朝廷和昏月谷的脸面。

        然而，变相要挟一个姑娘和威胁一个江湖背景不知深浅的老头，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很好分别了。

        一众沛家子弟跪倒在客栈门口，一齐喊道：“求昏月谷神医救我家主一命，小人愿一命换一命！”

        沛家少当家沛焱站在烈日之下，身后子弟跪喊救命。

        “沛家真不要脸。”一个弟子看到门口的状况，怒道，“不交出炼蜂毒就自杀，不是摆明了逼迫师姐吗？师姐交出炼蜂毒也就罢了，若是不肯，只怕以后要落下个见死不救的坏名声。”

        “见死不救的名声还是轻的，我昏月谷一向以仁义立世，师姐若没有一个可以不成全沛家尽孝的理由，昏月谷极有可能被人抨击。”

        “就怕沛家心怀怨恨，威胁到师姐的性命，他们可都是一群亡命之徒。”

        “要不还是劝劝师姐，把东西交出去吧。”

        “事啊，不必要的麻烦为什么要惹呢。”

        “走了吗？”

        “走了，王八蛋，还敢偷听说话。要不是温师兄提议说缓兵之计，小爷早把他拎出来打一顿了。”

        “别恼别恼，我们再去有眼线的地方聊两句。”

        沛焱在烈日下，心里不知道把昏月谷骂了几遍，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他还没有下达以死相逼的指令，这种指令一旦下发，所要承担的后果也不可计算，当然，这点损失沛家还是可以承担的，怕的是对方无法承受，头脑混乱之下毁了炼蜂毒。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尤其是对性格懦弱者，无法从两方力量中抽身，便选择了最轻便的一条路。沛焱相信，这个一路上都是由师弟发号指令带领队伍的十三代首席弟子，并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手下不断传来消息，从昏月谷态度坚决，到有丝丝动摇，再到去劝服昏月的领头人，沛焱对这种过程很是满意。

        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乃上上策。

        所以，当他从清晨等到晌午，再从晌午等到寅时，终于耗光了他的耐心。

        一个手下抬起刀，毫不犹豫地一抹。温尔匆匆喊住手，也无法阻挡。

        鲜血喷射在阶梯上，围观者尖叫者有，指责者亦有。

        “沛少主何必如此呢。”温尔叹息道。

        “家父病重，这些兄弟都是忠心耿耿之人，只怕来不及小神医做决断了。”

        言罢，又有一人高喝：“求昏月谷神医救我家家主一命！”说着拔刀割向喉咙。

        昏月弟子眼疾手快，打掉那一把刀，刀刃仍在那人脖子上留下一道伤痕。

        “沛少主不必如此”温尔说道。

        “神医愿救我父亲！”沛焱激动道，“我沛焱在此谢过。”

        沛焱不等温尔开口说话，一鞠到底。

        “不知我何时可以带走炼蜂毒，不，我等应当先去拜谢神医，神医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我等拜谢神医赐药！”沛家子弟齐声喊道。

        沛焱简直是说做就做的典范，抬脚就要进门去拜谢。

        “沛少主且慢。”温尔喊道，“我家师姐有一问，可否一听？”

        对方明显不打算让他进到客栈里面坐下说，沛焱忍住怒意：“神医莫非是嫌我等礼数不够？”

        沛焱变相地职责昏月谷不知礼数，不明高低。在沧寐面前，他们或许还要低个头，可对方只是昏月谷一名小小弟子，居然拦着他这个四大家族之一的少主。

        “沛家主之病，一年病发一次，每一次病发都会六亲不认，又一次甚至将胞弟的手指斩断。师姐想问，沛少主是要治标还是治本？”

        “当然是治本。”沛焱毫不犹豫。

        “沛少主孝心可鉴，这是我家师姐的一张药方，只要依次药方，便可根除沛家主的病。”

        温尔递上一张折叠的薄纸。

        沛焱打开，表情渐渐由晴转阴，一张纸被捏成一团。

        “你们耍我”

        “沛少主息怒，这确实是治本之法。”

        沛焱联想到自己站了一天，听了一天的消息，最后得到的就是这种东西。

        砍沧寐他不敢，可是恼羞之怒之下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事后只要赔点礼，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他这边也赔上了一条命。

        “沛少主。”

        声音从温尔背后传来。

        “我家师姐有请。”

        那女子面容清秀，只是脸色苍白，左眼眼角之上似乎是朵傲然绽放的深色曼珠沙华，妖艳诡异。她深幽的眼对上沛焱，一瞬不眨。

        她对面坐着本地的知县，那知县以袖拭脸，也是白着一张脸，却要不停赔笑。

        沛焱心中嗤笑，知县？难道昏月以为他们沛家会惧怕区区地方知县？

        当江湖势力足以影响周边势力分布，当地的官员已经可以说成为了一种摆设，他们往往呈趋附，而非忤逆。如榭夜山庄，即便发生了人员死亡事件，仍然可以和官府合作将其压下。而这种合作是由榭夜山庄主导的，他们往往可以决定并暗中操作担任当地父母官的人的命运，同时，这种操作很难被发现并制止。

        四大世家之一的沛家也一样。

        所以，目中无人惯了的沛焱只是扫了一眼。

        辰夙已经连续四天不眠不休，就算他体格过人，也难免疲倦。

        门扣响，是厉洋亲自端着粥。

        厉洋的身后，水碧粼跪了整整一天一夜，露水将她的衣衫打湿，烈阳为她烘干。

        “殿下还在气恼？”厉洋难得惴惴不安，昨日水碧粼坦白后，殿下的表情有多阴沉他并非看不出来。那个女孩子对殿下太重要了，他曾经也私心地想，如果杀手成功了该多好，这样殿下就少一层顾虑。

        “罚她，是她知情不报，并无我个人私情介入。”辰夙淡淡道，“有花颜在从昏月出来的人，从来不是弱者。”

        “厉叔，我八岁前，亲近我的，我亲近的，都不在了，小沧她，是将我从浩劫中拯救出来的人，我给不了她什么，至少，不能成为她看不起的男人。”

        厉洋看着辰夙抬眼微笑，他的殿下，一定是在脑海勾勒出了那个女孩的模样。

        “她从来都是支持我的，如果知道我丢下你们去救她，怕是不会再理我了。”

        “女孩子都喜欢侠客，因为侠客会在最危险的时候冒死救下她。说不定，沧姑娘也在等待着你去救她。”

        “我们都是亡命之徒，我们只能靠自己拯救。”

        沛焱拂袖而去，如果说知县是来当说客的，那后面来的太守就是给知县撑腰的——带着这里的几百军马。

        数量不多，可一旦反抗，就不只是几百这么点了。

        独个的小官还能随意压制，整个朝廷，不，仅仅是上位者的一句话，哪怕是将沛家所在之处的赋税提高，沛家都可能被动摇根基。民心，无论到哪里，都是必不可失的。

        “在这里我不能懂动你，等你出了辖区，我看谁能帮你。”沛焱恶狠狠地盯着亮起灯光的窗户说道。

        沛焱一宿未眠，清晨，他正要合眼，手下连跑带爬扑进来：“少爷，不好了，老爷跑了！”

        沛家家主剑刺武当正门，刀砍少林方丈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真伪一时无法证明，放出去的飞鸽也都像沉进海里，原本一天一回的信连续等了三天也没有音信。

        可传言却是越来越多，沛家家主挑战伍大侠胜，还将人家的妻儿杀了个干净。

        沛家家主渡河，嫌船夫手脚慢，竟然将他的手脚砍下，那船靠岸，船夫还没死透，瞪着眼珠子嘴巴一颤一颤。

        沛焱后背的冷汗是越来越多，偷也好，强也罢，他不是没想过。沧寐是搬进了太守府，守卫森严到翻个墙就被发现，谁的鼻子有狗灵，太守就是调来了十几只猎狗日夜巡逻。

        结果只能铩羽而归，沛焱不甘心失了炼蜂毒，派人留下盯着昏月谷的人，自己则动身回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这个少庄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待在外面。如果传言是真，只怕沛家实际掌管坐镇的叔叔压不住，连他都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他是趁清晨夜色昏暗离开的，悄无声息。

        当天，日色正好，昏月谷收拾好行囊出了城。

        那时，沛焱躺在断裂的索桥底下，河水冲走了他的行李、马匹和护卫，而他则被冲到岸边。如果他好运，也许会被路过的人救走，路过运气不好，可能会被山里的野兽吃掉。他走的是小路，少有人经过，而他自身武艺不俗，所以这两种可能都很小。总之，无论际遇如何，他想再次追上昏月谷的车队，难。

        在下一个落脚点，昏月谷化整为零向昏月进发。

        唯一留下的，是他们的师姐。

        温尔将她描画成火灾之中侥幸逃生但毁了半幅面貌的阴驽少年。

        沧寐踏着她的道路，她所选择的道路。

        她的最后一味药材，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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