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迷失于旅途
露西亚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侏儒猎鹰停在她肩膀上,她高高拎起外裙,兜来几条猎鹰捕获的淡水鱼,既不管露出的衬裙和裙撑,也不在乎身上的鱼腥味,蹦蹦跳跳地回庄园,等接近有人的地方才放慢脚步走起来。
果不其然,李莉丝·雪莱夫人看到她这副糟糕的模样,又骂起来:“疯丫头,主人一天不见你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把那些鱼放下,给我回去换衣服!”
露西亚敷衍地说:“我先去厨房一趟嘛,别着急。”
她裙子兜着的鱼同样引起女仆们的好奇,可李莉丝·雪莱正在气头上,她们根本不敢靠近露西亚。
李莉丝·雪莱夫人又说:“主人叫你上去用餐,你赶快把身上的鱼腥味洗掉!”
露西亚把鱼交给女仆,烦躁地抱怨:“我不是和他说了不会和他吃饭嘛。”
她向雪莱夫人撒娇,“夫人——拜托拜托,像之前一样说我已经吃过了,或者说我还在外面玩呢……”
“不可以,泰勒大人也在。”
“那我更不能去了。”露西亚指指肩上的小猎鹰,“您就说我还在外面玩?他们让我去的,而且我短时间内也没法收拾好自己。”
李莉丝·雪莱夫人见她又摆出局促不安、泪眼汪汪的模样,只好再次退步,“算了,你这模样只会给坎贝尔家蒙羞。”
“好诶!”露西亚收起楚楚可怜的神色,跳起来,“那我去厨房帮帮忙。”
还未等雪莱夫人发话,露西亚先跑走了,铃声也适时响起,她不得不把重心放回伊格内修斯身上。她叹了口气,谁知道坎贝尔公爵夫人招来的新老师是个不着调的小姑娘呢?好在她和坎贝尔少爷相处起来还算融洽,能表现出老师该有的从容自信,而坎贝尔少爷也喜欢她——这显而易见,他看她的目光都与别人不同,热切而充满期待。
意外的是,或许是因为尊敬的老师回来的缘故,伊格内修斯居然主动要求雪莱夫人多带几个仆人上去帮忙。于是,当她又回到佣人大厅陈述此事,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围上来,希望能够上去伺候少爷——更多是希望目睹露西亚口中雕像般的容颜。
此时露西亚刚从厨房端上来一条烤鱼,嘴里还塞着一小块刚刚撕下来的鱼肉,“我给你们也烤了一条,要不要试试?”
除了李莉丝·雪莱夫人,大家又被烤鱼的香气吸引过来,纷纷撕下一小块外焦里嫩的鱼肉,还没来得及夸赞,就被雪莱夫人叫去端盘子了。
露西亚也把自己的烤鱼放上去,骄傲地告诉雪莱夫人:“这是答应他们的战利品。”
她暗自狐疑地想,伊格内修斯该不会是看到了她最新的文章,猜出是以雪莱夫人为原型了吧?她的心提起来,随后又想到是征服者泰勒来到的缘故。
她把仆人们吃完的骨头放到厨房,又出去把自己的小猎鹰召回,自顾自回房间。她不构思新作了,她要写猎鹰,小小的、充满力量的、可悲的猎鹰。
关猎鹰的镀金笼子早就被挂进露西亚的卧房,她惊喜地发现自己房间的木板已经被拆除,轻纱帷幔被海风吹得漂浮起来,混杂着野草芬芳的风经由窗帘拂到她脸上,远处夕阳耗尽最后一丝光亮,玫瑰般鲜艳的金色收敛,被静谧之蓝吞噬,而银色的月光披着她神圣的面纱款款而来。
露西亚这才发现,这是一扇落地窗——或者说是门,雕花的拱顶上,黄金倒映月光,月光照亮黄金。她走出门,发现露台斜对着荒废的花园,那座花园里,树木成林,已经失去了进入其中的路,但正巧可以远远看见伊格内修斯今天所在的树荫。
她把猎鹰放在栏杆上,希望它可以自己飞走,它却一动也不动,只呆呆站着。
露西亚趴在栏杆上,凝视它自言自语道:“你也是被人操控才能行动的吗?你是不是已经失去灵魂了?你那颗流浪的心呢?要是我在卫城时见过你的灵魂就好了。”
猎鹰只是短促地叫了一声,作为一连串问题的回答。
“你飞到过时钟神殿吗?要是可以让她释放你的灵魂就好了,哪怕是用从时水里溢出的喷泉呢……不过,我更希望你能栖息在那棵指针白树上做梦。”她的灵魂经由侏儒猎鹰飞向兽人的旷野。
“对了,你想看看它的叶子吗?”露西亚想到,在《天空时水》里说过,指针白树每一岔分支的叶子,都是那个时代活过的人的足迹,那些还在观测与修理中的结果是不会长出叶子的。
露西亚从《天空时水》里拿出那片闪烁着光华的叶子,跑回露台,放到猎鹰旁边。
小猎鹰抖了抖羽毛。在一瞬间,标本抖动羽毛变成活物,然而还未等露西亚惊奇,它又死了。
露西亚失望地说:“你的心一定是碎了才没法追求自由。”
她还是抱着一丝微小的希望,把猎鹰和叶子放进笼子里,关上门,坐回书桌旁书写。
写诗时,她更喜欢用笔而不是用打字机,笔划过书页的沙沙声和果木燃烧的噼啪声、蜡烛缩短的毕剥声,总是能够让她的思维更加安静,更加清晰。
她有预感,这将是组诗,从第一次见到侏儒猎鹰的欣喜,到认识它之后的怜悯,再到同病相怜,她从它身上看见了没有被神使找到的自己。
夜晚总是带来太多敏感的情绪,她竟然写着写着哭出声来。她的人生中断了,还未来得及留下痕迹就消散,而当她反应过来已经太迟。
现在,她和这只猎鹰一样,在流浪中失去了故土。她之所以不敢给父母写信,连看望他们也不敢,就是因为害怕他们好不容易接受死亡后,又被突然出现的女儿吓坏,勾起本该泛黄发淡的记忆。
回来后,她一直试图在发掘快乐与注重当下,试图忘记自己失去家乡这一事实,如今看到这只猎鹰,既为它的命运哭泣,也为自己的命运悲戚。
同时,她又不断安慰自己,至少她掌握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至少她在卫城时,也不忘在图书馆里寻找知识,没有忘记继续向前走——人生嘛,无论往哪走都是前进,只要不是坠落,那就有希望。
比起写诗,比起哭泣,她花费了更多时间安慰自己,把自己安慰好后,却发现因哭泣而全身发麻,肚子也在哀嚎着,只好打着哭嗝坐回床边休息一会,等嗝渐渐消失才站起身去厨房找吃的。
她差点因为没看清路摔下来,好在抓住栏杆才没“呯”一声跌倒。她得承认,这次是哭得有些久了,久到她的大脑都开始缺氧麻木。
她带着满脸泪痕走到厨房时,却发现厨房燃着炉火和烛光,而一个把黑发束在脑后,穿着睡袍的人正在慌张地收满地狼藉。
“你怎么回事?”他看见她了,皱着眉头过来。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调侃,“如果你会引发什么灾难,那一定是在厨房。”
伊格内修斯追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好说:“我饿了,来找吃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
“你怎么也在这里,还把厨房搞得一团糟。”露西亚微笑着问。但那双哭到红肿的双眼彻底出卖了她。
伊格内修斯把玉米烙饼端下来放到桌上,“我知道你会饿。”
“真懂我啊。”
“每次我邀请你和我吃晚餐,你总是说吃过了,然后每晚都下来找东西吃。”伊格内修斯不满地说。
露西亚嘿嘿一笑,“被你发现了……”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你不喜欢泰勒,我让他走就是。”伊格内修斯把玉米烙饼放在桌子上,见露西亚还在发抖,又把外套脱给她披上。露西亚在他衣服上闻到熟悉的乌木的苦涩味,这让她安心一些,但她只是说:“夜晚带来了新的痛苦而已。”
伊格内修斯为她端来热牛奶,她喝下一口牛奶,又吃一口烙饼,夸奖道:“好吃。”她看向他试图藏起来的鸡蛋壳和面粉,又说:“我第一次做也废了好多食材,还是在妈妈的帮助下做的。”
伊格内修斯的脸通红,底气不再,轻声说:“我在学了。”
他本想说在学如何关爱别人,但想到那天醉酒后对露西亚表白时她的慌乱,还是作罢。
露西亚也只是以为他说学厨艺,鼓道:“慢慢来嘛……下次可以等我一起。”
伊格内修斯依旧担心地看着她,她害怕他真把泰勒赶走,只好把话题拉回,“对了,真的无关泰勒大人的事。”
“不要用敬语称呼他,你和他是一样的。”伊格内修斯说。
露西亚摇摇头,“他可是征服整个西里西亚的人啊,我怎么比得上?”
“你讨厌战争,对吧?和那些羔羊般的作家一样,看不得刀剑。”
露西亚说:“不,我对战争谈不上厌恶或喜欢,它太遥远了,我感受不到它带来的苦难,只知道比赛上刀剑纷飞的光很夺目,一招一式的对决很华丽。”
“那为什么?”
“我只是生气我自己。”露西亚不得不直面这问题,“就我所知的,你的剑术老师是瓦特·泰勒,你的文学老师是伊芳·艾迪,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但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失去一半机遇的普通人……倘若我也年少成名就好了。啊,抱歉,又说了不符合你设想的话,我还以为我能不追求名誉呢……”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小下去,带着浓重的哭腔。
“我并不在意你是什么人。”伊格内修斯说。在安慰人方面,他太笨拙,不知道该怎么好,只能说:“而且我讨厌伊芳·艾迪,她名不副实,你不一样……”
“不不不,不要迁就我,是我自己的问题。”
露西亚抹抹又要溢出的眼泪说:“没事的,明天起来就好了。你也应该早点睡,接下来应该还要加剑术课了吧?”
伊格内修斯说:“我现在可以陪你。”
“不要,我不想再出丑了。”
“是因为他们叫你疯丫头?”
“不是。雪莱夫人每次叫我疯丫头都让我想到我母亲,她也喜欢用那种语气叫我。我不介意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我需要答案。”
“你是在强迫我……”露西亚瞪大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伊格内修斯必须知道为什么,“对,我是在强迫你,我已经在学习了,为什么你更加疏远我?”
露西亚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平复呼吸,才慢慢告诉他:“你其实没必要尊重我。我只是利用岛上远离世俗的条件来换取一点可怜的自尊心而已,我只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试图把和我不同阶级的人拉到和我持平的程度而已。我这种草芥,在外面时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即使尊重我,也只是为了在我身上得到点什么……”
伊格内修斯看见了装作出世却被世俗拖累的露西亚,难怪她会对侏儒猎鹰共情。但他从没考虑过这些,只能试图理解露西亚的立场。
“所以,你没必要真的尊重我,和你说爱我一样,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会很害怕……我配不上你的尊重,只是在你面前卖弄我可怜的学识,装作我什么都知道而已。”
伊格内修斯正准备说话,露西亚接着无法控制地说:“我讨厌你们,你们的礼节繁多,却都是用来束缚其他人的,你们瞧不起那些不得体的人,所以我一直试图给你留下一个好印象,但我没法时刻做个完美的人,我也会生气,我也会悲伤,我也有很多事情不懂……我不想你把我想象成完美的人,又不敢暴露自己的缺点……我也害怕你对我的情感,在一个人没有学会爱前去爱是很危险的……你让我害怕。可是……这些明明我可以独自消化,我明明可以不提起的,就像我无视掉生活中那些苦难一样,我可以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你偏偏……偏偏!我……我真的不想说了,今天,今天就这样吧。”
伊格内修斯试着抱住她,让她在自己的怀抱休憩。他不得不承认,他尊重她的动机是为了得到她的爱,是为了能够在诉说衷心的时候不把她吓到哭泣。
同样,他明白露西亚这句话更深的含义,连露西亚也没意识到,她无意间说出了自己不懂得任何礼仪的“弊病”。但伊格内修斯想,真如她说的一样,繁文缛节是用来束缚别人的,就像纯洁、贞操、谦恭。
露西亚紧紧地抱住他,身体在颤抖着,极力掩饰自己的哭泣,像一片颤栗的树叶。这让他突然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份和血液。正是因为这些被定义的高贵,露西亚才会如此悲伤,而他又没有任何办法与她感同身受。
假使没法感同身受,怎么思考自己能给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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