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的眼是座候人的亭
镇上的中心小学和初中离得不远，中间隔了一条马路。放学铃声一响，他拎起书包就要跑，被语文老师按在了座位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又惹事儿喽。”
“这回跟谁动手啦？”
“活该！”
“再记大过就退学喽！”
同学们的起哄，他置若罔闻，看看黑板上的时钟对老师说：“我只给你五分钟。”
办公室里他的班主任也在，桌上一束鲜丽的玫瑰，几张没写完的红色请柬被她收起，翻开他的作业本，停在写有诗句的那一页。
“颜睿暄。”班主任别过刚刚烫过的长发，“上周你在班会上做了一首诗赞美我，还上台朗诵对吧。”
“没错，您长得好看，激发了我创作的灵感。”他还挺自豪。
语文老师问道：“你敢再读一遍吗？”
他拿过大横格本念着：“你的眼是座候人的亭，不怕等待变成忧郁的风铃，是蕊间不败的晨露，人世最美的浮萍。我觉得徐志摩写得还不如我呢，您觉着呢？”
“的确。”语文老师笑着说，“徐志摩不如你，你怎么能写出这种诗呢？”
他班门弄斧道：“院长爷爷教我们写古诗，他说只要先把首联、颔联、颈联、尾联偶数句的最后一个字想好，确定了韵脚再去构思，特好写。现代诗也是这么个路数，就是字数长短不一样而已。”
语文老师点了点头：“我知道怎么写诗，我问的是，你怎么写得出来骂人的诗？”
“赞美诗啊这是。”他故意装傻。
班主任问道：“每句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你不是人’，要不是有人提醒，我还真以为你迷途知返了呢。”
他的眼睛瞬间充满泪水，委屈地撕碎了作业本：“你们……哼……我是听说你等出国留学的男朋友等了好几年终于能结婚了，同学们都送你小礼物，我没钱买所以写诗送个心意，你们还诬赖我。五分钟到了，我该去接孩子们了。”
“哎，等会儿。”班主任抓了把糖追出来，“老师请你吃喜糖，这次是我们错怪你了，谁让你平时天天闹事老不让人省心呢。”
他刚抹了抹眼泪强忍着不哭：“谁让他们天天欺负福利院的孩子们的，我是他们的爸爸，我就得替他们出头。”
班主任抚着他的头发：“既然老师错怪你了，上回的大过我去跟校长求个情给你抹掉，以后有什么事跟老师说，别自己扛着，扛得个子都长不高，跟小学生似的。”
老师一走，他挑了颗橙子味的硬糖吃了，自语道：“我的大过可算有戏抹了，这帮老师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啊，笨蛋，骂你不是人还帮我求情，切！”
他飞跑到小学门口等学辰和其他孩子们一起回家。虽然院长爷爷和学校领导私交不错，所有孩子得到了老师们的特殊照顾，可是往来学校的路上仍不太平，三五成群的小势力喜欢在欺负弱小当中寻找存在感。
校门口被买零食和文具的小贩堵了个严实。平板三轮车上支起货架，5毛钱一袋的话梅取了“唐僧肉”的名字显得很上档次，北冰洋汽水泡在满是冰块的水桶里，风靡一时的玩具枪打在身上不疼不痒，子弹是各种颜色的塑料小球，为了节约成本，学生们满大街捡子弹废寝忘食。
“别玩了，集合！”他在空地上一声令下，苍蝇一样趴在货架前什么都没买的孩子们乖乖过来排队。
“报数！”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颇有沙场点兵的气势。
“1、2、3、4、5、6、7、8……”稚气的，铿锵的，羞怯的，小小的声音依次迸发。
12个，人数没错，他回头看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谢晖你丫混进来干嘛？欠揍啊！学辰呢？”
宁阿姨的宝贝儿子小晖马上要念四年级了，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往后一躲避开了他的袭击：“嘿嘿，学辰他下午肚子疼请假先回去了，让我告诉你一声。”
“这傻子，得病不来找我，回去给院长爷爷添堵。你滚一边儿去，有爸有妈的崽子自己回家！”他坚守自己的原则，团队中只收留缺爱欠疼无人保护的弱者，哪怕遇到一丝侵犯都要玉石俱焚。
对于他们来说，尊严比命重要。
小晖也并没打算跟他们回去，等来小情.人，到摊上精挑细选，一瓶北冰洋，两只吸管，俩人坐在台阶上写作业。
孩子们看着满地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吧唧嘴，乖乖、干脆面、橡皮糖、麦丽素、拇指饼干，还有遥不可及的小虎队彩迪卷。
“你们听着，男的，搞对象才有汽水喝，女的，考进全班前三，老大我就给她买零食。把哈喇子都给我咽回去，出发！”对付小馋猫，他自有一套心法。
爹的英雄娘的胆，没爸没妈的孩子多少有些自卑。从他亲身经历得出的结论是：获得异性的青睐是治疗胆怯的灵丹妙药，用学习成绩打压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树立信心。
高高低低的山围住几个相隔很远的村子，路像是总也走不完，树丛里有人在烧荒，杨花团连成了片，火势在风里不受控制。“一字长蛇阵！都给我排好了。”他走在边沿护着孩子们，热浪和烟灰扑在脸上，火.烧火燎。
路过幼儿园接上易坤，再绕过三个村子，穿越坟山就到了福利院。
坟山是一片简易的墓地，土冢有大有小，绝大部分都没有立碑。坟地之前有三座小丘陵状的沙土山。
坟与山，相互为名，相依而立，衍生了诸多版本的鬼故事。
福利院门前的国槐三人难以围抱，缺了门牙的老太太在树下乘凉，蒲扇摇来几只腻虫，落在黄色背心上，一捻便留个黑点儿。她又在宣扬那些古树有灵气的邪门儿事，瓮声瓮气，带死不活，王家的老四砍了树枝烧炕，好好的土炕起了火，熏死了瘫在上面的老娘。齐家的麻子喝醉了酒对着槐树撒尿，大冬天的活活冻死在吉祥寺门口。不懂事的小孩子捡了树杈回去玩儿肯定尿床、发烧、做噩梦。
“老封建！”孩子们扮着鬼脸跳进大院，争先恐后对着自来水管抢水喝。
他置身一片沁凉的荫蔽，抬头仰视古槐枝桠，靠近它，体感温度明显降低。孤单地矗立了那么多年，看千载枯荣、百代铅华归于尘土。
他觉得长叶子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院长爷爷说，这是一棵本已枯死的国槐，福利院落成时，它竟然复活了，树洞里蓄出了灰褐的芯。
翻烂了《搜神记》、《山海经》和《聊斋志异》，那些无边无际的联想与稗官野史结合在一起，扎根在他思想当中的虚虚实实牵动着理智与情感，手握江山的前提是玩心眼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演技超群与坐拥天下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权谋和算计之中，心性纯良反而害人害己。
跟那些有病不去医院，把香灰当药喝的村民一样，他有自己的信仰，这是个求仁得仁的世界，不争取可能什么也得不到，太过功利又对不起最初的自己。有人为善而恶，有人为恶而善，在成人的词典中，性情淡泊者的另一个称谓就是与世无争的傻子。
早熟的他并不准备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颜睿暄。”院外很精致的声音在叫他，轻柔如梦。
“你等我一会儿！”他听出了那是学辰的同桌白雨欣，从城里转学过来会弹钢琴的漂亮姑娘，名副其实的校花。
有股电流在身体里跳街舞，回屋脱下校服换上易坤给他挑的帽衫，搭上正时兴的卡其色宽腿休闲裤，发帘抹点啫喱向右偏分，没有穿衣镜就对窗户照，被自己帅呆了才出来见她。
白雨欣慢慢走着，他跟在后面。
到了小溪边，山林里传出了簌簌之音，分不清是雨声还是风声，而晴好的天气万里无云。
她给了他盒德芙巧克力和一封情书。
虽然蜻蜓点水般交过4个女朋友，遭遇表白算下来能合上月均两次，可从没像今天这样心动过，他暗恋她，是两个学校公开的秘密。
“这……不都是男生哄女生么，呵呵，红五月合唱比赛你还要伴奏吧，再有两个月就期末考试了，明天老不正经组合去广场演话剧，对了，我生日在7月，你知道吗？”他语无伦次，兴奋，幸福，以及毫无根基的自我膨胀。
“我知道尹学辰的生日是7月3号。”白雨欣从不对人笑，高傲一瞥就在对方心上狠狠击键。
他敏锐察觉到她的醉翁之意：“我们俩生日一样，就是不同年，我比他大三岁。”
“你也是巨蟹座吗？”白雨欣很意外，“这个星座的人缺乏安全感，渴望爱与安定，所以大部分都是内向没有自信的。”
星座刚开始流行的年代，学生之间的谈资除了血型和属相又多了一门神秘莫测的占星学。他很想从二十八星宿到杜甫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悉数故事最多的恒星群，展示自己的博古通今，他很想告诉心仪的对象巨蟹座的人善于隐藏自己也从不会放弃想要得到的东西，肤浅随意和冲动好斗并非他的天性。
他很想找一句恰当的话解剖自己对她的中意，可不知道如何开口。
“东西帮我转交给尹学辰。昨天给他，他不要，还说让我考虑考虑你。”原来她是他的百慕大。
从云端跌下来，在冰冷海水里断了氧气的他笑容依旧，有气无力地问：“那你考虑了吗？”
“我喜欢学习好的。你老是打架，还受了学校处分，真不明白你有什么招蜂引蝶的资本。”自负的女孩不愿废话，瞪了他一眼就走了。
回到大院，整盒巧克力吃光了，胃里返酸腻得慌，捧起龙头下的急流狂饮，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还是无法洗去焦躁。
叉兜摸到情书才想起学辰生病请假的事。
“老不正经，学辰人呢？”他朝厨房叫唤，肝火很旺。
院长爷爷正在拿秸秆拢火，灶台冒着黑烟，大柴锅里刚翻面的烙饼吱吱作响，一看就是正面角色的周正的脸扬了扬道：“你们俩连体婴似的整天介粘在一块儿，问我干嘛！快点洗手切菜，晚上还得排练呢！”
“今天我罢工！就是因为天天做饭洗衣服看孩子，干婆婆妈妈的活才耽误学习，耽误娶媳妇的！”他在玩笑里发泄真实的情绪，嗓子卡着一根刺。
挫败还是屈辱，他搞不懂，只想找人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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