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十二章 止水三千
天城,东明宫的书房中,一大片纹饰瑰丽的窗棂迎入明亮的日照,让居中大椅上的雕刻墨龙双目烔烔发亮。
了却了心头大患,坐于墨龙椅上的龙渊显得心情闲适,让东明宫中的气氛不再寒凉。
他批阅奏章,并开口对房中另一人说道:“逃了一只,但无妨,至于疫病的后续……”
“照旧。我动手,你善后。”白行风冷着脸,无心听龙渊说完,回天庭交待完战果后,旋即要离开。
“去哪?地府还是人间?”龙渊对白行风的背影笑问。
他们的合作中向来是白行风负责在前线执行,而他则在背后为其打通关节,这是从年少即养成的默契,但见白行风急着走,连告辞的话也不留,他忍不住调侃。
白行风的脚步没有停顿,随意扬手即代替告辞的言语,但在跨出房门前,一见到迎面而来的人他神情骤凛,止了步伐。
一名龙渊的亲信急千里迢迢得奔来,一进东明宫的殿门就急匆匆得直奔书房,他在房门前见到白行风时,神色略显惊慌,但随即镇定下来,供手行礼。
只待龙渊招手,那名亲信立刻踏入书房,绕过白行风,向龙渊呈上一枚墨绿色石牌,以心影术禀告一则来自地府的加急密报。
当掌心石牌化作脑海中的几幕光影后,龙渊揉着发疼的额角,他已可预见接下来的混乱,但此事无法隐暪,他一边思忖着对应之策,一边轻叹:
“我想……无论是何处,你都不必去了。”
闻言,白行风猛然回首望向龙渊,脸色铁青……
数日后,同样在东明宫的书房中,寒气翻腾如怒涛,须臾便是白雾缭绕书香中。
坐于墨龙椅上的龙渊看着手上一叠奏折,额角青筋微颤。他也不过是多了这对兄妹几百岁,却总为他们俩费心得像老了几千岁似的。
他对跷着腿坐于书房一侧的那人冷讽:“你可真是英明神武啊!新官才正要上任,就毁了半个地府,拆了地府大门、打断了奈何桥、砸坏了三生石,还打伤了一大群鬼差,你还有何不敢做的?你倒是说说看啊。”
武神之封号虽无实权直接参与友邦内政,却长久受三界各宫各府院敬重,且不受天律不允私自下凡之限制,可在三界中自由来去,因其职务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压制妖族和魔族,并维持三界各势力的平衡。
而白临云才正要上任便反其道而行,惹恼了阎王,让地府所有阴官皆跨界上奏,参她一本,送上来的奏本厚厚一叠,罗列了大大小小白临云目无法纪、目中无人的罪状。
若是伤了天庭和地府的友善关系,那可不是短短数年内可重修旧好的,更何况处理地府的事务尚需顾忌西天。
他现下要帮白临云收拾善后不打紧,这二万六千年多年来她惹的事,他一声不吭得都替她吞了,也不差这一桩,但让她接下武神之位的用意,绝非是让她如此任意妄为的。
“我……”白临云虽然有些心虚,但一提及这个封号,上次斗仙会被设计的火气又燃起,让招的比武对她而言是个侮辱。她脾气也硬着,怒气冲冲得走至龙渊的书案前,叉着腰就粗声吼:“我只是想阻止行风冰封忘川,哪知地府的东西都这么不扎实。”
当时,她才刚得知一部份人界发生的事,却又收到何孟欣的魂魄在过奈何桥时跳下忘川的消息。
以她对白行风的了解,他会去地府不意外,但为时已晚,已被忘川戾气绞碎的魂魄又怎么寻得回来,故而她也追去地府了,但守门的鬼差怎么也不让她进地府,她只好硬闯。
待她闯进了忘川畔,只见白行风凌步于川涛上,为了找川水中的魂魄碎片,将全身灵气灌入止水剑即执剑而下,须臾间,凝川成冰三千丈,其势之汹汹,将忘川上的万年黑云荡得一干二净,让向来阴森的忘川畔白灿如炽。
她一焦急,抄了霁月刀阻挡,便在忘川上跟白行风打了起来,所以力道没控制好的结果就……
“你还有胆狡辩。”砰!一声,龙渊立起,手中奏折尽数摔在案上。
“但你那止水剑是怎么一回事?”白临云反过来质疑他。
龙渊那张冷脸,似是在冰上又结出一层霜。
整个天界除了天帝,也只有白临云敢粗声质疑他,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太过放任她了,于此,龙渊当真动怒,书房中冰块炸裂的巨响不禁起起落落。
像挑衅般,又是一巨响,白临云一掌拍向案上,打散了那堆奏折。
此时一群仙娥恰巧行经东明宫外,被突如其来得爆竹声连串轰炸,吓得花容失色,随即又是一道响雷从东明宫上方落下,仙娥们哇哇大叫,连忙跳脚避开这无妄之灾,并痛骂降雷的那个疯婆娘。
这平素可比北荒寒极之地的东明宫,很久没有如此热闹了!
“白行风除了打断轮回的罪,也已替你顶下毁损地府的责任,此时你是希望我再对他多加一条窃盗的罪状吗?”龙渊眼底窜着怒火,目光狠狠得刮向白临云。
“窃盗?你当我傻……”虽心中存疑,但白临云自知理亏在先,咬牙吞下顶嘴的话。
湛蓝眸子转了一圈,她暗自盘算,过一阵子,约莫龙渊就要押着她去地府赔罪了,要她顺从?
也行,不过,她要先来谈个交换条件。
而在白临云去地府赔罪前,她先去了一趟白行风的武安府。
以往这大将军府就是个空壳,白行风因职责在身,常年在三界六合及界外虚空各处忙碌,百年难得一次回府,平日这府中除了管事的仙仆外常是冷冷清清,但此时,一反寻常得热闹。
白临云拿出跟龙渊讨来的通行手令,并通过禁军一层又一层的盘查后,走进了武安府的内院庭园。
此时白行风尚未押入天狱,只先监-禁在自宅中,并受到大批禁军的看守。
但……
白临云觑了一眼像滩烂泥般躺在地上的白行风,鄙夷冷哼。
放心!就算没禁军看守,他也不会跑了。从地府回来后,他就维持这副模样不动不语,连吐纳声也消停,他这是想回归母石的原状当颗寻常石头了吧!
一道雷落下。
霎时,一把青丝在庭园中飞散。
电光就落在白行风的耳边,却见他仍是麻木,白临云大步一跨,揪住白行风的衣襟,将他提起,迅速得让一旁的禁军不及反应,一记又狠又重的平勾拳就招呼上白行风的左脸,将他打落地。
“这拳是帮那个凡间女子揍的。”白临云扬起玉颚,忿忿说道。
回过神的禁军连忙上前,想架住白临云,但白临云灵气一荡,震开众人,再次从地上揪起白行风后,又一记重拳击向他腹部。
“这拳是帮你自己揍的。”
再来一脚,踹向他的胸口,将白行风踹向庭园旁的一栋阁楼,瞬间阁楼已倾塌了半边。
“这脚……”白临云拍去衣角被喷到的血渍,凉悠悠地一哼,“嘿,不为何,我就是想揍你!”
守在武安府的禁军军官在一旁冒冷汗,急得直跳脚。
他一眼就瞧出不对劲,白行风别说抵挡,便是以灵气护住五脏要害都没有,已硬受了白临云这几拳,再打下去会出事,但白临云位阶比他高出许多,且若她要硬来,他也架不住,只好一面派人去东明宫报信,一面召集更多士兵包围内院。
越来越多的禁军或是提剑、或是持矛得冲进内院,如临大敌般团团围住她二人,并摆起了阵法。
“没事、没事,放心啊!我没有要劫人,大伙儿当作斗仙会看看就好。”
白临云轻松愉快得向众禁军挥手笑道。
随即,她走进已成废墟的阁楼中,一脚踹开倒下的梁柱,在散乱的木柜堆中找了把还堪用的木椅后,气势汹汹得走向倒卧在地的白行风就高举木椅,然后……
然后,木椅一架,大马金刀得坐在白行风身旁,什么事也不做,仅是陪着白行风沉默。
众禁军长吁一口气,抹去额上的汗。
颓圮的阁楼中,烟尘浑沌,犹如见到太初时天墬未形之景,而后清阳薄靡,重浊凝滞,故而两仪初分,太极始成。
而他们兄妹缘份的开端亦如这般,在上古时期之末,白虎神族为保血脉在混元石中封入一滴神血,而后混元之力一分为二,凝血成胎,阴阳各得一虎。
阁楼外,上百名禁军嘈杂慌乱,而他们二虎却仿佛回到二万六千多年前,仍孕育在母石胎中一样的平和。
那时,他们的天地也是如此宁静,只有彼此的心跳声相互陪伴。
好半晌后,终于从白行风蜿蜒着血丝的嘴角,听见了微弱的声音。
“临云,当前是何日子了?何以龙渊在降雪?”
白临云松了口气。
果然,这种沟通方式是有用的。他们同胎双生了几万年,比对方更了解对方。
但白临云伸手一揽,一朵丹心红梅落在掌心,她便又皱了眉。
“雪?天界这几万年不都是春暖花开的,何来的雪?”这明明是他府中仙仆养了几千年的梅花,约莫是她方才荡出的灵气吓坏那株梅树的幼小心灵了,所以才在无事乱飞花。
白行风的眸子缓缓得转了一圈。
“那何故是一片白呢?”
白临云惊愕得环视四下。
若非花花绿绿的植栽,便是禁军唤来封住内院的七彩祥云,这是哪里白了?
她侧首瞪他。
白行风是睁着眼没错!但那对日冕金瞳是有何毛病?
“是你有病。心病,无药可医。”她没好气得骂道,缓了几口火气后,又一脸嫌弃得问:“你这一身缟素和那劳什子的玉簪是怎么回事? ”
“她喜我穿白衣。”平淡没有起伏的声音飘散。
“你是在为她服丧。”白临云斥道。
她兄长以往虽也常穿白衣,却是天界皇亲贵族才许穿的七重彩霓丝织锦衣,不是这种人间的白宽袍,素白得连丁点霓光、缇花、绣纹或银织缀边皆无,更别提那黑毛皮大氅了,早都不知丢哪去了。
还有,他手上一直紧握着的那支玉簪是哪来的?方才痛殴他时,他只聚气护着那玉簪,但他们兄妹俩向来不喜配戴玉石类的玩意儿,自个儿就是颗又硬又顽劣的臭石头了,还要在身上放其他的石头做甚!
“她喜爱白莲。”
“你是在讽刺自己的卑鄙肮脏。那簪子……”白临云冷冷嗤笑:“她留给你的一道枷锁罢了。”
白莲……
那是白临云在这世上最厌恶的东西之一。
许久许久前,在她的仙龄相当于凡间女子的豆蔻之年时,她收到的生辰礼是一只以万年冰魄凝成的莲花烛台。
那掌心大小的莲盏通体晶莹剔透,当花芯燃起烛火时,光芒穿折于似水似冰的重瓣间,水火同源中焯焯烁烁,绚丽得犹如整个星宇皆握于掌中。
那时,昨夜刚过生辰的小姑娘天一破晓便拿着烛台,偷偷溜出天宫,去找因顶撞圣训而被天帝禁足于别苑的白行风,想向那个只比她年长半个时辰的兄长卖弄一番。
她偷偷打开了数道监-禁结界,一路兴高采烈得溜至别苑的寝室。
呯!一脚踹开寝室门,她捧着烛台大呼:“行风,你瞧龙渊送我的生辰礼,可漂亮了,全三界就这么一只,没你的份!”
下一刻,她便傻住了。
偌大的寝室中,椅翻案倾,一地乱衣碎纱,一群神情恍惚且衣不蔽体的堕仙、脔妖、山精、野魅、灵怪,有女形、男形亦有半兽形,或坐或卧或肢体相缠,无分性别,交叠媾-合。
满室腥臊秽浊的气味中挟杂了迷媚香与酸酒气,一件被踩在地上的霓丝织锦衣淋漓了残肴与杯盘的碎瓷,当中一只已空的金玉酒爵上头,那天家龙纹亮晃晃得扎痛了她的双眼。
她寻着水声狂奔至浴池畔。
在云水飘渺间,那个素帛半裹,濯水而出的美少年对她清浅一笑后,她一掷,摔碎了那只烛台。
那是她初次见到他那样笑,笑得月晓风清,却让她打从心底得厌恶以及害怕。
污泥中会开出最洁白的花,却也提醒了她,美丽花海底下所掩盖的是臭泥巴中的挣扎。
“她像你,她看我的眼神很像儿时的你。”白行风微微得扯了嘴角。那双琥珀色的眼太过清澄,明明白白得映照出了他的污浊。
极为难得地,听见白行风主动提起年幼时的事,但这句话让白临云敛下了唇角风凉的弧度,蓝眸的光采凝滞了少顷。
她涩然自嘲道:“就是个身子和脑子皆有残缺的愚蠢丫头,你以前也这么叫我。”
白行风自小除了戏弄她外没对她说过一句好话,而天宫中长期的压抑和扭曲更剥夺了他在言语沟通上的部份能力,但白行风私下替她做了什么打算、费了什么苦心她又何尝不明白。
她这个哥哥不论表面再如何装模作样,实则不懂感情,更不懂如何表达、也无法表达感情,却绝非无情。
“她是恨我的吧,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想再见到我。”白行风阖眼后,又陷入深长的沉默之中。
何孟欣会恨他,他早已料到,但他却没料到,何孟欣情愿魂飞魄散也要逃离他。她离开了,丢下他,在他的生命中烙下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
何孟欣这一生,不断受到亲信之人背弃,而他,神,白行风,与她爹、她姨娘、她妹、以及那些愚昧无知的江堰镇镇民有何不同?
不都是想找个人当作祭品,以换得其余人的苟活。
那天在离江畔,何孟欣看他的眼神,空洞得如同他在画舫上所见到的,告诉了他,最后在何孟欣心里他并未比方浩高洁多少。
白临云叹道:“神仙即使救得了天下苍生,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魂魄,覆水难收,放下吧。”
至少白行风愿意开口说话了,剩下的交给岁月吧。
瞥头见到龙渊在禁军夹道中走进内院,那张瞪着她的冰块脸隐隐发青。
白临云长身立起,随即长腿一扫,将木椅踹回木柜堆中,让那堆杂七杂八的木头在巨响之中殊途同归,一并灰飞烟灭后,她立即走出废墟为她第二回合的擂台做准备。
这回合不动拳头,但动口要比动拳头更费力!
白行风冰封忘川,整整三日,众生轮回皆因之中断,这是逆天的重罪,除了受到天罚让白行风撕心裂肺得咳血,一病便是人间历的五十多年,之后,他接着受天庭律法的制裁,削爵停职,在度日如年的五行天狱中受雷殛、火炙、冰裂的严刑各四十九日,刑期共为人间历的一百四十七年。
跳下忘川是何孟欣的选择,天道顺应其意,让她的魂魄永远消散,而神祇受天律和天道制约,无法叛离天地伦常让她的魂魄重生。
当时,无人料想得到,约莫在何孟欣魂飞魄散的两百年后,也就是在白行风只剩最后一日刑罚的前夕,她又以江孟欣的身分重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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