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篇5

　　

　　团子姑娘说，她本名叫白璃，平时化作人形时并非如今的女童模样，而是个十七八的窈窕少女。百余年前和阿宁前世郑文君相遇相知，大约就像是小鱼遇见虾米，兔子遇到萝卜。

　　有一天，郑文君突然同白璃说，自己可能要出趟远门。外面不比小县城，少有能人异士，一个小妖也能乐得自在。自己又是个文弱的普通人，没有办法保护她，就不必同自己一起去了。当时白璃自然是不答应，可郑文君态度竟十分坚决，白璃从未见过他这样，也忧虑自己是否是成了累赘，便委屈地答应了。

　　那日，郑文君垂着眼眸同她说，自己并非嫌白璃累赘，只恨自己无法护她。

　　郑文君递给白璃一个小布囊，布囊里是一些种子。郑文君同白璃说，他既然走了，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这里，便让她尽快去找争渝。

　　“他同我约定，不要等他太久，等他给我的种子发了芽，开了花，我们就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再见。”白璃坐在萝卜堆上，幽幽地望着远方。

　　“那种子是如今才发了芽，开了花？”双儿看着白璃，问道。

　　“没有......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试了很多次，把它们种在最有灵气的土里，用灵泉水灌溉，每天都盼着它们发芽。”白璃咬着嘴唇，红着眼眶，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哭出来，“可是还是不行啊，为什么还是不行！它们为什么还不发芽？”

　　白璃终于还是又哭了出来。

　　双儿轻轻地握住了白璃的小手，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抚着她的背。

　　“我那么听话，我一直在等他。争渝说他骗了我，我不信，他那样的人不可能骗我，可是我等不下去了，于是就跑下山去寻他。他没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回来。”

　　“你虽然没有等到郑文君，如今也是等到阿宁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契文还会发作？”不忌抿了抿嘴唇，很是不解。

　　双儿安抚着白璃，望着萝卜堆下发问的不忌，点漆似的眸子在月光下，在这样的氛围里，仿佛也透着让人看不真切地哀伤。可是不忌并看不见。

　　“太久了，因为太久了。”双儿轻声说着，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晰的传到不忌耳边。“等待的每一天，都在慢慢地消耗着心里的期待。总有一天，最后的希望都磨灭了。到一刻，便会觉得从前的等待已经是令人无法承受的漫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郑文君要白璃不要等太久，可是白璃已经等了他太久。”

　　不忌沉默不语。

　　白璃握紧了双儿的手。“如今院子里的梨树，是我第一次化成人形，同他相见的地方。可是梨树也渐渐老去了，我担心他回来找不见我，便结了化生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进来，给梨树输送真气。”

　　“然后，你就遇见了阿宁？”双儿问。

　　白璃眨了眨还泛着水光的眼睛，点了点头，露出了些许笑容。

　　徐宅所谓闹鬼的前一日，白璃便用原身偷偷跑进徐家，准备再去照料一下梨花树。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召唤着她，就在回廊左侧，第一扇门的背后。

　　于是白璃努力绷着心弦，化成人形，走近了那扇门。

　　那是阿宁，正坐在椅子上，故作老成的拿着毛笔，一板一眼的练着字。写得好了，便放下毛笔，拍一下小手，露出浅浅的梨涡。写得不满意，就咬着笔头，一副苦恼的样子看着字，然后再把宣纸认真地放在一遍，重新临摹。

　　白璃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搭着门框的手有些颤抖。眼前的一切美好得仿佛像在做梦一样，她终于等到了。

　　然而，当重逢的狂喜过后，便是患得患失的忧虑。白璃至今都不知道，当初郑文君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要留给她不会发芽的种子，并给她那样的承诺。白璃逃似的离开了，努力的平复着心情。

　　白璃犹豫着，不太敢去见阿宁，明明人在眼前了却开始胆怯了。

　　白璃想着，任谁被晾了这么些年，都有些小脾气，先把小脾气发作了再说，他一定会想到是自己的。于是白璃坐在梨树的枝丫上，晃荡着腿，翻了翻阿宁的话本，然后撕的稀碎。什么仙女，什么莲花妖，什么狐狸精，都有了自己了，还惦记这些做什么。

　　白璃远望着阿宁的房间，然后依依不舍地跳下树，准备给梨树输真气的，却发现化生印已经没有办法再给梨树提供生命力了。白璃慌乱地抬起头，望着迅速变得枯黄的梨树。这棵树曾是她心里的依靠，这些年拼了命的生，如今已经是油尽灯枯了。自己还是没来得及，在最好的时候，和他在开满花的梨树下相约。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白璃伸出胳膊，轻轻地环住了枯槁的树干，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轻声低语：“辛苦你了。”

　　第二天，白璃蹦跶着到小院，准备再去看一眼这些年支撑着她等下去的小伙伴，没想到，阿宁竟也来了。

　　白璃拉着双儿的手，扬起小脸，似乎有些生气，埋怨着说道，“他竟然不认得我了！他竟把我当成了陌生的兔子，还要拿草来喂我吃。”

　　双儿爱怜的顺顺白璃的毛。

　　不忌在萝卜堆下默默坐下。白璃似乎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劲儿的同双儿说着自己自己的委屈，双儿偶尔出言安慰。两个人就像认识许久的小姐妹，在闲聊着令人苦恼的感情纠葛。好像这种抱怨自家小朋友的话，特别容易拉近两个姑娘的距离。

　　“我最讨厌鸡鸭。当初我不懂事的时候，被人抓住，就和这些牙尖嘴利的东西关在一起，当时吓坏我了，他竟然还在家里养！”白璃气鼓鼓的解释了为何要去拔秃了那一笼家禽。

　　渐渐地，白璃开始不得不明白了。

　　那是阿宁，不是徐文君，徐文君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和徐文君之间的种种，或许在徐文君让她离开的那一天，就已经了断了罢。

　　“我本想去见他最后一次，即便不死心我也认了。梨树已经枯了，我真的是等不到他了。从此往后即便悲痛欲绝，我也不要再回来看一眼了。”白璃这样对双儿说着当时的心境，那是鼓起勇气后的决绝。

　　可是白璃没想到的是，徐文君当年对她的约定，带了十二分的真心，深深地刻在了魂魄上，直到转世轮回，颠扑不破。白璃本打算的最后一面，竟然彻底的留住了她，让她再也无法想到离开。

　　那日夜里，白璃潜进了阿宁的房间。

　　第一次见徐文君，他还是个清秀的小生，如今却是个比自己矮了这么多的小孩子，转世轮回，前尘尽消。白璃苦笑，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那个人果真已经不在了。

　　阿宁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要睁开眼。白璃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呆愣在那里，竟忘了掐诀隐去身形。阿宁的睡眼惺忪，还是一副迷糊的样子，应该是看到了她吧。

　　阿宁体内的契文发作了，还未睁得清明的眼睛又重新阖上了。

　　白璃慌忙的探查阿宁体内突然产生的那股气息，发现了心脉处吸引着自己真气的那道契文。

　　“那时候，我知道了，原来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等，文君从来没有负我。”白璃如今孩子气的小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外面的躯壳变了，可他的魂魄还带着文君的印记。他这一世是徐之安，那我便守着徐之安。”

　　白璃把妖丹剖给了阿宁，那契文是徐文君同白璃的约定，因此对白璃的妖丹格外有反应，约莫着是把阿宁误认成了白璃，因此才能保阿宁一命。而白璃没了妖丹，十分虚弱，连人形都化不成。同普通的兔子差不多，一方面需要吃大量的食物来补充体内的真气的空虚，一方面需要大量的睡眠来减少消耗。

　　说到这里，白璃苦恼地撇了撇嘴。“自从你们给我看了病，阿宁都限制我的饭量了。方才我都没吃饱，还要逼着我去蹦跶。还好大师渡了真气，不然我要被折腾坏了。”

　　双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手边拿起一根萝卜，递了过去。“我们这里两座萝卜山，你还用愁吃不饱。阿宁平日里拔的草也是在这里的，你每天多来几趟就是，吃得饱饱的再回去。”

　　白璃不好意思地接过萝卜，咔哧一声咬了一小口，清脆多汁。“还挺好吃。”白璃惊讶着脱口而出。

　　“你别看这堆萝卜在太阳下晒了这么久，我们也是好好照看着了呢。”双儿笑笑，挑了挑眉，看着下面打坐的不忌。“是吧，不忌？”

　　“毕竟是你钦定的萝卜，总算也是派上了用场。”不忌想到双儿的萝卜计划，不禁失笑。

　　“那......如今我们要怎么办？”白璃抱着啃了一半的萝卜，一双眼睛看看不忌，又看看双儿。“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双姐姐说得对，当时或许是我太心急了。”白璃的声音小了下来，在为自己当时的沉不住气自责不已。

　　“阿宁虽然带着契文，可他前尘往事尽忘，已经不可能是郑文君了。”不忌站起身来，冷白的月光下一派庄严宝相。“爱别离，求不得。人生皆苦，你可还会执着？”

　　白璃目光灼灼，坚毅的很，全然不似方才委屈的流泪的小哭包，稚嫩的声音极其认真，“万般皆是苦，如今在他身边的每一天都是甜的，算是我赚的。我知他是阿宁，我不奢求别的，我只求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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