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第一百七十二回

　　青州。

　　南宫府邸。

　　夏日的风温热和煦，日头被云朵遮在后面，远处的天边隐隐有一团浓墨朝着这边飘来。风徐徐而来，吹的树叶沙沙作响，从远方带来的雨气清凉，热燥尽散，吹的亭子里的佳人浑身适宜舒爽。

　　燕子飞趴在树丛里已经有一个时辰，静静的看着亭子里与人说笑的一弦，屏气凝息，就像一匹伺机而动的狼。

　　先前有几次她故意放粗了呼吸声，岂料一弦却未发觉，暗叹她如今果然是把功夫搁下了，她如今化形的功力，更不是她能够企及的了。

　　若问她为何在此处，还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燕子飞见一弦如此冷漠，心中纳罕，却想着她或许是有更重要的事，作为最好的朋友，自然不能耽误她的前程。可当她收拾了行装准备出门的时候，在满月楼的楼下正撞见一弦身边的小厮，她刚要上去打招呼，就听那小厮对酒楼老板要了几个肉菜，全是那天燕子飞为一弦点过的她爱吃的菜。

　　燕子飞奇怪，索性躲在一边听他说话。这一听不要紧，只气的炉火中烧，那酒楼老板一边收钱一边道：“哎，贵子，你们家夫人当真爱吃我们满月楼的菜肴？若是喜欢，以后我每日都可以派人给你们送去啊，也省的你大老远的跑来不是？”

　　小厮贵子皮笑肉不笑的瞥了眼楼上，道：“嗨，还不是楼上那催命鬼，上次我们夫人来了，她点了满满一桌子，勾起了我们夫人的胃口，这才让我来点几份带走。对了，这事你可别说出去，夫人正因为她的事心烦呢，这几日觉都睡不好，今天也是难得有了胃口。”

　　老板道：“她都白住了这么久了，既然是夫人的朋友，早点见一面不就早走了，还能省不少房钱。哎，我看夫人成日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事？”

　　贵子道：“哼，我最讨厌这种穷亲戚，看着以前的朋友过的好了，就巴巴的跑来蹭吃蹭喝，夫人如今是金枝玉叶，是四大世家中最美的夫人。哪能是她想见就见得到的？哼，就算夫人根本没什么事，也得晾着她，让她知道点分寸，哎，前几次她都快要急眼了，还好我聪明，又想出了新的理由，这才搪塞过去。”

　　老板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眼光向他身后看去，立时闭了嘴。

　　燕子飞掏出钱袋，倚在柜台上看着老板：“结账。”说罢，从钱袋里拿出一片金叶子，看了看老板瞪大的眼珠子，问道：“不够？”又拿出两片摆在他们面前，道：“不用找了。”

　　这金叶子是沈亦侠拿到火种时留给她的，燕子飞也只当做劳务费收了下来，如今这三片沉甸甸、明晃晃的金叶子摆在他们面前，四下酒楼的人登时涌了上来，惊愕不已。

　　“这是真金的金叶子！你看看这做工，精妙绝伦，一定出自皇族！”

　　“废话，除了皇族谁有这样的手笔？看不出来啊，这小姑娘看起来普普通通，竟然是皇族的人。”

　　“你们快看，那金叶子上还有沈家堡的烙印呢！”

　　老板手打着颤，瞥了贵子一眼，道：“姑娘，太……太多了。”贵子此时冷汗直流，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下去，心中恨恨不已，没想到这人藏的如此之深，方才的话被她听了去，那可大事不好。

　　“不多，老板请你记好了，我包了对面南宫府里的嫔儿夫人三年的饭钱，红烧肉每天送去一盘，她不要你也给我送过去，多谢多谢。”

　　“这……”

　　燕子飞扬了扬手里沉甸甸的钱袋，突然抛在空中，一掌挥出将钱袋打的粉碎，满满一袋子的金叶子扬在空中，直晃花了众人的眼。

　　众皆哗然，纷纷冲上去要抢。

　　“老板，愣着干什么？再不抢，可没有饭钱了。”燕子飞说罢，笑着出了门。徒留身后一片狼藉，酒楼里的人都红了眼，拼了命的捡从天上掉下来的金叶子，捡不到的就从他人手中抢，个个大打出手，几乎将满月楼砸了个稀巴烂，老板一边招呼手下捡叶子，一边骂燕子飞是个疯子。

　　那些本不是她的钱，撒给别人也不心疼，她走到城门口，突然后悔起来，暗问自己是否做的有些过了。一时间惴惴不安，思来想去还是调头回去，找了个没人的小巷从墙头上翻了过去，找到一弦之后小心翼翼的隐蔽了起来。

　　她还是觉得是她做的过了，那小厮素来目中无人，又瞧不起她，自然说的难听些，一弦恐怕未必是这么想的。

　　她看见一弦柔软的躯体上覆盖着一层艳丽的纱裙，身下是锦缎蒲团，她半倚栏杆，青葱般的指尖捏着一柄团扇慵懒的扇着。她正笑着与身边一个穿着华贵的贵妇聊天，不时咯咯娇笑，媚眼如丝、桃腮带笑，万种风情藏于眉间。当年年纪尚幼的一弦，便是用这种娇柔带怯的笑容，彻底俘获了燕子飞的心，如今惊鸿一瞥，更胜往昔。

　　那就是她的一弦啊，是她从小疼到大的一弦，是她发誓一生守护的一弦。

　　可是，她如今却不能陪着她、护着她了，看样子南宫寒待她果然很好，她心里替她感到高兴。她越看一弦越觉得好看，越觉得自己实在太过狭隘，一弦是她最好的朋友，怎能因为他人的只言片语就动怒。

　　她们还小的时候，无数次的遐想过以后的光景，她想象着有朝一日，一弦红妆云鬓嫁为人妇的样子，虽说没有见到她成婚的样子。但眼前的一切正如她所想，这就是一弦该过的生活，她光彩照人、亭亭玉立，燕子飞没理由不相信，她如今是世家中最美的夫人。

　　想及此处，燕子飞眼中泛起盈盈泪花，强按下心中不舍，又看了一弦一眼，便打算要走。

　　突然，心猛的一跳。

　　她看见一弦和那贵妇挨着坐下，两个女子低声说着悄悄话，说几句又打闹调笑起来。那贵妇出手大方，见一弦喜欢她头上的簪子，二话不说就摘下来给她戴上，一弦好生欢喜，取出一块随身的玉佩相赠。

　　就听那贵妇道：“对了妹妹，前几日你跟我说家里来了个远方亲戚，听说当初你在家的时候没少拖你后腿，要不要姐姐帮你出出气？你把她领来。”

　　一弦眉头轻佻，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那样的人闲着不理她自然就走了，何必带她出来丢人现眼？”

　　贵妇掩嘴笑道：“也是，嫔儿你如今身娇肉贵的，不过，你不是还说要给她找个好婆家么？哎呀呀，我们嫔儿真是好心肠，那人若是长点眼色，最好就别来讨人嫌了。”

　　一弦道：“是呢姐姐，哎，我就是不忍心，觉得她也挺不容易的。对了，我估计她过段时间还会来，这样，上次去你府上，我看你那守林子的表叔人挺老实，看着年纪也就三四十，配她正合适。”

　　贵妇脸上浮现出一个怪异的表情，突然噗嗤一笑道：“妹妹好眼光，我表叔身强力壮，配她倒也合适。就是表叔有一点不好，就是好色，你不知他看你的眼神，啧啧啧，恐怕他见多了你这样的美人，对她还看不上呢！”

　　话音刚落，一枚石子破空而来，正打在那贵妇的脸上。贵妇大叫一声，拿手一抹满脸的血，刚要尖叫，竟从嘴里掉出来几颗断牙来，血淋淋的掉在地上。想到自己不但破了相，还掉了牙齿，以后该怎么见人啊？一时间又痛又伤，如抓狂般大哭大叫，立时引来了不少护卫。

　　一弦忙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势，发现那石子全凭指力掷出，直接将她牙齿打落，倒是没伤及要害，只是这脸以后怕是不能看了。轻声安慰了几声，立时招呼道：“你们快把凶手找出来！给我乱棍打死！”

　　燕子飞从草丛里站起来，众护卫见状，立时围了上来。

　　一弦一看是她，登时浑身如被冰水浇下，僵在原地。

　　燕子飞突然发现她此时的表情怪异极了，既不娇媚，也不可爱。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茫然若失，竟不知从小是和怎样的人一同长大，她和一弦同床同吃同玩。她犯错，她替她扛着，她受罚，她陪着她受罚。她哭，她陪着她哭，她笑，她看着她笑就很开心。

　　眼泪一颗颗的落下来，流进嘴里，是苦的。

　　过往的一切一幕幕闪现在眼前，无比清晰，而她心中苦涩的要溢出，她甚至不敢去想一弦是否还记着这一切。

　　她们认识了这么久，她却始终没有看清楚她的心。

　　旁边的人在大声的诟骂，燕子飞浑然不觉，只觉一切不该如此，而一切又应该如此。

　　是多宝楼造就了她们、他们，是多宝楼种下了这样的因，于是就得了这样的果。

　　十五个孤儿，在多宝楼的培养下，均成为了个个唯利是图、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视规矩纲常于无物，可手足相残，可同门相欺。

　　三代，整整四十五个人，都是他们这样的人吗？

　　燕子飞红着眼看向她，突然扯起衣角，抽出长刀猛地挥下。“嗤”的一声，利刃将衣袍斩为两截，燕子飞大笑三声，重重将衣角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凡是有人拦她，均被她一掌以内力击飞，满院子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往外走。

　　“哈了她！别昂她狗！”贵妇嘶声惨叫，满口是血，那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化形？她竟然有化形的功力，怎么可能？”一弦怔在原地，颤抖着双手，难以置信的喃喃道。

　　*

　　傍晚的天，乌云密布，黑的像入夜时分。

　　天空中电光闪过，巨雷轰鸣，狂风骤起，暴雨将至。

　　燕子飞走在一眼看不到头的路上，她不知这条路会通到哪，她只是很气愤，非常气愤，恼怒使她的面目都有些扭曲狰狞起来。她双手颤抖着，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身上涌起一阵阵的寒意，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却也只能拖着身子往前走。

　　忽然觉得脸上一凉，还没等她伸手去摸，瓢泼般的大雨随即从天而降。夏日的暴雨从来都是说来就来，道路上空无一人，狂风暴雨摧枯拉朽，似要将她摧毁一般，而她硬挺着往前走，她只能往前走。

　　浑身已然湿透，而她被愤怒冲击之下的脑袋突然一阵阵的眩晕起来，她停下脚步，想缓解一下情绪。

　　她脸上愤怒的表情逐渐淡去了，换上了一副诧异迷茫的神情。

　　“轰隆”一声巨响，将她从思索中唤醒。天际之中闷雷滚滚，暴雨如注，燕子飞吃了一惊，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好端端的站在道路中间淋雨。

　　就在此时，在风雨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将脸上的雨水抹去，可是风雨太大，她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人。天更黑了，黑的仿佛是深夜，空中电闪雷鸣，借着那断断续续的光亮，她看见她面前站着小竹子。

　　燕子飞整个呆住了。

　　小竹子仍是那般绝美，衣衫洁白、飘飘欲仙，丝毫未受到风雨的任何影响。她冲燕子飞盈盈一笑，电光闪动，那笑容竟是如此的凄美动人。亮光一闪即逝，她的身影也变得虚无缥缈、若隐若现起来。

　　“小燕子，你还有我呢！”小竹子温柔的声音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我们是结拜姐妹，永生永世都不会变的。”

　　造化总是弄人，在人跌落谷底的时候，就会出现新的曙光。燕子飞心间涌出一股暖流，温暖了她已然僵硬的四肢百脉。她热泪盈眶，望着小竹子婉约的容颜，颤声道：“小竹子……你为何要骗我们……”

　　小竹子的身影在风雨中愈加朦胧，她并不回答，只是说：“我们一路走来，你待我如何我心知肚明，早已将你当做我最重要的朋友了。你内心藏了太多苦楚，可是你还是不能放弃，我会默默的为你祷告，期待你终有一天，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失魂症……只有……靠你自己……坚守本心……”

　　她的身影逐渐淡化，成为了雨中的一片薄雾，慢慢散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燕子飞揉揉眼睛，却清楚的知道她刚刚真的出现过。

　　她到底是人是鬼？

　　想及此处，燕子飞打了个冷战，她方才也许是失魂症再次发作，而此时已然清醒过来。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她要快点回到沈家堡，把龙老板和小竹子、龙遥接到安全的地方去。

　　虽说沈亦侠的保证很可靠，但她还是不放心。其他事都不重要，若是小竹子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燕子飞一定无法原谅自己。当即振奋了精神，不管入夜风雨，加紧脚步往沈家堡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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