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空忽然飘起了雪
下午的时候,老余被成允文叫去谈话。等老余从成允文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看来是升职有望。我真心地祝福他,工作顺利。
我把手头的工作安排给其他合适的同事,然后一下午都在写交接文档。晚上下班之前,我将辞职信用邮件的方式,发送给公司的领导,并且抄送给老余。
我走出公司的时候,成允文将车停在我面前:“徐寒霜,我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
“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坐上了他的车。
“辞职的事情,我真心希望你再考虑一下。首先我要跟你道歉,老余的事情,我不是故意骗你的。老余先找高层要求升职,高层拒绝他没多久,他就请了两天假。我按照以往的经验推断,猜想他是要跳槽。而这个时候,你又要辞职,……”
“成董,”我打断他,“您无需跟我说这些的。”
“我也是不想公司人才流失嘛。”他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白天送我的衣服,装在手提袋里,拎在我手上。
我问:“成董,您住哪里?”
他说:“我住朝阳区。”
可是车子正开往海淀区。
“您怎么知道我住海淀?”
成允文不作声。
“您怎么知道我在广州有亲戚?”
他继续不作声。
“还有,要总经理亲自出马,广州的问题有那么严重吗?”
他不再沉默,轻声地问:“你在怀疑什么?”
这次轮到我不作声了。
成允文轻轻说:“你的怀疑没有错,我确实很关注你,坦诚地说,我对你有好感。但是我觉得还没到表白那一步,我想循序渐进,顺其自然。你生气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没有生气。”
车子里的气氛变得很沉闷,成允文松了松脖子上系的领带。
等红灯的时候,他转过头对我说:“徐寒霜,其实我们很早就……”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因为他的声音,被一阵刺耳的“砰砰”声湮没。
有个乞丐,向停在路口等红灯的汽车乞讨。成允文说话的时候,那个乞丐正用力地拍着我这一侧的车窗。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零钱,摇下车窗,把那张钱递出去。那个乞丐的脸脏兮兮的,但是他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靠近左边眼角的位置似乎有一颗痣。
变灯了,成允文将车子开过路口。我忽然着急地说:“停车!停车!停车!”
成允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了?”
“快停车,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我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成允文赶忙将车停在路边。
我跳下车,往回跑。路口来往的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成允文在后面大声喊我。但是我全然不顾。
那个乞丐,看到有人追他,本能地撒腿就跑。我一路狂追,终于在路边的一棵树下,追到了他。
那个乞丐跑得气喘吁吁,问:“你,你干嘛追我?”
我同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叫什么名字?”
“干什么?”那个乞丐背靠着大树,防备的看着我。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无比迫切地问:“阿旭,阿旭,是你吗?阿旭?”
可是他说,“我不叫阿旭,你认错人了!”
我一边回忆阿旭小时候的模样,一边努力地辨识着他的脸。他的脸很脏,看不出本来的相貌。我用手和袖子擦着他脸上的污渍,在靠近左边眼角的位置,不过是个泥点,并不是一颗痣。
“放手,放手,你再不放手,我打你啦!”那个乞丐从树下捡起一块石头当武器,就在他要挥向我的时候,成允文及时赶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推向一边。他趁机逃走了。
成允文看着乞丐的背影,问了我一句什么,我全然没有听见。我的心似乎攀上了一座山峰,然后又忽然跌落到谷底。
……
那个人不是阿旭。
阿旭,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雪花大朵大朵的,纷纷扬扬的,好像那年我们离别时,漫天飘着的杨柳絮一样。
漫天飘着杨柳絮的季节,是分别的季节。
在一个那样的时节,养母躺在病床上,对我和阿旭说:“记住,你们一定要在一起,你们要永远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
在一个那样的时节,养父那么殷切地嘱托我:“阿洁,答应爸爸,一定要看好阿旭,不要让阿旭受伤,不能跟阿旭分开。你们,一定要在一起,记住爸爸的话,一定要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
也是在一个那样的时节,舅舅将我推到一对夫妇面前,告诉我:“这是你亲生的爸爸妈妈,你跟他们走吧。”
那对说是我“亲生爸爸妈妈”的夫妇,我不认识。而我认识的妈妈爸爸,已经离开了,他们没有告诉我:只有八岁的我,怎样坚持跟阿旭在一起?只有八岁的我,拿什么去保护阿旭?如果命运非要将我们分开,只有八岁的我,拿什么去跟命运抗争?
我拽着舅舅的衣服,苦苦哀求:“舅舅,不要赶我走,我会听话,我会很乖的。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不上学了,不会花你的钱。我可以做饭,可以洗衣服,可以学着赚钱,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舅舅,不要赶我走。我答应过妈妈,答应过爸爸,要看好阿旭,要跟阿旭在一起,……”
舅舅身边的那个女人,我不想喊她舅妈,也不想喊她“姚阿姨”,因为我讨厌她。她将我拽开,重新推到那对夫妇面前:“什么爸爸妈妈?这才是你的爸爸妈妈!什么舅舅?他只是阿旭的舅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对夫妇拉着我的手:“好孩子,我们是你亲生的爸爸妈妈,我们会好好待你的,会很疼你的,跟我们走吧。”
那个平日里疼我的舅舅,将头扭向一边,不再看我。我终于明白,这个舅舅是不会站在我这边的。我只能乞求他,让我在这个家多待几天,“舅舅,阿旭看不到我,会着急的,他还在生着病。等阿旭病好了,我再走,好不好?”
我又对那对夫妇说:“叔叔阿姨”,我还没办法立即开口喊他们爸爸妈妈,我说:“过两天,你们再来领我走,好不好?我弟弟病着,我等他病好了再走。”
那个女人纠正我:“什么叔叔阿姨,你应该叫爸爸妈妈。阿旭有我们照顾呢,他也不是你弟弟,不用你操心。哪天走,不是你个小丫头说了算的。你当我们都有时间,陪你耗着呀?”
然后,她又对舅舅和那对夫妇说:“快点让她走吧,万一阿旭醒了,该闹腾了。”
那对夫妇于是将我扛起来,就要往外走。我挣扎着扒着门框,用绝望的声音喊着:“让我给爸爸妈妈磕个头吧!让我给爸爸妈妈磕个头,求求你们了!”
那个女人说:“这孩子,真会磨叽,吵吵得我脑袋疼,快点把她带走!”
舅舅却拦住那对夫妇,“就让阿洁给我姐姐、姐夫磕个头吧,耽误不了多会儿。”
舅舅拉着我的手,将我领到灵堂前。灵堂上黑白相片里的爸爸妈妈,和颜悦色一如往常,眼睛里满是温柔和慈爱。他们如果还在人世,一定会心疼地将我揽在怀疑,一边擦着我的眼泪一边轻声安慰吧。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再没有人会心疼我了。
我跪在地上,缓缓地磕了三个头。
磕第一个头的时候,我心里说:爸爸妈妈,谢谢你们九年来悉心的养育,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快乐无比的童年,谢谢你们给过我一个幸福温暖的家。
磕第二个头的时候:爸爸妈妈,对不起,答应你们的话,我没有做到。我要走了,不能跟阿旭在一起了。
磕第三个头的时候:爸爸妈妈,请你们保佑我和阿旭,让我们今生还可以在一起。
我真想在爸爸妈妈灵前,一跪不起。但是,那对夫妇将我从地上拽起来,“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他们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我只有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们走。我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那个家,那个我生活了九年的家,那个将不再属于我的家。
也许是爸爸妈妈在天有灵,昏迷了几天的阿旭,在我离开的时候,忽然醒过来。他从房间里跑出来,撕心裂肺得哭喊着:“阿洁,不要走!阿洁,不要走!阿洁!阿洁!”
可是阿洁却身不由己,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爸爸妈妈走了,你也要走吗?你们都不要阿旭了吗!是不是阿旭不听话,你们都不要阿旭了?”只有七岁的阿旭,语气里却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恨和怨。
阿旭又去求舅舅,就像阿洁一样,苦苦地哀求舅舅,他哀求的话,都跟阿洁一样:“舅舅,不要让阿洁走。我会听话,我会很乖的。求求你,舅舅,不要让阿洁走!”
可是舅舅,只是用力抱住他,和那个女人一起,死死的抱住他。
阿旭已经病了好几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有力气又跳又蹿地,挣开了两个大人的束缚,拼命地向我追了过来。他的声音已经喊得沙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说:“阿洁,我害怕,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一直扭着脖子向身后望,我不想哭,不想眼泪模糊了视线,但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往外涌。在泪水里,阿旭变得模糊了,那个家变得模糊了,古柏树也变得模糊了……最后,只剩下漫天飞舞的杨柳絮,纷纷扬扬的,就像大朵大朵的雪花一样。
这就是我和阿旭的最后一面,我没来得及再抱一抱他,没来得及再跟他说一句话。
他生病昏迷了几天,我没来得及问他:“感觉好些了吗?还难受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想吃什么?”
爸爸妈妈突然离世,我没来得及安慰他:“别怕,爸爸妈妈只是去了天上。虽然你看不到他们,可是他们能看到你。你好好的,他们就开心。你要是难过,他们就会伤心。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让自己永远都好好的。”
我和他突然分开,我没来得及跟他告别,没来得及说一句“再见”:“别担心,我们只是暂时的分开,等我们长大一些,就可以再见面。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上学。如果还是不能再见面,就好好工作,好好谈恋爱,好好结婚,好好过幸福的日子。那样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才能好好地站在彼此的面前,才能不再因为彼此而悲伤。”
如果当时有机会,我一定会对他说那些话。
这么多年,为了让自己的心好受一点,我假装忘记,有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不念过去。可是不管我“念”与“不念”,那些过去已经驻扎到我的心里,永远都抹不去。
阿旭,分开的时候,你只有七岁。七岁的年纪,你会不会记得我们的别离?你会不会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童年?阿旭,你会不会记得爸爸妈妈,记得爸爸妈妈说过的话?阿旭,你会不会记得我?
阿旭,你在哪里?你过得好不好?初春的夜晚,还很寒冷。今夜,你有没有个温暖的地方避寒?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雪花大朵大朵的,纷纷扬扬的,好像那年我们离别时,漫天飘着的杨柳絮一样。
我的思绪终于从回忆里走出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成允文的车上,身上还披着成允文的外衣。
我只记得,我认错了人。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跟成允文回来的。一只温热的手正在为我擦拭脸上的泪,这样的动作太过亲近,我猛地抓住那只手。
成允文讪讪地收回手,轻声问:“你还好吗?”
我把他的外衣脱下来还给他:“谢谢!”
成允文问我:“你把那个人当成谁了?”
我摇摇头,不想说话。望着车窗外的雪,心里的荒凉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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