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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炮竹声中辞旧岁


  年会之后不久就是春节。

  大姐说:假期太短,囡囡太小,回家的话,来回太折腾了,所以过年不回老家了。

  二姐年前刚刚结婚,她说:夫家这里有习俗,新婚第一年要在婆家过的,所以不回了。二姐夫是北京的,我不知道北京这里还有这习俗。二姐可能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我爸爸妈妈虽然不喜欢我,由于大姐二姐都不能回家,所以叮嘱我务必要回家过年。所以昭娣软磨硬泡让我留在北京陪她过年的时候,我只能摊开双手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当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的时候,昭娣忽然穿戴整齐地站在我面前。“我决定了,我要跟你回家过年!”

  我惊讶地说:“什么叫做你决定了?你决定了我又没决定?再说我爸妈还没同意呢?再说现在又买不到票……”

  “告诉叔叔阿姨,这个昭娣替那个招弟回去几天行不行?买不到票没关系,开我的车,三个小时就到了。”我还要说什么,昭娣帮我把行李扔进她的后备箱,“行了,亲爱的,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吃着难吃的速冻水饺,看着春晚,想着天天,抹着眼泪,过春节吗?”

  昭娣说的那个情景确实凄惨。好吧,我不忍心。不过你可别后悔,我的那个家,分分钟让你想逃离。况且我家是农村,冬天没有暖气的,我保证你会冻成狗的。

  爸妈起初看我带了个朋友回家,怪我不提前打招呼,还问:她怎么不回她自己家?

  我总不能告诉爸妈,说:昭娣家里只有一个爸爸,又跟爸爸断绝了父女关系,所以无家可归。

  所以,我只好撒谎说:她没买到回家的车票。

  爸妈总怪我爱说谎。只是他们不懂,我要是每件事都说真话,日子该是多么艰难呀。

  我家门前的羊肠小胡同,很窄,昭娣的豪车,开不进去。只能把车停在附近一个堂叔家的门前。

  堂叔围着昭娣的车转了两圈,啧啧称赞:“这车好呀,这车很贵吧,多少钱买的?”

  爸爸笑着说:“这不是我们家的车,是小霜的朋友开过来的。”

  堂婶说:“朋友都这么阔气,小霜肯定也不赖吧?在北京混得不错吧?”

  妈妈大言不惭地说:“那是肯定的。我们小霜是不敢开车,要不也能买这么一辆。”

  我一边将行李从后备箱往外拿,一边说:“妈妈,您别乱说,我可买不起。”

  堂婶说:“怎么小霜还没考驾照吗?”

  爸爸一边帮我拿行李,一边说:“考了,就是不敢开。”

  妈妈冲堂婶挤挤眼,小声说:“小霜她后妈不是遇上车祸没的吗?所以不敢开。”

  我假装没有听见,拉着昭娣往家赶。爸爸看出我的不自在,斥责妈妈一句:“嗨,嗨,嗨,瞎说什么呢?”

  爸爸阻止妈妈说那些话,本来是好意,如果他不说后面那句话,我会很感激他的。可是他说:“大过年的,提那些晦气事干嘛?”

  妈妈觉察到自己和爸爸说的话都很是不妥,连忙转移话题,热情的对昭娣说:“真没想到,我们小霜还有你这样又漂亮又有本事的朋友。”

  “阿姨,我可没有寒霜漂亮。寒霜长得随您。”昭娣巴拉巴拉地拍着马屁,哄得我妈妈眉开眼笑。

  到了家,妈妈一边穿上围裙一边问:“小韩呀,你喜欢吃什么?告诉阿姨,阿姨去给你做。”

  我奇怪,今天是除夕,怎么还现做?难道爸妈没有准备饭菜吗?

  爸爸说:“我们又不知道你带朋友回来。琢磨着,你大姐二姐又不回来,就咱们三口人,随便吃点饺子得了,还准备啥?”

  我有点不开心。

  昭娣打圆场说:“我想吃醋溜土豆丝。阿姨呀,您就叫我昭娣吧,我跟寒霜的二姐一个名字。”

  妈妈说:“是吗?这么巧呀?小霜,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我心想,我能跟您说啥?从小到大,我的学习怎样,我的工作怎样,我的生活怎样,有没有朋友,有没有男朋友,您从来不过问一句呀。您心里装着的,除了我那两个姐姐,就是那些吵不完的鸡毛蒜皮。

  果不其然,爸爸妈妈因为土豆丝放多少醋的问题吵了起来,一个说放一勺足够,一个说要放两勺。两人各持己见,最终爸爸气得把铲子扔到地上。

  妈妈抛出一句“跟了你三十多年了,没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作为辩论的观点,然后翻出往年的本本旧账来证明这个观点。“自从嫁给你,你就跟我说,你是做大哥的,要多担待,多担待。你出钱给你弟弟盖房子、娶媳妇,我都不说啥,毕竟那时候还没分家。分家的时候,你弟弟分得新房子新院。咱家呢,就三间小破房,破院子里养的猪呀羊呀,还都归了你弟弟。可是,你把人家当弟弟,人家把你当大哥吗?咱家三个孩子,你弟弟、弟媳妇从来不给他们压岁钱,你就那么没傻气,年年都给他们家小辉压岁钱。那一年,咱家新买的摩托车,那个年代摩托车还是个稀罕物,没骑两天你就把车借给了你弟弟。你弟弟一借就是三个多月,直到摩托车骑坏了才还给咱家。咱家老大升初中那年生病了,急着去医院,问你弟弟借两百,他只借给咱一百四十,后来咱还他两百,那六十他就不说找给咱?你别以为六十块钱不是钱,那会儿六十块顶现在的六百不止……”

  妈妈每翻出一条,爸爸就争辩一条。“长兄如父,我给我弟弟盖房子、娶媳妇,那不是应当的吗?我就给小辉压岁钱,今年还要给,怎么地?那是我老徐家的根儿,闺女迟早嫁到别人家的。一辆破摩托车吧,别说骑坏了,我弟弟就算把摩托车拆了、扔了、卖了也没关系,难道我当大哥的这点肚量都没有。我弟弟肯借钱给你就不错了,六十块钱还叫做昧?那是我弟弟!别说六十了,我就算给他一百、一千,那不是应该的吗?……”

  伴随着除夕此起彼伏咚咚锵锵的炮竹声,家里的气氛越吵越火热。

  昭娣坐立不安地跟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里做个醋溜土豆丝,能扯出这么多官司来。是我的错。”

  我安慰她说:“亲爱的,跟你没有关系的。他们只是喜欢吵架而已。我们家到处都是雷区,随便哪个地方都会引发战争。就算外面刮过一阵风,天边飘来一朵云,地上爬过一只蚂蚁,他们都可以借题发挥,吵上很久很久。十七年了,天天如此。”

  是的,从我九岁回到这个家,已经十七年了。十七年的争吵,我早就习惯了。

  爸爸指着妈妈的鼻子说:“千年古代的账都让你翻腾出来,当着外人的面,你也不嫌丢人!”

  妈妈气得把围裙解下来,一把摔在地上说:“我丢人?我丢什么人了,为了这个家,我尽心尽力。你呢?你把你大侄子当宝贝疼,把自己亲闺女不当回事。三个孩子从小到大,一把屎一把尿你都没有管过。你还嫌我丢人?家里每一分钱都是我赚的,这个家都是靠我!”

  爸爸气得跺脚:“那我这些年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我赚的钱都给谁花了?莫非都喂了狗吗?”

  我想,这不是连我一起骂了吗,立即拉住爸爸说:“喂,喂,喂!爸爸,吵架归吵架,可不能乱骂的。”

  妈妈说:“如今小霜回来了,当着她的面,咱俩分证清楚,到底是你不仁,还是我不义?别让孩子一辈子只记恨我。你给小霜说说清楚,当年我千辛万苦把她生下来,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要把她送人,到底是她这个当妈的狠心,还是你这个当爸的狠心?”

  妈妈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一看,这里还有我的事情呢,于是说:“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我知道,你们都有仁有义,你们都仁至义尽。是我不仁不义,行了吧?都是我不对。我就不该自己是个女孩,还非要托生到你们家来。我这不是给自己爸爸妈妈出难题吗?我既然厚着脸皮托生来了,更不该对爸爸妈妈有任何埋怨。是我的错,你们要怨要恨,就怨我恨我吧。你们气不过,打我一顿也好。”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颤抖着,昭娣赶忙来拽我:“你怎么也来劲了?”

  我长叹一声。今天是除夕,到处鞭炮齐鸣,迎新年、辞旧岁。家家户户都守着一桌子美味佳肴,和和气气,团团圆圆。而我家呢,到现在,一盘醋溜土豆丝都没有做好。我明白大姐二姐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了。我想起大姐那句话:“我就恨不得离那个家远一点,再远一点。我都恨不得嫁到月球上去。”

  我肚子咕咕叫,估计昭娣也是。为了往家赶,我和昭娣都没来得及吃早饭。看着爸爸妈妈正吵在兴头上,反正我劝也劝不住,既然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我说:“爸妈,咱家还没买-春联吧?我和昭娣出去买-春联啦,不妨碍你们了。你们该吵就吵,一年到头了,憋在心里,多难受呀。别忘了喝点水,润润嗓子。爸爸,你这次发挥不错,加油喔,今天这局,我赌你赢。”

  爸爸听到我的挖苦,便闭上嘴不再吭声。妈妈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祥林嫂一般的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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